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有些沉,意识迷迷糊糊的,就觉得……很不真实……
奇怪……这感觉是……
安易茫然的左右看了看,这是个泥浆一般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那么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呢?
视线投到某个地方后,自己看到了那里的什么东西,但又说不出那东西具体的形状、模样,只是感觉意识里浮现出一个词汇,然后就明白过来那到底是什么一样。
就比如……
自己现在待的地方是“玄关”。
正在“穿鞋”。
身后有“人”。
“人”说了话,不知道发的什么音,但明白过来了意思:“不好意思啊伊灵,这次要麻烦安易跟我们一起去了。”
“没事没事。”
然后又意识到对话的两“人”的身份:李若娴,还有自己的母亲刘伊灵。
种种因素汇集到一起,大概猜到自己现在的状况,安易不禁觉得更古怪了。
自己这是……在做梦?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
做梦这种事,只有当人处于浅睡眠状态、脑子挣扎着“不,我还不想睡”的时候才会产生。
换而言之,做梦就意味着睡得不太好。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社畜以后就不做梦了:工作辛苦到连公粮都不想交了,躺到床上以后恨不得干脆一觉不醒的睡死过去,哪里还有做梦的力气啊……
而安易有特殊的睡眠技巧,睡眠质量爆炸,也是从不做梦的那种。
所以现在就纳闷了呀:怎么忽然自己就做起梦来了?
而且还是清明梦……
操控着自己的身体原地起跳,做了一个炫酷的7200度托马斯自由回旋后,安易努力了好久,才成功忍住趁现在去把自己读过的学校全部一把火烧掉的冲动。
啧,残念……
也就在遗憾之中,随着意识逐渐清醒,对梦里场景的把控也越来越清晰,安易这才注意到自己好像已经转移了片场,开始了第二幕剧情的拍摄。
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一辆车的后座来了。
然后还发现,身边坐着一个姑娘。
是诗诗。
头发乱糟糟的,留得太长,又没有好生打理过的诗诗。
从原本那个闪亮又性格开朗的优等生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只是闷在家里的诗诗……
认出小姑娘来的这一刻,安易不禁心头一突。
该不会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刚刚跟诗诗翻照片的时候谈论到这件事,于是自己就在意得不行,弄得大脑都自个儿开始重放起这段记忆来了吧?
不过也好,这么多年的时间,自己已经有些记不清当时的情况了,这样来回顾一遍也不错。
于是安易便干脆沉下心来,放弃了控制这清明梦里自己行动的想法,任由梦境沿着原本的情况继续发展下去。
目光就又落到了和自己一起坐在车辆后排的小姑娘身上。
仅仅三年的时光,而且女孩子的青春期又来得更早一些,在初三的时候基本都已经发育定型了。
所以比起现在,身边初三诗诗在样貌上没什么大的改变,粗看上去就是比现实里自己身边躺着的少女各方面都小了一号的小小姑娘。
但也比当时的自己成熟多了……
体会着梦境里低矮了好多的视线,以及需要仰望身边诗诗的奇妙感觉,安易内心中不禁起了几分小小的挫败感。
然后便记起了一些东西。
自己小时候有些木讷,大致就是不会惹事的普通学生,没什么特点,平凡得一塌糊涂。
但诗诗不同,她比自己闪耀多了,成绩优秀、受老师喜欢,跟那些优秀学生之间的关系也不错。
还活泼多了。
往昔的记忆中,总是她带着自己到处乱疯乱玩,不然的话自己就是闷在家里玩小霸王学习机的那一个。
如果是小时候那个闪闪发亮的她,这会儿应该是“今天又可以一起出去玩了哦安易,好期待呀!”这样的来跟自己搭话,然后乐呵呵的讨论起一会儿要怎么玩的问题吧。
但此刻……
披散着头发的小姑娘转过头来,怯生生的看了自己一眼,一言不发,只是眼神中透出了“有事吗?”这样的意思,好像生怕她的声音会惹得自己不耐烦一样,卑微得犹如株小草。
让人心疼……
安易心下一叹。
记得事情是发生在初三那一年。
在开学后没多久的国庆以后,诗诗便忽然不再来学校上课了。
当时自己疑惑得不行,因为明明整个国庆的假期里,诗诗都还每天跟自己一起在玩耍。
最先以为是小姑娘生病了,于是心急如焚的等到放学以后,自己就赶紧跑去诗诗家里探望。
然后见到了感觉上和平常差不多,只是略微消沉了一点的诗诗,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诗诗,就已经是在跟自己强颜欢笑了吧……
可惜当时自己呆得跟木头人似的,更难以察觉到诗诗的不对劲,陪着诗诗聊了会儿天,一起玩了玩,傻乎乎的把笔记留给诗诗以后就回了家。
结果第二天,又没见到诗诗。
晚上跑去诗诗家,诗诗倒是跟自己好好的答应了第二天会去学校。
但是第三天,第四天……
一周过去了,自己每天都去找诗诗,又每天都约好了,但也每天都没能在学校里见到诗诗的人影。
学校里已经有人在传言说诗诗退了学。
记得那时侯,自己还跟部分恶意中伤着诗诗“一定是她跑出去乱搞怀孕了吧”的家伙打了一架。
只是,这并不能改变诗诗没来学校的事实……
后来再去到诗诗家里,跟她问起的时候,这才得到小姑娘有些沉默的回应。
“医生说我是抑郁症……”
然后,是记忆里,第一次看到那个帅气又潇洒的女生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不敢出门……”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当时没问她为什么。
实际上问了估计也得不到什么回答吧,毕竟这丫头说完就抱着自己哭得稀里哗啦的,离开她房间的时候还被李姨怀疑她是尿自己身上了……
也是从那一天起,自己就没有再跟诗诗做什么“明天要一起去学校哦”这样的约定了。
只是每天自己都会在放学以后跑去诗诗家,跟她一起玩耍,讲讲学校里学了些什么。
偶尔诗诗还会要求自己把作业拿出来给她看看,然后告诉自己哪里错了的辅导一番——在不去上课以前,诗诗一直是全校前三的成绩。
当然,很快就不再是了。
这丫头一直不去学校,比起自己来说,显然是学校里的老师们更着急。
毕竟诗诗在当时是毫无疑问能上锦中的优质人选。
——在锦望这小城,可以到锦中念书,那都是人上人的档次了,每一届上万的初中毕业生里只有那么五、六百人才能进去。
毕竟是锦中是国家重点嘛,在锦中念书的人,考大学落榜了才是稀罕事。
所以锦望的每所初中都会根据当年能考上锦中的学生人数,对班主任还有任课老师发一大笔奖金。
钱无疑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行动理由。
就自己知道的,那些日子里每过两三天,班主任就会跑去诗诗家做家访,想把诗诗拉回学校里去。
后来还从每次挑选三五个同学一起去进行友谊攻势,发展到把诗诗家的亲戚叫上、一大帮人去轮番上阵的劝小姑娘回校上课。
十一月的时候,诗诗第一次回到了学校。
然后就被其他同学给围起来,当做珍惜濒危物种一样对待了。
“诗诗你没事吧?”
“孙雯诗你是生病了吗?”
“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一个个表现得那么关心,可是为什么在诗诗离校这一个多月里面,只有自己会主动跑去她家呢?
当时的自己倒是发现了诗诗的心情明显因此变得更加糟糕,可却不知道能帮她做什么。
最后,直到午休那会儿,诗诗才躲过人群来找到了自己。
“安易,带我,逃课……”
她抓着自己手臂的样子,就像是在即将坠落瀑布前,拼尽全力的紧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一样。
“我,学校,害怕……”
于是,自己就带着她从男生们经常翻墙出去上网的矮墙上逃走了。
也没有做什么事情,中学生嘛,当时身上一毛钱没有,自己跟诗诗就只是一路走到了锦江边上,然后两个人肩并肩漫步,来来回回的从锦江一桥走到二桥,又从二桥走回一桥。
黄昏那会儿,两个人走累了,就坐在堤坝边,看底下锦江浅滩上的农户赶鸭子。
记得当时夕阳落在诗诗身上,把她的头发染成了漂亮的橘红色,江风吹了过来,诗诗已经没什么心思去打理的头发散乱的飘了起,有发丝拂过自己的脸,感觉好痒……
然后,小姑娘牵住了自己的手。
“我怕,掉下去……”
诗诗脸红红的,嗯……就当做是被太阳晒的吧。
当时夕日的余晖在江面上洒下了滚滚的金黄,也在她的脸上映出了柔和的轮廓。
格外灿烂的迷人。
好美……
再后来……
呃,那就是傍晚回家以后,被自家爹妈男女混合双打的糗事了,还是不去回想的好……
那次以后,诗诗还来过学校几天,中间还参加了一次月考。
然后,在初三才开设的化学上,考了个位数的史诗级低分。
在年级上的名次也因此落到了400多名,算是全校的中游程度——当初自己跟诗诗的中学还算不错了,一般每年能有100多人考进锦中,所以这分数就基本意味着诗诗以后只能念个中专什么的。
那回月考以后,就经常能听到有些老师感慨着“这才女堕落了啊”之类的话。
再后来,记得诗诗最后一次来学校的时候,还被班上的化学老师奚落了一顿。
“我开始还以为你是多厉害的学生,结果也就这样嘛,元素周期表都背不下来……”
那以后,诗诗就一次也没有去过学校了。
老师也不再到她家去,苦口婆心的劝她来念书了。
不过自己还是一直会跑去她家,她也还是会辅导自己功课。
诗诗在所有人眼里都已经褪去了原本的天才光环,但,自己的成绩却是被她教得越来越好了……
然后就差不多是现在这梦里的情景了吧。
记得约莫是元旦快放假的时候,诗诗又要去看心理医生。
不过这次那医生要求带着诗诗亲近的同龄人一起去,于是李姨才拜托老妈把自己借走的。
思索之中,梦境也是很快跳转到了医院这边来。
这时候的诗诗,已经是一旦出门就会变得异常沉默的状态了,即便和安易在一块儿也是如此,偶尔对上眼,也只会脸红的躲开。
好在有孙大刚跟李若娴和心理医生交流,诗诗坐在那里也不需要开口。
“嗯……小妹妹以前很开朗啊,成绩也很不错……”
“是的……”
那边的交谈持续得不久,毕竟诊断早就做好了,现在也就是问些现状之类的。
安易听着听着,觉得自己的大脑有点儿厉害,居然连三四年前的这种对话都能重现出来。
就是不知道这是脑子它脑补出来的,还是原本就这么说的了……
然后安易发现自己忽然被指名了:“那么接下来……颜安易是吧?可以拜托你跟诗诗过来一下吗?”
安易就任凭自己的身体跟记忆中一样的做出行动,和诗诗一块儿跟着心理医生走了出去。
来到隔壁的房间,心理医生招呼他们坐到沙发上,手里看了看刚才的记录:“嗯……我想先确认一下,颜安易你知道诗诗现在的状况吧?”
“嗯,抑郁,我上网查过一些。”
“那么,你对诗诗小妹妹的病情有什么看法吗?对她本人的看法也可以讲。”那医生很和蔼,语气也相当平和,“拜托了,我需要你的意见来参考治疗方案,我想你也明白,有些心情不好跟父母讲,对吧?”
沉默了一会儿。
“我觉得么?那……诗诗其实,没有伯母伯父说得那么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