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了回家的绿皮火车。
李池俊的心情很复杂。
他一路上都看着窗外那陌生的风景。
这趟旅程不知道还有多长。
拥挤的车厢里弥漫着各种臭味。
每个人的脸上除了疲惫之外，没有任何的表情。
因为生活，选择不了舒适的高铁，快速的飞机。
甚至稍微新一点的火车都选择不了。
只能坐上这最廉价的绿皮火车。
“回去了吗。”
曾几何时，他在深夜里脑补了无数次自己回去时的情形。
无非是事业有成。荣归故里。
让那些曾经欺负自己的村民，对自己刮目相看。来讨好自己。
当初赶自己出门的父亲，重新乞求自己的原谅等等。
然后自己再大发慈悲的原谅他们...
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去。
漫长的十个小时。
李池俊忘了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在火车站里，他坐上了去他村里的黑车。
一路颠簸，终于在天亮的之时，到达了村口。
父亲的身影站在那刻着村名的石碑旁。
提着行李的李池俊，朝着自己的父亲走了过去。
微微的对着自己的父亲点点头。
那边的父亲同样点点头，帮着拉着几件行李。
“你妈走的时候，还叫着你的名字。”
李池俊的父亲闷闷的说道。
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早年落下的风湿病，让他成为了村里的笑柄。
大家都叫他李瘸子。
李池俊记忆当中的小时候，那些一起长大的同学们，也是经常因为他是李瘸子的儿子而欺负他。
他的家里确实穷，弱势的李池俊只能够用躲避来回应他们的嘲笑。
“嗯...”
不知道怎么接话。
李池俊只能够闷声的听着。
他左右看着。
以往一望无际的田野，现在都被圈了起来，还有许多大型的机械车，正在忙碌的着。
“我们的田都被占去做厂子了。恶霸当头，也没有人敢去说些什么。”
李池俊的父亲解释着说道。
他拖着行李，脸上布满了皱纹。
岁月的婆娑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
“嗯...”
李池俊还是这样轻声应着。
他们是有几亩好田的。
由于李池俊的父亲双腿的缘故。
导致其他村民都一点一点的占走他们的田地。
那时候的李池俊还会感到生气。
此时的他只有凄凉。
穿过村里的小路，他到了他们家的瓦房。
比起自己离开那会变得更加的破落。
那摇摇欲坠的木门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因为按照习俗，是要做法事的缘故。
此时房间的门只是虚掩着，里面几名和尚。念着没有任何情感的经文。
到场的有好几个亲戚，都是李池俊的叔伯。
他们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见到李池俊回来，只是微微瞥了一眼。
也没有多说什么。
“小俊啊，你回来了吗？饿了没，我这里煲了点粥。”
唯有的小姑李秋兰看到李池俊回来。
才脸上露出了愁云满面的笑容，将李池俊手中的行李给放好，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
“小姑...不饿...在火车上吃了点东西...”
李池俊木讷的站在门口，没有跨过这道门槛。
屋子里面烟雾缭绕，他伸长脑袋。
依稀能见到那紧闭的主卧室。
“那好...累了吧，进来歇息吧，这里有椅子，或者回你的房间睡会，我帮你收拾好了。”
小姑的脸上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
她才二十八岁，本该还算是个青春末的年纪。
却被生活的压力逼迫得，成为了所有农村妇女一样。
穿着没有任何设计感的衣服。
风吹日晒的脸上，也没有施加任何护肤品。
李家实在是太穷了。
何况李池俊的爷爷也早就去世了。
所以直到现在，小姑李秋兰都没有嫁出去。
她常年都是在外做水泥工。
听闻了李池俊的母亲过世的消息，也是连夜赶回来的。
之后就没有停过劳碌，帮忙收拾李池俊家里长短。
而那些叔伯们，都理所应当的坐在那里。
没有一个想要帮忙。
“不用了...”
李池俊谢绝了小姑李秋兰的好意。
他的目光都始终落在那紧闭的房间门上。
拉扯着衣角，几天没有洗澡的臭味在出了汗后更加明显。
“进去看看你妈吧...她肯定很想你陪陪她...”
强忍着泪水，李秋兰哽咽的拉着李池俊的手。
她从小都是看着李池俊长大的。
对于李池俊这个侄子，有着很深的感情。
“...我不想过去。”
李池俊摇了摇头，他突然感到这个曾经最熟悉的屋子很厌恶。
里面充斥着让他不想面对的东西。
他的本能，让他想要逃避。
“进去吧...送她最后一程吧...嫂子她一直都很想你...”
拉着李池俊的手，李秋兰真挚的说道。
“...”
李池俊的左脚迈了迈。
刚要伸过去，又停了下来。
缓了片刻，他又再度尝试。
紧紧拉着李秋兰的手。
李池俊黯淡的内心，有了一些些火苗。
当左脚跨过了门槛，落在自己久违的家的片刻。
他的呼吸都仿佛是静止的。
抬头正对，是有一门镜子。
上面倒映着他的样貌。
他这才看到，自己是多么的衣衫褴褛，乱糟糟的头发是有多么的落魄。
“走吧，跟小姑一起进去...”
拉着浑浑噩噩的李池俊。
李秋兰带着他推开了李池俊母亲所在的房间。
浓浓的烟雾冒了出来。
几名和尚正坐在床旁。
用薄薄的白色被子盖着的。
真是李池俊的母亲。
对于母亲的记忆，李池俊非常的稀少。
因为她母亲的话很少。
能用行动，永远不会开口。
一闪而过的回忆里面。
李池俊所能看到的，也就是挑起家庭重担的母亲，早起晚归，忙于耕种。
母子两人几乎没有交谈。
但李池俊永远都不会怀疑，自己的母亲是不爱自己的。
那浓浓的母爱，蕴藏在他的新衣服，他干净的房间，他舒服的外套上面。
他常常能够感觉到，母亲那眼中的期盼。
如果不是高考考砸了。
那李池俊也不会舍得离开这里。
可是再度回来的时候。
一切都不存在了。
“妈...”
李池俊张开了嘴巴。
他的喉咙里面就像是卡了东西。
沙哑的字钻出来。
“妈...”
加大了音量，李池俊好像从一个很长的梦里醒来。
他看清了现实。
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能够这么关爱自己的人了。
“妈！！妈！！”
扑在了床上。
李池俊的眼泪乱流。
他撕心裂肺的喊着，用手抚摸在已经冰冷而又苍白的脸颊上。
那是一张对她永远伴随着笑容的脸。
是他本应该最牵挂的脸。
“妈！！妈！！”
李池俊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他疯了一样在嘶吼着。
扯着被子，拉着母亲的手。
这是最后一面了。
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母亲了。
“小俊...”
李秋兰紧紧的抱着涕泪纵横的李池俊。
感到动容的她，同样都是哭得不成样子...
.
火化。
葬礼。
全部都是在一天内结束了。
李池俊眼睛的哭肿。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看完这一切的。
只有小姑的手，一直拉着自己没有松开。
支持着他挺过去。
“好了。都结束了。”
李池俊的父亲看起来又苍老了十几岁。
他细成一条缝的眼睛，正费劲的借助微弱的灯光。
将那一整瓶二窝头喝个精光。
前来讣告的乡里亲戚们都已经走了。
整个房子里只有他们三个。
被风吹动得正在嘎吱作响的门板。
在夏天的夜晚当中，与虫鸣声似乎成了交响乐。
青蛙的叫声，也不会听到别人的悲伤，而停止欢快。
“哥...你快去歇息吧。我来打扫这里。”
李秋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已经两天没有休息，在葬礼上还各种奔波。
又要去后厨帮忙，疲惫的气色，完全看不出任何的生气。
“打扫...还有什么好打扫的...”
靠在椅子上，右脚放在了桌上。
李池俊的父亲脑袋摇来摇去的。
酒精上头，迷糊了他的双眼。
“阿俊，你快去睡吧。”
把散落一地的玻璃瓶捡起来。
李秋兰看着李池俊，对他关心的问到。
“不了...我要回去了。”
李池俊一刻都不想停留在这里。
尤其是自己的父亲又开始喝酒了。
从小因为父亲喝酒，他家里发生的争吵可没有少。
所以他很厌恶这一刻。
“回去？回去哪里？你现在还有工作吗？不就是天天躲在房间里面？给你那么多钱读书，读出了什么东西。”
父亲就是看不惯李池俊。
他把瓶子狠狠的敲在桌上。怒瞪着那手中提着行李的李池俊。
身为父亲的威严，不容李池俊挑战。
“我做什么都不关你事！好好管好你自己！”
李池俊本来就因为母亲去世而烦躁。
再被母亲这么一说，就把压抑在心里这么多年的情感都爆发了。
“放肆！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看我不打死你！”
父亲脸色涨红。
他把瓶子摔在了地上。
骂骂咧咧的站起来，要过去打李池俊。
“哥...小俊他只是太累了...你别跟他计较...”
李秋兰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过去拦住了自己的哥哥。
她可不想看到他们两个有谁受伤。
“累？他这家伙有什么累的？你知道他吗！在外面捡垃圾为生啊！出去工作了两年，一分钱没寄回家！过年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他是死在哪个街头了！”
气急败坏的父亲，用手指指着李池俊。
口水沫子喷得哪里都是。
这两年李池俊的所作所为，他都是十分清楚的。
自己的儿子居然在外面拾荒。
别人问起来，他都会臊得不敢搭话。
“是！我是死了！我从来都没有活过！你永远都只知道要维护你的面子！你有真正关心过我吗！从小因为家里穷的事情，我经历了多少欺凌，你明白吗！有时候我真的很不得死了！为什么你过去就不愿意听我的一句话，哪怕就是一句话都好啊...”
李池俊不顾一切的大声吼道。
他要把自己这么多年来受到的委屈全部都吐出来。
“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努力？明知道贫穷会抬不起头，你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好好的出去赚钱？双腿风湿是你的理由吗？你只是懒惰罢了！只会使唤妈妈，现在妈妈都被你使唤死了！你才开心吗！凭什么就要我有出息！你又有什么出息！”
最后吼完。
李池俊身体都在发抖。
由于钱财问题，他过去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苦了。
从来就没有一个玩具。
也从来没有钱吃零食。
班级组织的活动，一次都没有参加。
他自卑，不敢跟任何人交流。因为他觉得他是这个世界最没用的人，没有人会正眼看他。
“你！！你给我去死啊！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就是一个废物！滚！！”
瞪大了眼睛，父亲对着李池俊破口大骂。
他的双腿又开始犯痛。
扶着桌子就要坐下去。
“哥...小俊...你们就别吵了...”
李秋兰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拦着自己的哥哥。
又背后用眼神示意李池俊快点离开。
“好...要我死是吗...好...”
李池俊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容。
他的眼神黯淡无光的看着那生气的父亲。
再望向已经成为骨灰的母亲。
心如死灰的他，朝着墙壁撞了过去...
嘣——！
鲜血喷了出来。
像是最鲜艳的油画颜料。
在这个房间留下厚重的一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