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数秒后,颜安易微微一笑。
“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他右手一伸,在墓碑侧面按了按。
轻微的机关声响起,这块无名墓碑随后竟缓缓的立了起来,露出了其下埋藏的斑驳古旧的棺材。
颜安易轻轻的棺盖揭开。
棺材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颜安易轻轻抚摸着那棺材,久久的一声叹息后,将少女放了进去。
又拿出手机。
“小艾同学。”他说。
“我在。”手机里的电子AI接话道。
“不,你不在。”
说罢,颜安易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依稀记得在很多年前,有个少女总会在每个有空的日子里跑到自己家来,拉着自己一起大吵大闹的玩游戏。
每每彼此闹闹嚷嚷的音量过大,不知道那句台词触发到这个傻乎乎的人工智能时,那家伙就会下意识的吼出这句话来。
真傻。
但,
也真是叫人怀念啊……
呼出一口气,颜安易道:“明天凌晨4点叫我起床。”
机械合成的女声机械的响起:“好的,将在明天凌晨4点准时叫醒您。”
颜安易把手机塞进了少女手中。
但手好一会儿没能收回来。
他凝视着那张脸庞,脑海中不经意的回想起了曾经。
曾经一路路看着她跌倒,看着她走动,看着她跑,看着她跳,看着她哭泣和微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颜安易沉沉一叹。
“你这么优秀的孩子,没事跟死人抢什么男人?真是……”残念的摇了摇头,“明明我教育的这么成功,怎么却脑子有坑,喜欢往火坑里跳呢?不应该啊……”
叹息中,他将棺盖盖上,把一切复原。
随后露出的表情,终于是变得坦率了一点。
“以后自己好好加油吧,小岚,我会保佑你的……跟你师娘一起。”
喃语的,颜安易仰起头来。
大雨冲刷着他的脸,让他能更好的整理思绪。
其实,进入到组织中来成为猎手的那段时间还好,后来接受改造,获得了异能以后的这些年里,自己的记忆早就有些乱了。
很多事情也早就难以回想起来。
唯独能想起她。
想起那句话。
“希望我能比你先死,不然你死了的话,留我自己在世上,怕我会难过吗……”
暴雨下的空气迷迷蒙蒙的,嘴里轻声的喃语中,颜安易缓缓的闭上了眼。
“……呵,你个傻妞。”
记忆中已经十数年未曾流淌过的那滴泪水,终于还是从脸旁流了下来。
“都没来得及跟你说,其实我也挺怕自己死了,留你一个人在这世界上难过的……”
心口悸痛。
“毕竟,真的好难过啊……”
又笑了笑。
“好在,留在这世上的不是你,是我……”
抹了把脸。
“好在,我终于能够过来找你了……”
睁开眼来。
“隔了这么久的重逢,该跟你说些什么好呢……我得好好想想。”
公墓四周,不知何时,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穿着黑色大衣的人群,包围着这片公墓。
“正好,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好好想想……”
从这些人的大衣之下,颜安易依稀看见他们内里穿着件怎么看怎么高科技的制式作战服。
还有腰间鼓鼓囊囊的,只是稍稍掩饰过一下的武器。
敲了敲头。
哦,想起来了。
“审判执行官”。
名字起得中二,但实际上就是组织里专门负责追杀叛徒的精锐部队罢了。
想着这些人的来历,颜安易活动了一下手脚,向着人群的方向一声叹息:“这次,轮到你们了啊……”
“影。”
人群的拱卫之中,一名拄着拐杖,让人很容易将他和疯狂科学家联系到一起的尖脸老者走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背叛?”
“没有为什么,只是不小心查到一件事情而已。”摁了摁额头,颜安易淡淡道,“十八年前,这座城市里有一对中老年夫妇,因为他们碍了某个傻.逼的事,让这家伙很恼火,所以他找到组织,要求组织帮忙杀了这俩人……有印象吗?”
老者一皱眉。
十八年前还是组织刚刚崛起的时间。
人穷当然就志短喽,那时的组织什么委托都不会挑剔,只要有钱便照单全接。
这种事情要说做……那确实可能做过。
只是现在一时半会儿哪里想得起来?
当然,就算想起来了也不会承认的:“这种事情,我们可以回去再仔细查,好好的谈,但……无论如何,你不该叛逃,影。”
老者威严十足的脸上隐隐透着怒火,他朝着地面上杵了杵自己的手杖:“组织为了培养你,耗费了多少资源,你知道不知道?”
颜安易歪着头。
“不好意思啊,我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
老者气急反笑。
“好……很好!影,看来你觉得自己是特级猎手,所以我们就必须得依着你来了是吧?”
他冷笑着一挥手。
公墓周围聚集的“审判执行官”们整齐划一的抛下了伪装的大衣,手持各色武器。
这些武器尽皆朝着颜安易指了过来。
空气中沉重到近乎实质的杀气汇集于一点。
老者轻蔑的掐掉了手中一根雪茄。
“影,你要知道,我们既然可以投入那么多资源,把你培养成特级猎手,甚至于让你觉醒本不属于你的异能,那就意味着……我们同样也可以随时收回这一切,彻底的毁了你!”
“哦?这样吗?”
杀气风暴的正中心,颜安易无所谓的活动了一下胳膊。
“那,来试试呗?”
地面上,第一声枪鸣响起,四周的人群起而至,朝着站在那墓碑前的西装男子释放出了最为致命的攻击!
而与此同时,阴沉的天空中,雷火攒动,风暴在翻腾着……
“轰隆——唰!”
闪电,落下来了——
“最近两天怎么雷一直打个不停啊?”
“我哪儿知道……话说前天这雷好像还把公墓那边给劈得一团糟?”
“是啊,我过去的时候还看到有人在那边直播,双击墓碑给主播刷波6嗷铁汁们。”
“噗……”
依然是下着雨的街道,两名年轻的都市女子撑着伞从人行道上走过。
她们身边是繁华的市区广场。
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但无论是这两名女子,还是身边其他那些享受着各自日常生活的男男女女们,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在那漫天的雨水落到地上,汇入下水道以后,会经过怎样的一个地下世界……
地下500米。
这是一间有着很多操作台与巨大显示屏的总控指挥室。
但现在,这地方充满了鲜血与尸体,红色警告灯也正不断的闪烁着,似是在追悼着此处不久前发生的惨剧。
“哈……哈……”
靠在房间那金属的墙壁上,颜安易强忍住痛苦,艰难的喘息着。
他浑身浴血,左臂逆向扭曲成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角度,肋骨也断了不知道几根,浑身上下都在不断向大脑发出着剧烈的疼痛警告。
但与他脑海中那让人恨不得直接昏厥过去的痛苦一比,颜安易觉得,这些肉体上的伤势又显得是那么的无关紧要。
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的话,他甚至可以把这些伤都当做完全不存在。
“咳……果然,这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应该少用点儿的……”
在生命的最后学到了新的教训,颜安易苦笑着胡思乱想,自己这算不算是好好贯彻了一把小学老师对自己活到老学到老的教诲?
总之,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剩下的时间所剩无多。
但还好,该杀的人,已经全部杀掉了。
“现在不会再有人来关你禁闭了,岚……”
嘴角牵扯出来的淡淡笑容中,颜安易慢慢起身,朝着前方的玻璃投去视线。
不久前,他依靠自己从两年前就开始布置的暗雷引开了组织的主力,然后趁机杀来,占住了他们的指挥室。
但在做到这点以后,他差不多也达到极限了。
窗外,能够看到几十名先后赶来的组织成员已经布好了阵型,就等着在颜安易离开这房间时,一轮集火来让他螺旋爆炸、原地升天。
但,如果是这种打算的话……
“真是抱歉,看来我会让你们非常失望啊。”
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微笑,颜安易伸手抓来旁边一块便携操控屏幕,手指在屏幕上迅捷的连点。
“嘟——嘟——嘟——”
房间内的广播喇叭忽然响了起来。
“警告!自毁程序已启动,熔岩准备中,基地将在10分钟后毁灭,请及时撤离……”
听着广播中的机械女声,他吹了个口哨。
“十分钟也太久了吧?虽然不是我的胃口,但现在的流行趋势可是快餐化……”
絮絮叨叨中,颜安易将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只断手拿了过来,将这断手的食指在一处感应屏幕上抹了过去。
“权限识别确认,切换人工操作模式。”
“啊?这就过了?”颜安易一愣,他手中还捏着颗眼球,有些苦恼,“我还准备对付瞳孔识别呢,你们防御这么弱,这样岂不是显得我很白费功夫吗?”
嘴里念叨个不停,但他手上却没有停下,随手扔掉那眼球就开始了第二轮.操作。
不久,喇叭声音变得急促:“开始执行提前自毁程序,倒计时十秒,幺洞、钩、捌、拐……”
看着陡然之间,外边那些原本都开始准备强攻了的组织成员愣了一愣,旋即便是混乱着四散奔逃的模样,颜安易摇了摇头,拉来身后的椅子坐了上去,闭上双眼,静静的倾听起这意味着毁灭的计时。
这样就好了。
一切都搞定了。
组织的总部被毁灭后,这个靠着利益纠结起来的玩意儿应该很快就会散掉了,没谁还有余力去对付岚。
而自己的教育那么出色,那孩子就算一个人也能好好的活下去。
何况,她还有群一直都很仰慕她的小弟会照顾她。
孩子大了,也是时候该放手了……
广播的声音渐渐的有些远了,但依稀还能听清:“……叁……”
颜安易深吸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有什么没做的呢?
“……贰……”
哦对了,见到那个傻妞以后该说的话还没想好……
“……壹……”
头疼,到底该跟她说什么才好?
“……岩浆注入中……”
在,KKP?
呃,这还是算了……估计会被打得很惨。
“汩汩汩……”
在他思绪流转间,地下基地的一侧高墙猛地打开,无数炙热的熔岩从其后流了出来,吞噬掉了基地中所有来不及离开的成员。
在那些被阻截了去路,只能眼睁睁等死的人群之中,哀鸿遍野的嘶嚎与咒骂,不断回响在这封闭的地下世界中。
颜安易依然安静的坐在椅子上。
过度激发异能杀死了他大半的脑细胞,身体的失血量也早已过半,若非是被拼了命都必须要毁灭掉这地方的信念支撑着他,恐怕颜安易早已一命呜呼。
已经到极限了……
弥留之际,颜安易最后的睁开眼。
他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只是看到熔岩的光芒占据住了自己视线可及的每一个角落,将空气中的水分不断的加热蒸腾。
他甚至闻到了阵阵烤肉的香气。
“没有孜然,真是遗憾……”
然而,在这足以杀死任何生命的高温之中待了一会儿后,颜安易却诧异的发现,自己身上再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了。
……这就是回光返照么?
迷迷蒙蒙的,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出现了幻觉,居然看到身前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而且……
那人的那张脸,依稀是从曾经年少时就无比熟悉,一直到现在还铭记在心中的容颜……
耳际眼前此生重演,恍惚中,他看到了最美丽的那一年里最单纯的笑脸,两小无猜的男孩和女孩依然天真无邪,定居在青春的每一天……
胸间忽然炸开了一种冲动。
于是他嗫嚅着动起了嘴,用已经沙哑低沉到极致的声音念起了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歌词:
“有没有那么一个明天
重头活一遍
让我再次感受
曾挥霍的昨天
无论生存或生活
我都不浪费
不让故事这么的后悔
有谁、能听……”
倏地,他猛瞪前方,脸色一变。
脸上的表情,从愕然,到释然。
再渐渐的露出了笑容来。
犹如是看到了谁正站在那里等候着他一般,向着自己身前的无尽熔岩,颜安易颤抖的伸出了手。
“好久不见……”
如烟的幻梦中,他洒下了最后的那滴泪,道出了阔别十八年之久的一句喃语。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