“哗——”
梅雨时节,清明,雨水肆无忌惮的瓢泼而下,连绵不止,好像要下到世界末日去一般。
被这磅礴大雨糊了眼,男子抬手把脸擦了擦,顺便眺望向前方河对岸的市区。
闹市的人声与车鸣从那边传了过来,与他眼下置身的这座僻冷的公墓格格不入。
“呼……”
朝那片天地凝望了许久后,男子呼出一口气,又低下头,继续扫墓。
他扫墓的动作非常认真,甚至可以说是认真到有了几分违和感,粗一看好似仅仅是普通人扫墓的动作,但仔细一看……他更像是在给墓碑做着打扫。
太过集中,太过聚精会神了。
他就这么时不时拿手中的抹布沾下旁边水桶里的洗洁精,然后便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埋首在墓碑前,认真的擦拭着那大理石板。
也没有撑伞,从天而降的雨水就这么洗刷着他的身体,湿透的头发垂了下来,贴在脸上,将他的侧脸显得很是狼狈。
明明是看起来已经不再年轻、快要沉迷养生的中年男性了,可他就是对一切都毫无知觉一般,只是始终如一的擦拭着,没有搭理那雨,没有顾忌身上昂贵的西装,全身心的专注在擦拭石板的行为之中。
面无表情。
一丝不苟。
露天公墓常年淋着雨水,还有管理人员专门打扫,这大理石的墓碑也不会脏到哪里去。
但在他细致的动作下,慢慢的,那块墓碑还是变得比周围的墓碑明显干净了许多。
“果然,不管看了多少次,看你扫墓的样子都还是会觉得很是古怪,跟在洗小便池似的,而且熟练得犹如本能一样……影,你小学时候是劳动委员吗?专门负责扫厕所的那种?”
不知何时,一个女声突兀的在他身后响起,说着略显几分讽刺的话。
那是一名穿着与他类似黑西装的年轻女性,年纪不大,或许称之为少女更为确切一些。
另一边,虽然身后有人突然开口,可男子的动作却一点儿停顿都没有,似乎早已察觉到了来者的存在。
半晌,他嘴蠕动了几下:“……不全是。”
“哦?”
“我虽然经常打扫厕所,但都是因为逃课被班主任抓到了才去的。”顿了顿,“而且,为了让我加深印象,一般都是让我扫的女厕所。”
“……看你到现在都还记得住这事,这印象怕是有够深刻的。”女子翻了个白眼,再是一声叹息,走到他的身后,让手中的黑伞将他的身体也罩了进来。
半晌的沉默后,女子再次开了口:“我是来杀你的,影。”
“嗯,我知道。”他动作如常,“但你杀不掉我。”
女子黛眉微颦。
“……小看人,也该有个限度吧?哪怕你是组织里唯一的特级猎手,哪怕我是你一步步带出来的弟子,可我好歹也……”
“你这总是想太多的毛病还没改回来吗,岚?”
打断女子的话后,他手下终于停顿了片刻,感觉着背后那颇为不忿的目光,语气中起了几丝好笑:“我只是觉得以你的性子,你不会动手而已,毕竟你没改过来的毛病也太多了点,比如说……心太软。”
摇了摇头。
“你不适合做猎手的,好好读你的大学去。”
女子也不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兀自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继续勤勤恳恳的擦着墓碑。
忽的叹了口气。
“师父,为什么你要叛出组织呢?”
“不想干了。”
“哦……”
又过了会儿,女子抱着腿,脸被环在手臂之中。
“师父,我喜欢你。”
“嗯,我知道。”
“可你只当我是妹妹……”
“不,这点你想错了,其实……”
她心下一喜。
他语气深沉。
“……我一直当你是女儿。”
“……我可以打你吗?”
“忤逆师父会被雷劈的。”
“轰隆——”
阴沉的天空中,雷鸣一闪,打在了江对岸不远处的一座大楼上。
“喏,你看。”
“明明是师父你自己动用的能力……”女子小声的埋怨道,“这下好了,回去我不止是要被训,还得被关禁闭了……话说师父你没事乱劈小七他们干嘛?不就是监视你一下么。”
“我讨厌被枪指着。”
女子一愣:“啊?小七他们没带枪才对啊?难道说……”
……小七?
他思绪一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轻浮少年的模样。
再回想刚刚自己察觉到那趴在高楼天台上瞄准自己的人影。
对比了一下这两张全然不同的样貌,心下沉了沉。
这时,女子也不知道脑补了一些什么,兀自气愤的朝着高楼的方向竖了个中指:“真是的!这些家伙就会给我自作主张!明明都说了不用做那些准备的!”
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又低头擦起了墓碑来。
蹲在他身边,安静的看他将墓碑打整得光洁如新后,女子方才再次开口:“师父,这里……到底埋着谁啊?”
“你师娘。”
“诶?!”女子大惊,“师、师娘?!可师父你不是几十年老处男的吗?我记得你的体检报告上不是……唔!”
被他一暴栗敲在额头上,女子无辜的抱住脑袋:“我明明说的是实话……”
“这是教你不要瞎说大实话。”
他叹了口气。
“也罢,这件事你从60cm一直问我问到84cm,我再不告诉你的话,恐怕下辈子我得变成穿山甲了。”
“师父,原来你一直都是用胸围来辨认我的吗……”
女子一脸无语。
再是好奇。
“穿山甲到底说了什么啊?”
“玲奈的身份其实是……”
“停!师父不许剧透啊!会一辈子处男的!”女子捂住耳朵疯狂摇头。
看了她一眼,他嘴角浅浅的勾勒出一个笑容来。
只是旋即,那个笑容变得很深沉。
带着几分追忆。
以及无可奈何。
“这里真的是你的师娘。”
他低声道:“不过……更准确点的说,是你准师娘。”
“……呃?”
“她是我初恋女友,也算是我青梅竹马吧。”
“这样……那师娘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回忆着过往,他脸上浮现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这件事啊……得从她家养的猫说起了。”
“……猫?”
“嗯,猫。”
点点头。
“当年她家的猫没做绝育,在我们高中那会儿产了两只小的下来,是兄妹……”
轻声的叙述中,他伸手在那墓碑上摩挲着,神情有些恍惚。
“两只猫基本是我俩照顾着长大的,就这样养了好几年。
可有一天,哥哥那只突然染了病,一下子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带去看医生也没用,这座城你也知道,十七八线嘛,当时连正规的宠物医院都没有……”
有心想提醒一下说,师父,你话题又跑偏了。
不过迟疑了一下,女子还是没敌过自己的好奇心:“……后来呢?”
他道:“后来啊……到了第二天,这只猫莫名其妙的又恢复过来了,活蹦乱跳,很健康。”
女子松了口气。
然而他紧接着又低声喃喃道:“但妹妹那只死了。”
女子一下子怔住。
“哗哗哗……”
雨又大了几分,给人的感觉,近乎是连成了瀑布一般。
“后来我们一起把妹妹埋起来的时候,你师娘就跟我讲,其实这样比较好。”他深吸一口气,“她说,‘哥哥死了,留妹妹一个的话,她会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
女子不接话,只是抿了抿唇。
“然后她又跟我说,‘安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眼神飘忽。
“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跟我来了一句,‘我希望你会比我先死,不然我死了的话,留你一个人在世上,我怕你会难过。’”
他苦笑着微微一叹。
“带预言家啊……这么多年了,我确实很难过……”
女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兀的道:“师父,安易是……?”
“哦,颜安易,我的名字。”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也没和我说过……”
“因为我不想让组织里的一切和我当时扯上关系。”他——颜安易闭上了眼,“组织里不干净。”
女子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我该叫颜岚吗?”
“婆婆妈妈的,跟女孩子一样,你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起名字这种小事自己决定。”
“可我本来就是女孩子啊师父,而且起名字这种事哪里小了?”颜岚很委屈,“我还得去改身份证,很麻烦的……”
“自己画一个就不麻烦了。”
“呜……”郁闷了好一会儿,又沉默了好一会儿,颜岚忍不住的开口,“师父,你说了半天猫,之后你跟师娘又怎么样了?”
“之后的事情啊……”
颜安易抚摸着墓碑,再是一叹。
“她那句话说完后没两天,我……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了我面前。”
“……啊?”
“她死了。”
“什……”
“车祸,毒驾,超速。”颜安易伸出手去,任由雨水从他掌心中滑落,“就好像这雨一样,哗的一下,就什么都没了。”
“这……”
“而且那王八蛋上面有人,加起来起码好几千斤,帮他原地感染了精神病,无罪释放,赔了5000块钱就让我们揭过此事……呵呵……”
颜岚忽的感觉到几分压抑的心悸。
因为颜安易的笑声。
那声音……
就好像厉鬼一样。
“你知道吗?那家伙后来还因为我岳父岳母一直想给这件事找个说法,连他们也一块儿给害死了……3条人命,5000块,揭过?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揭过呢……”他喃喃道,“我为什么要加入组织?就是为了杀了他,还有他全家啊……”
“……师父,你做到了吗?”
“啊,做到了一半。”伸手摸了摸她脑袋。
“一半?”少女顺从又迷惑。
“……我杀了他,但没杀得了他全家。”叹了口气,颜安易望过来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最后检查那家伙别墅的时候,我才发现地下室里关着个女人,怀着孕呢,但也被弄得快死了。”
颜岚瞳孔一缩。
“师、师父,难道……”
“嗯,她是你妈,把你生下来起了个名字后就去了……抱歉,我没能保住她。”活动了一下肩膀,“至于你爸是谁……不用我多说了吧?”
颜岚紧紧的抿着唇。
伸手在小姑娘脑袋上胡乱的揉了揉,将对方整齐的头发变得乱糟糟的后,他叹了口气:“我本来没想养你的,只打算Y.人.妻.女来泄愤,可你当时太小了,下不了手……手指也不行。”
颜岚神情复杂,对他这黄腔也不给反应。
“于是就说等你长大了再动手。结果没想到几年过去,我还把你养出感情来了……”又是摇头,“呵,真是……”
“那个,粑粑……”
“突然叫这么亲热干嘛?这个月我不会再给你零花钱。”
少女气急:“我……我只是想问我妈埋在哪儿!”
“你妈我还给你外公外婆了,鬼知道他们怎么安排的。”翻了个白眼,“我忙着杀人全家,哪里有空搭理这种小事?”
“明明师父你几乎不接杀人的单子……”颜岚嘟嘴说了一句,旋即起身,看似准备离开,“哼,懒得管你,回去以后我自己查!”
“……这就走了?你不是还有要杀我的任务吗?”
“我又打不过你,不杀了。”理所当然的说着很让人无语的话,“更何况欺师灭祖会被天打雷劈的。”
“轰隆——”
“喏,你看。”少女站立,右手指天,得意洋洋,“老天都觉得我说得对!”
他只能翻白眼。
然后一声叹息。
“好吧,既然你动不了手,那就让我来动手好了。”
“诶?”颜岚愣了愣,回头望过来,“师父,你什么……”
……意思?
可这话已经问不出来了。
颜安易闪电般上前,右手在少女脑后一敲,颜岚顿时失去了知觉,软软的倒了下来。
“哎……”托住少女的身体,他喃语道,“最后一课,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爹——特别是你不叫爱莉的时候。”
说罢,颜安易又低下了头去。
凝望着那连墓主名字都没有刻上的空白墓碑,在他那头被雨水淋湿的发丝间,一直没什么波动的双眼中柔了柔,蓦地闪过几分愧疚与歉意。
“我想再帮这孩子一次。”一如正面对着什么人一样,他轻声念道,“你的话,应该不会怪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