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边落木 更新时间:2012/5/1 12:41:26 字数:0

夏天的声音是灼烫的。

隐蔽在枝桠间的蝉们拼命嘶喊:“知了,知了”,它到底知道些什么呢?还有,躺在屋檐下乘凉的金毛大狗,吭哧吭哧地喘个不休,口水从舌尖漉漉滑落;几个蓬头垢面的顽童不怕路面的滚烫,赤脚噼噼啪啪地跑过。

正午的阳光太过耀眼,周遭的空气炽烈得让人有些茫然无助,夏天的感觉每每如此。

天生孱弱的夏美约莫5岁的光景,头戴白色的花边帽,被爸爸高高举在肩上。爸爸兴许是站在小镇某个很高的位置吧,那小镇的风景俱收眼底。夏美望见那横贯小镇的唯一一条小溪流宛如一道闪烁不停的流苏,在风中飘飘荡荡;那些至多双层的建筑物群亦在汩汩流动似的。

爸爸开始吹奏锃亮闪光的金色小号,它似乎具备某种召唤能力,周遭庞大的白色云垛像怪物一般纷纷聚拢而来......

梦里总有这样一个明朗庞然的夏天,自己坐在爸爸宽大的肩上,乘着小号吹起的风,不断向上升腾。当时望见小镇的是真实存在的情景,然而现在却只能在梦中见到。

去年10岁生日那天,上天恶作剧似的送了夏美一个礼物,她不幸被诊出患有白血病。过分白皙的皮肤呈现出早期症状,然而没有人认为这是患病的缘故,在大伙儿看来,夏美是上帝派来小镇的天使。偶有人这样夸赞她,她会回以阳光般灿烂的微笑。

爸爸早在她5岁那年就离她而去,据说是去了北方的城市。其实他去了哪里,妈妈是再清楚不过的,妈妈却因着某种原因,硬是不肯告诉她。爸爸留给夏美的,就只剩下那把不再锃亮闪光的金色小号,以及那首记不大清楚的《夏之音》。

夏天如期而至,在这样的季节里,那个被爸爸掮在肩上的恍惚梦境便又开始不断造访。夏美以为这是幸运,她怀有某种渴盼,因而夏天对于她来说,是美好的。

然而始终记不清楚当时爸爸到底站在哪个位置,因为在这个盘踞盆地之中的小镇,似乎找不到所谓高地。难道,仅仅是《夏之音》所造成的错觉么?她怀着疑问,在烈日当空之下,沿着溪畔踽踽前行。

灰绿色的雪纺连衣裙,宛如迎风摇曳的苜蓿草;那花边帽子过于雪白,反射着阳光尤为耀眼,因而她头上戴着的仿佛正是阳光。

名叫欢欢的京巴狗浑身剧烈颤抖,它努力掣着绳子向内侧走,似乎怕极了水,夏美笑靥粲然地安慰它:“欢欢不怕。”

小溪自西向东流淌,溪水清澈见底,依稀看见两三片水藻从鹅卵石间隙里钻出,迎风摇曳一般。溪水流至小镇东侧一架吊桥处便不了了之,那吊桥所用直板正是紫檀木,经抛光后,走起来很滑溜,需扶着吊绳才好。夏美怀抱欢欢小心走过这小桥。

桥端有一家小店,店门外撑着红蓝相间的遮阳伞,伞下遮着冰箱,冰箱里头放满色泽鲜艳的冰棍。夏美瞧了瞧,有灰白双色奶酪搭配的“美国大脚丫”,有乳白细腻的奶牛布丁,有七色的七个小矮人,有或粉或红的长条冰葫芦......夏美拨开冰箱玻璃,一股怡人的凉气扑面而来。她本就对颜色鲜艳的东西兴趣盎然,便恶作剧似的将冰棒当作玩具一般,随意拨弄把玩。

店中步出一位带孕妇人,体态肥硕,双手抱胸倚靠在门畔上,面带愠色地盯着夏美的举动,夏美竟无察觉,犹自玩弄这些棒冰。妇人便嗔道:“买不买!”夏美却撒娇似的说:“我要这个。”她把粉色的冰葫芦握在手中,并贴在脸颊上。欢欢见了,不住吠叫。

沿着小镇边缘继续往北走,一路磕磕绊绊。路面极不平整,偶有尖利的石仔冒泥土。这里没有水泥地,遇到雨天便泥泞不堪,天晴后,随处可见脚印和车辙印。道路两旁青草茵茵,蜻蜓、蝴蝶等翩跹其间。空气中的灰尘,夹杂芳草气息,交织成一股滚烫而又奇特的气味。

再往前走,似乎就是小镇的出口了,那里有一个T型路口,旁边竖有一块公交站牌,夏美过去打量了一番,知道有一辆来自A城的公交大巴每2个小时便途径此处。她倏地叹息道:“若能去爸爸那里就好了!”欢欢又冲她吠叫起来,表情显得憨豆。

似乎该回家了。

夏娟在自家一楼腾出一半空间用于经营小饭店,以此维持生计。这家饭店只供早餐,临近街坊为照应这俩母女,便极少自备早饭,来此处光顾,因而夏娟的顾客每每都是那几位,她和大伙儿像家人一样熟络。

她每天在凌晨5点钟(即开业前2个小时)便起床,为众街坊准备早餐。根据大伙儿各自不同的喜好准备有荷包饭、杂酱面、清粥、绿豆粥、香饽饽和牛奶等,早餐是从不缺少花样的。

夏娟身着丝纺白褂,却从未沾到油腻,对此,大伙儿都暗自觉得惊奇。她将长发高高盘起,露出白净富态的脸庞;衣袖撩起至手肘,裤腿扎至膝盖处,露出白皙又光泽的肌肤。男人们再偷偷睥睨她那慈眉善目,戏谑地呼喊:“圣母玛利亚!”以换得她的娇嗔:“你们真是一群长不大的孩子!”

与夏娟家相毗邻的一户人家,是个教书的单身汉,那人戴黑边方框眼镜,往常只穿一件灰色风衣,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他对夏娟母女极是照顾,夏娟深怀感激,然而对于这位老师的情意却丝毫没有察觉。

夏娟家的后院有个小菜圃,由竹栅栏围起,种有红彤彤的番茄、硕大饱满的新鲜白菜、鲜红欲滴的小辣椒、紫得发黑的油茄子,总之能在这个季节里生长的蔬菜似乎应有尽有。后院是朝南的,光线非常充足,这对于蔬菜的生长极有帮助。

白天里,夏娟一闲下便钻进这菜圃中折腾不休,像在玩捉迷藏一样。女儿回来的时候,远远就望见一顶灰色遮阳帽在菜叶间上下沉浮,她喊了一声,“妈妈!”

夏娟把藤椅搬至后院的走廊下,令女儿横躺着,并在她旁边摆上电扇。而后,自己又钻入菜圃中。

夏美将花边帽子高高举在脸的正上方摆弄,嘴里兀自哼着《夏之音》模糊不清的曲调,架在膝上的左腿相应地抖动起来。夏娟匿身于菜圃中,漫不经心地说道:“明天你祖母要来。”女儿没有回应,她将身畔的小风扇端在面前,冲它呜叫起来,声音便被切割成断断续续的颤音。夏娟又说:“你祖母脾气不好,对于你爸爸弃我们而去的事大光其火。她本不常来看望,这次来,恐怕是想探听爸爸的下落。”

夏美倏地蹦跳起来,惊喜地问道:“真的吗?”夏娟瞥了她一眼,语气颓丧地问她:“你很高兴吗?”夏美嘟着嘴:“你又不告诉我。若是奶奶来问你,你总不能不说吧?”“你就那么想知道爸爸的下落?”“我要去找爸爸!”夏娟小声地责备道:“你总不死心!”

江南祖辈世代经商,从不与音乐有瓜葛,截至他母亲这一代。因入赘而来的父亲无经商头脑,只得依赖祖辈留下不多的家产过活。父亲被人称作是“音乐人”,其实只是专门负责在葬礼上制造“凄凉”气氛的道士,同其他几个道士争相起哄一般,把小号吹得好不热闹。江南小时候喜欢粘着父亲听他吹号,父亲见他兴趣盎然,便传授他这门技艺,而往往这时候,父亲会吹得有模有样。他母亲对这父子俩恨铁不成钢,常常在人前骂街似的抱怨,似乎为嫁给父亲这种人感到后悔莫及。

江南18岁时,曾考进省内一所音乐学院,并加入由学院社团组建的交响乐团,负责小号演奏。这支乐团算得上是挺正规的了,他待过一段时日后却突然得知,在本届结束以前乐团势必解散。小号吹奏本就是个冷门专业,一旦乐团解散,它便无用武之地。祖母曾再三劝他放弃小号,改弹钢琴,或者拉小提琴都好,可江南对小号的声音情有独钟,他坚信小号亦能独奏出一方天地。入学仅仅两个月,他便辍学闯荡去了,为此和祖母闹翻。

长达5年的时间里,他带着小号走遍祖国各大城市,从未惊起过一丝波澜。往往迫于生计, 他在一些酒吧里替人伴奏。在途经这个小镇的时候,他已经有些心灰意懒,因结识了夏娟,便在此逗留了6年。随后,又像个过客一般匆匆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祖母次日抵达小镇,已是傍晚,起初,夏美没有即刻认出来。祖母拄着杖缓缓踱过来,像恰巧散步到此处一般,她已两鬓斑白,目光慈爱,与先前的那副凶蛮印象判若两人,夏美怔怔地看了祖母半晌。祖母走得有些累了,有气无力地唤道:“夏美啊,不认得奶奶啦?”旋即露出慈爱的笑容。夏美神经质地扑入她怀中,她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

夜幕降临,天空中有一只皓白的眼睛冲着下边瞪得圆圆的。室外偶有风动,倒不觉得沉闷。祖母、夏娟、夏美这三代女子演绎了一场奇妙的家庭场面,她们将餐桌搬至前院去,就着月光和檐外的灯光进餐。因是祖母下的厨,菜肴特别丰富,夏美大肆地嚼咽起来,夏娟不时提醒她:“你慢点儿吃,没人同你抢。”

祖母理所当然地引出话题:“我好生奇怪,夏美怎么没和她爸爸同姓。”夏娟回答说:“取名字的时候,也是她爸爸拿的主意。”“你还惦记他么?”祖母细心端详夏娟的表情。“妈——”夏娟表情不自然地娇嗔起来,“还提他做什么。”“为什么不能提,江南可是我儿子啊。”祖母语气严肃地说,“话说回来,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您不知道吗?”夏娟用手捂住嘴,以遮住咧出的微笑,“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撒谎的时候一点都不像。”祖母悻悻地说道,“行啦!不说就算了。反正他也不会回来了。”

俄顷,夏美自言自语似的问:“爸爸去了哪里?”却无人回应。

夏虫在草丛间兀自鸣叫,这声音在岑寂的夜色中尤显得突兀。欢欢扭动绒绒的躯体快速向那声音处窜过去,把草坪踩得窸窣作响。然而没等它靠近,那声音便噤了,它便拼命闻嗅。

夏美虽在嘴里扒着饭,视线却开始放在欢欢的身上,祖母便冲夏娟使眼色。夏娟只形式地提醒了一句:“看什么呢?”女儿适才将视线收回来。

祖母说:“这孩子总时不时去注意一些奇怪的东西,这可不太好!”“妈,您多虑了!”夏娟不以为然,旋即殷勤地替祖母夹菜,“妈也即将进入老年儿童期,该像个小孩子一样多吃些。”

“什么时候你成了家中唯一的大人了?”祖母好气又好笑,“那你能不能像个大人一样,把江南这件事处理得成熟一点儿呢?”夏娟只一味地低头傻笑,等待祖母接下来的诘问,然而祖母没有,她便颇感到意外,小心睥睨了祖母一下,见老人正大口嚼饭,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她忍不住扑哧一笑。“你笑什么?”

饭后趁着月色明朗,祖母让孙女带自己外出散步。此刻,早有三三俩俩的人闲来无事地在街上信步。路面上好像降过一层薄霜,当听到踩在上面不是“擦擦擦”,却是“踏踏踏”,才确定这不是真的霜。

明明没有阳光,孙女却戴着花边帽子,祖母对此不解,夏美解释说:“将来如果头发掉光了,肯定要经常这样戴着的,我得早点儿习惯才行。”祖母心疼地将孙女的手攥得更紧:“不管变成什么样,夏美永远都漂亮。”夏美目光俏皮地看着祖母:“撒谎要天打雷劈的哟!”“那就让我天打雷劈好了!”

祖孙俩走至西面河坝,望见溪水愈向西,溪道愈宽,潺潺之声也愈微弱。那尽头是一面大湖,一望无垠。

祖母欲考一考孙女:“知道那湖叫什么名字不?”转念想到她是本镇人,自己出此一问未免可笑。夏美却不着边际地回答:“那大湖像一面镜子。月亮姐姐也爱美呢!”祖母微笑着说:“据说现在有一座城市正靠着这个大湖充当水源呢。对他们来说,这湖便是生命之源啊。”“啊?——”夏美露出忧虑的表情说,“那如果这湖水干涸了,他们可怎么办!”旋即竟滑出泪来。泪珠儿泛着月光,像珍珠一般。

祖母忽然联想到多年以前的一些事情,譬如某年家中遭了鼠窃,她捶胸顿足,年幼的儿子竟奶声奶气地安慰她:“老鼠只是来借点东西。”儿子还时不时拉她去看墙缝里钻出的新芽,“妈妈快看快看!”好像有多稀奇似的。如今看来,儿子和孙女倒有些相似之处,他们都是过于感性的人。

“当海水在阳光的照射下蒸发并成为云朵,并随风向陆内移动,再形成雨降在这大湖中……”祖母一边生动地描述,一边挥动着拐杖,仿佛正指挥着大气的流动一样。

夏天天亮得早,5点钟便有熹微的晨光透进窗帘里来。

夏娟在闹钟响起的同时,——准确的说,是在闹钟只“叮”了一下。——醒了过来,并迅速摁下开关让它闭嘴,生怕惊醒了身畔的老太太。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把挂在床沿的外衣披在身上。

忽见老太太已睁开了眼,“吵醒您了吗?”夏娟不无歉意地说。“早醒了。”祖母精神奕奕地回答。“昨晚没睡好吗?”“没什么好不好的,我都一大把年纪了,睡不着是常有的事。”说着欲起身穿衣,夏娟规劝她:“妈,您就再躺一会儿吧,现在还早着呢。”“敢情你是要我躺在这里失眠不成。行了,老人家我要起床喽!”

祖母直起腰,因动作过快,骨骼里“咯吱”一声,疼得她直咬牙,她却犹自逞强。

毕竟有人帮忙,为众街坊做的早餐提前半个小时便完成了。7点左右,照进后厅的阳光已明晃晃,祖母拄着杖吃力地攀爬楼梯,一步一步登上二楼,向夏美的房间走去。她稍歇了一会儿敲门喊道:“夏美,起床了没有?”没有回应。

她轻轻推门进去,见孙女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孙女的床凭窗而放,那落地窗的窗帘上是大块褶皱的阳光,也有从缝隙泻进来的,一长条的光笔直地横在夏美白皙的脸上。“这丫头也忒能睡了!”祖母暗暗感叹,她将滑落在地的毯子拾起,替孙女盖好,并把床沿摇摆的风扇关掉。走到窗前,将窗帘拉至严密。

随后,她在内侧床沿的椅子上坐下,悄然环顾这个房间。数不尽的布娃娃扔了一地,在角落里甚至还垒起一座小山,她忽地察觉脚下正踩着一只,便忙不迭抬开脚,将这娃娃端正地摆在椅旁。

祖母撂下了拐杖,将手肘放在身后的桌子上,恰好压到一块面朝下的相框。她把这相框拿起来端详了一番。照片上是小夏美坐在她父亲的肩膀上,父女俩的笑容在明朗光亮的背景下,尤显得璀璨,显然这是在夏天里照的。祖母布满老年斑的手掌在相框上不住抚摸,兀自忆起些什么。她再抬头看时,一把金色小号赫然挂在桌上方墙面上,她的眼睛为之一亮。

祖母取下小号,借助窗帘的微光细细端详起来,往年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接踵而至。她的枯唇下意识地凑过去轻吹了一下,声音仅一瞬间便消失了。她顾虑什么似的,匆忙将这小号放回了原处。

“妈——您在上面吗?下来吃早饭啦!”夏娟的声音从一楼传过来。祖母便用苍老的手轻轻拍抚孙女的脸颊:“夏美,该起床了。”

老人下楼时,硬是不让孙女搀扶。夏美只好自顾自一步三格跃下楼去,差些撞上迎面上来的夏娟。

“我说过多少次了……”夏娟刚要展开谆谆训教,夏美一溜烟闪进了盥洗室去。她转而看见老太太正倚在楼梯扶手颤颤巍巍:“妈,我来扶您吧。”她上前搀扶,祖母却撩开她的手:“不用!”

餐桌上摆了两份煎蛋加鲜奶,夏娟自己那一份没有准备,她往往在做完生意以后方才吃早饭。

祖母在后厅的餐桌前坐下。后厅是厨房和客厅的结合体,煤气灶、锅铲等油腻物件伸手可及,空间显得逼仄。好在后窗宽大,光线很通透,祖母即便坐着,亦能将后院菜圃的风景一览无遗。她望见那柿子长得甚好,暗自疑惑:敢情是用来观赏的?忽听见后院夏美的声音:“欢欢要好好吃饭才行啊。”她不悦地唤道:“夏美,还不过来!”

众街坊大都携了早餐便走人,因而前屋餐馆虽小,对他们是绰绰有余的;偶尔也有主动将用过的的碗筷端至盥洗池,冲洗干净了方才离开,他们像是在自家用餐一样。大伙儿对夏娟很客气,亲昵地唤道:“阿娟啊,我吃完了。”

上午9点左右,工作接近尾声,夏娟开始清洗餐具。隔壁那位男老师忽然走进餐馆,今日他来得有些迟。夏娟惊奇地问道:“不用上班吗?”老师自顾自地坐下,右手不自然地捂嘴轻咳了几下:“今天有些不舒服,请了假。”夏娟表示关切:“生病了?”用衣摆把手擦干,用擦干的手贴在老师的额头上,“是有点烫的。”老师暗暗地感受她的手的温软,倏地冒出撒娇的冲动。“吃过药了没有?”夏娟将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以比较彼此的温差。老师托了托黑边镜框,嘴角咧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你等等,我去取些药过来。”夏娟急匆匆向后屋卧室去了。

途径客厅,望见老太太和女儿俩个正在后院菜圃中“作乱”,祖孙俩各自挎着竹篮子,采花一般边闻边摘,倒好像那菜果子有香味似的。夏娟疯了似的踉踉跄跄跑过去,带着哭腔喊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呀!”

祖孙俩若无其事地咯咯笑。祖母说:“我以为你种着好看,就当作花一样摘了。”“妈妈啊——”夏娟喊得凄厉,“您怎么能这样胡来!这菜圃花了我好多心思的呀!”可气的是,老太太像小孩子一样强词夺理:“那夏美也摘了呢,你怎么不说说她!”“你们简直要气死我!”夏娟将她们手上的篮子抢夺过来,瞅了瞅篮中的蔬菜,忽地俯下身来垂泪。

祖母大抵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默不作声。夏美见妈妈伤心,急急过来安慰她,旋即跟着哭起来:“妈妈我知道错了!”与此同时,路过栅栏外的街坊看到这情形,都以为老太太冲母女俩发飙了,皆唏嘘不已,悄声议论老太太的不是。祖母冲他们恶狠狠地瞪了一下眼。

这日晚上,夏娟将所有摘来的菜煮成一锅大杂烩,并请老师到家中做客。老师知道夏娟家里来了老太太,不免显得局促,装作熟络地问候:“老太太晚上好啊!”祖母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晚上好。”

老师被客气地请至餐桌前坐下。他慢条斯理地用汤匙舀一些汤至碗中,再用调羹挑起一点儿浅啜,这系列举动显得过于斯文。与此同时,夏美光了脚丫跳上椅子,双手撑在锅沿,将脑袋大大方方地探至杂烩上方,像在搜寻什么似的。夏娟嗔责道:“夏美快下去,让老师见了笑话。”

祖母不失时机地调侃:“老师干脆趁这个机会,教教咱家夏美怎么吃饭吧。哎——真羡慕老师你啊。”故作认真地端详他的斯文举止。老师尴尬地笑了笑:“老太太在笑话我呢。”祖母继而问道:“老师是教什么的?”“快别这样称呼我,怪不好意思的!我呢,叫夏育高,您叫我小高就好了。我现在在县高中担任数学老师。”“数学老师!”老人显得诧异,他便误以为这是惊羡。

然而祖母却说:“教数学的好像都是一根筋呢。在我家乡就有这样一个数学老师,有一次他去衣店里买衣服,逛了一整天硬是没看上,回家后就被他老婆数落了一通。我原以为只有姑娘家才会这么挑剔,可他是个男的呀!后来那位他是这样解释的,他每次去买衣服都会预先在脑子里想好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什么尺寸,去到衣店里,凡是有一点点偏差的,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古板的人!......”祖母兀自说个不休,丝毫不顾忌周围的气氛。

在一旁清理厨具的夏娟忍不住打断她:“啊——那个——”又想不起该说些什么,祖母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便放下东西,也坐下来用餐:“这个味道怎么样啊?我来尝尝。”夏老师恭维道:“挺不错的。就是酸了点儿。”

祖母心想:三个女人加一个男人,围在餐桌前共享晚餐,这情景若让人家看见会怎么想!她为此耿耿不平,不怀好意地向老师再次询问:“这小镇的人都姓夏吧,怎么会有这个姓?你们都很喜欢夏天吗?”夏老师回答:“可能是祖辈们很喜欢夏天吧,姓氏这种事情,毕竟不是我们这一代人所能决定的。不过呢,我也挺喜欢这个姓的。夏,夏天的夏,很有诗意呢。”“你真是教数学的?……”

“有点儿热,我去把风扇拿过来吧。”夏娟竭尽所能地打断祖母,她担心夏老师会因此不快。

夜愈深,天空中的月色愈皎洁。后院菜圃中,有青蛙在呱呱鸣叫,时断时续,听不出规律。

祖孙俩伏在二楼阳台上向下俯瞰,见夏娟正送夏老师走出后院,祖母轻声嘀咕起来:“一个大男人在夜里从女人家后门出来,实在太荒唐了!”希望得到孙女的附和,却见孙女正单手支着下巴,嘴里哼着什么曲调。

祖母似想起什么来,转身进屋去,而后取来那把金色小号,递给夏美:“你吹给奶奶听。”夏美面露难色:“我吹得不好。不想吹。”“我不信!”祖母固执己见,几近恳求她,“你就吹一个吧!”“奶奶要听的是爷爷和爸爸的声音,而我吹出来的,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奶奶也要听吗?”“什么意思,难道不同的人吹这小号,它的音色就变了不成?”祖母表示不解。

孙女摇了摇头说:“不是的。以前,爸爸教我吹号的时候,总能给我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像是在天上翱翔一样。”她边伸展开双臂边说,“爸爸总能用小号给夏天做一种诠释,那种感觉怎么说呢,非常奇妙!硬要表达的话是表达不出来的,那段时光很美好!可惜的是,爸爸走了,我再也没能听到这声音。有时候我试着自己吹奏《夏之音》,起初有一点儿感觉,但是渐渐的、渐渐的,我发现自己越是努力找回,那种感觉就离我越远……”

祖母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真的想再见一见你的爸爸?即使他不要你?”孙女点点头说:“想见。”

祖母忽地注意到有一个小黑点正叮在夏美白皙的脸颊上,她伸手过去轻拍了一下,因动作慢了,那黑点逃之夭夭。然而这举动倒像是一巴掌。“奶奶?”夏美的眼神里充满困惑。奶奶告诉她:“有蚊子。”

深夜里,祖母和夏娟皆躺进帐中休息。夏娟只一忽儿便沉沉睡去,想必是累坏了。祖母却精神抖擞地望着窗外的星空,兀自感叹:“夏天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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