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朗星稀,深夜的时分,医院里虽是不少科室依旧亮着灯,夜班的医生护士们也还在辛劳的忙来忙去,但住院部这里已经基本没有了什么声响。
特护病房里也是安安静静的。
本该如此。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片祥和宁静的氛围里,病房里出现了轻微的响动。
那是来自诗诗跟她的小床板上的声响。
小姑娘的动静已经持续有一会儿了,先前约莫十一二点的时候,诗诗便不知道怎么的,开始在她那张有些僵硬的陪护折叠床上翻来覆去。
安易虽然睡眠效率很高,但曾经长期的训练,也让他会在身边有任何风吹草动时警觉的醒来,此时早已发现了诗诗的不对。
开始以为诗诗有些恋床,这会儿在不熟悉的折叠床上睡不着,于是安易出声问了一句:“你睡不好吗?”
诗诗被他吓得一个激灵:“呃……安易你一直没睡吗?”
“睡了,醒过来的……你那床板是不是太硬了?我们来换一下,你到床上来睡?”
“不行不行,你是病人诶,我怎么可以跟你抢!”
“我无所谓的……”
诗诗坚决的摇头推脱:“不用的,这床其实还好……没事,等下我就睡着了,安易你好好休息才是。”
“好吧……”
然而说是这么说,稍微安静了小半个小时后,安易察觉到诗诗又再次辗转了起来。
辗转到一半,他还感觉到小姑娘似乎看了自己几眼。
有点儿担心诗诗在发现自己没睡以后,会不会又睡得更不踏实,安易干脆就装了下睡。
未久,听到小姑娘那边轻微的舒了口气。
但舒心以后,诗诗并没有继续睡下,而是起身去接了杯水喝。
等到回去床上躺了会儿后,诗诗又再次爬起来,蹑手蹑脚的去上了个厕所。
双再喝了杯水。
叒再去了趟厕所。
叕叕叕……
来回折腾得没完没了。
弄得安易心头都无语来有些嘀咕:该不会诗诗觉得厕所里更好睡一点儿吧……
就在他下意识脑抽之时,诗诗又再一次的从床上起来。
但这次没去厕所了。
也没喝水。
搬了张椅子过来安易的床边,坐在椅子上,小姑娘就这么安静的望着安易。
望了好久。
迟疑了好久。
也犹豫了好久。
终于,诗诗似是鼓起了勇气,她从被子里握住了安易的一只手,就犹如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安易听到她浅浅的笑了一下,随后不久,又再是听见诗诗喉咙里响起了轻轻的呼噜声,便这么沉沉睡去。
安易这才睁开了眼。
侧头看去,诗诗那头长发散在他床边,少女的身后,是半掩的窗帘外一轮高悬的银月,黑夜与月光轻淡如隔了层纱,晕散出种水墨画般的氛围来。
默然的望着一如画中人般的诗诗许久,安易无声的一叹,轻轻的摩挲过小姑娘的掌心。
她是2月寒冬里出生的孩子,体质有些偏寒,冬季的时候,安易记得诗诗常常将她发凉的双手往自己脖颈里恶作剧的伸进来,对自己好生捉弄一番。
而此刻,6月将要入夏的时节,夜晚温度都维持在20度以上的光景里,她的手却依旧冰寒,到令人情不自禁的想起深秋时节萧瑟的凉风。
为何会这样?
安易完全不用想就能知道答案。
害怕。
她在害怕。
害怕来俨如那些好笑的女👊名言中所说的一般,大热天里,手脚冰凉。
只是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安易明白诗诗在害怕什么。
她在担心着自己……
这次到鬼门关前晃悠了一圈,于安易来说,完全不比以前他遇到的很多情况来得危险。
甚至可以说,这次受伤,都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波澜。
可这样的事情,于诗诗而言,是第一次……
安易抿了抿唇。
她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豁出性命去。
也大概是第一次的,体会到了差点失去自己的感觉……
之前就听李姨说过,自己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诗诗在外面等着,一声不吭的一直掉眼泪,直到自己出来才终于停止了哭泣。
但也只是没哭了而已,接着,小姑娘又是忙里忙外的一直在照顾昏迷的自己。
前些天自己昏迷的躺了好些日子,然而醒来以后,身上连最轻微的褥疮都不曾出现,这几日来神清气爽的感觉如若是未曾昏迷过一般,可想而知小姑娘对自己的护理做得是何等用心。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用心,诗诗当时应该是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思考自己若是死掉的话会怎样。
但现在不同了。
自己醒来了。
于是她终于安心了。
终于可以稍微休息休息,松口气了。
但本来由于全身心的投入与忙碌而被暂且压下的恐惧,也因之被彻底的引爆了……
而且……
今天是24号,或者说25号的凌晨了。
自己已经醒来3天了。
李姨之前无意间说过,前些日子自己昏迷时,诗诗一直都留在病房里照顾自己,晚上也没有回家,就和现在一样铺了床在自己旁边睡,随时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俨然是生怕她一个没有盯紧,自己就被死神给捡回了地狱一样。
可前两天自己醒来后,诗诗就都是回家去睡了。
为什么?
立刻意识到了答案,安易不禁心头一痛。
就跟有人拿了把锥子,狠狠的将他胸腔凿开,然后在里面不停的搅动一样。
——除了诗诗也已经察觉到了这点,于是刻意的回家去躲着自己,不想自己看到她这般恐惧到深处以至于坐立不安、寝夜难眠的姿态,不想累得自己为她担心以外,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微微咬了咬牙,一瞬间,安易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这几天自己在做什么呢?
一门心思的为着那些仅仅在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杞人忧天的怕这怕那,甚至两眼被蒙蔽来,连身边诗诗心中有着多少的痛苦与无助都没有察觉到……
他张开嘴,冰冷的空气呼出来,然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望着床边疲惫都明显来写在了脸上的诗诗,身影僵硬的战栗不止。
之前的几日里,那无数个目力可及的时光间隙中,依稀还能回忆起诗诗勉强展露的笑容下深藏的恐惧与不安。
他明明都看到了的……
“呜啊——”
也就在安易被自责与内疚的心情所控制着,灵魂一如遭受着利刃切割般的痛楚中,陡然间,耳畔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响起,将他的思绪炸回到现实。
是诗诗。
那哭嚎的声音干涩喑哑,声嘶力竭中,又是显得相当的虚弱无力。
安易被诗诗忽然的哭声惊得打了个哆嗦,等到回过神来,诗诗握住他的双手已经猛然用力的锢紧。
小姑娘泪水断弦般的珠落而下,嘴里嘶哑的嚷着梦话,两手也顺着安易的胳膊胡乱的抓了上来,又抓又抱,不管是安易的身子还是床褥,手中捏住什么便开始拼了命的不断拉扯。
到得最后,诗诗死死的扣住了安易,两手的指甲分别嵌进了他腰间与肩胛骨的地方,嚎啕大哭着不断用力。
就好像,她想要挽留住什么东西,然而又无能为力的一般绝望……
那单薄的身体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股力气,安易被诗诗抓得生疼,但回过神以后,心中的痛楚却比身体上不知道强了多少。
“没事了,没事了诗诗……”
没有抵抗,更不可能抵抗,任由诗诗扣住自己,安易忍着痛反抱过她,安抚的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好久好久,那哭嚎才终于止了下去,变成了低声的哽咽。
诗诗有低血压的毛病,从睡梦中惊醒后总会迷迷糊糊好一阵子,这次也不例外,抱着安易啜泣了半天,小姑娘才终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般回过神来,手上的力量放松下去,稍显错愕的抬起头:“安、安易……?”
安易安慰一笑:“做噩梦了?”
“呃……啊!”
诗诗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表情倏地变得惊恐起来。
回过神来以后,她已经想起来刚刚自己做了些什么。
“我我我……对对对、对不起!”诗诗手忙脚乱的想从安易身上离开,“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没有伤唔——”
声音,一下子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诗诗愕然的睁大了眼。
她刚刚想要退下去,可安易轻描淡写的在她腰上揽了揽,却反而令得她整个人身不由己的往前凑了过去。
接着,便是看到安易的脸在自己的视线中迅速放大。
唇上一暖。
“呜……咕……”
猝不及防间被安易强硬的吻了过来,诗诗不禁有些手足无措,眼神中更是闪过了丝丝茫然的困惑。
但很快,她也是沉醉在了彼此唇舌交错的亲吻之中,闭上眼后开始给予起了青涩又生疏的回应……
半晌。
“哈……”
“呼……”
唇分之后,两人的嘴角间牵起了一根银丝,诗诗望着安易的眼神中满是迷离的媚意,这次亲吻的时间实在是有些久了,小姑娘气都喘不过来,脸颊红红的,看上去就和可口的水蜜桃一样。
安易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别道歉,我没事。”
“呜……”诗诗耸拉着脑袋,“可我刚刚……”
安易轻声打断了她:“做噩梦了吗?”
仰起头来望了安易几眼,意识到了他不想自己说什么“对不起”、“抱歉”呀之类的想法,心思复杂的沉默了一会儿,诗诗终于是顺着他的话题轻轻点了点头:“嗯……”
“都是梦,没事的……”
他轻声的不断安慰,诗诗呜咽的哽咽了几声,也是顺从的猫在他怀中,好一会儿,小姑娘低声开口:“我又梦到你了……”
“呃……那不应该是美梦吗?”
“但是梦里,你一直在往前跑,我就在后面追你,一直追一直追,可又一直追不上……”诗诗又抽泣了两声,“我想靠近你,可是,感觉跟你之间隔了一个世界,怎么都做不到……”
感受着诗诗声音中的恐惧,安易又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后,而诗诗干脆是又顺着抱了上来。
心贴心的拥抱中,半晌,他笑了笑:“感觉到了吗?”
“呜?”
“我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的……”
喃语中,安易在诗诗额头上轻轻的印了个吻。
而小姑娘抱住他的腰,就这么依偎在安易怀中。
月亮再一次穿透窗户,在诗诗的长发上披散起银沙般的微光。
好一会儿,诗诗抬起头来:“……安易。”
“嗯?”
“我可以,上来一起睡吗?”
“呵,你这问的……把被子拿床下去吧,两个人还盖这么多要起痱子了……”
房间里轻喃的声音逐渐的淡了下去。
之后的夜,终于安稳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诗诗也没有再半夜失眠过。
其后,养伤。
在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阳中,7月3号,炎炎夏日,躺尸近半个月后,安易终于久违的等到了出院的时间。
月处的时刻,李若娴忙着整理店里的财务,孙大刚要给高二的学生们准备期末考试的事宜,两人没空来医院接送,安易跟诗诗自己收拾过行装,各自背了只双肩包踏上了回家的路。
“诶,安易,那个是什么花呀?”
医院的门口,诗诗注意到路边灌木丛里一些小小的白花,好奇的问了一声。
“那是菟丝子,也叫金线草。”
“噢噢!是那种依附着树木一圈圈生长起来的花吗?”
“嗯呢。”安易笑了笑,“不过比起依附,准确来说应该是寄生才对,这种花没有叶子,只能从宿主哪里得到营养,完全没办法单独存活下去。”
“噢噢……感觉有点儿病态呢?”
“但菟丝子可是很常用的中药哦,它补肾,可以治禽兽不如。”
“噢噢!”诗诗眨眨眼,嘿嘿的坏笑,“感觉很合适给安易你来点呢!毕竟我陪你睡了这么久都还是完璧,现在我开始怀疑你的能力了哟~”
“哈?”安易瞪大了眼,“诗诗你给我等下,明明是你这几天一直喊着我伤还没痊愈,所以不让我那个啥的吧?怎么就变成我的问题了啊!?”
“不管不管,我去给安易你摘点哦~”
“卧槽你别乱摘啊,是种子才有用的。”
“诶!?这样吗……”失落的悲鸣,“好吧,呜……话说这花还挺漂亮的呢。”
“呵,是啊。”
两人回家的道路旁,那装饰的灌木丛中,几株黄白的蒴果球状小花缠绕着灌木的茎株,它们贪婪的从自己依托的对象那儿汲取着自己生存所需的一切,以这异类的方式顽强的努力生长下去。
一旦离开了对方,它们就会失去所有。
畸形又病态的生命。
但是。
那花,开得绚烂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