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夏美的皮肤过于白皙,是跟血癌有关的,镇里人却不认同这一点。然而因血液供氧不足,她较常人要羸弱许多,大部分时间都告假在家。
镇小学六年一班的教室里始终给夏美留着座位,但因长期缺席,那班主任索性将她的座位移至教室的最后面去。夏美原先的同桌名叫夏时,是个挺伶俐的男孩,同夏美很要好,当班主任把他的同桌换成了一个名叫直子的女孩,他便开始对班主任心存芥蒂。
在祖母到来的第三天,夏美背着书包从二楼下来,提出要去上学。夏娟担惊受怕,忙不迭劝阻她:“现在已经上午10点半了呀,忽然说什么要去上学,未免太任性了,况且你身体又虚弱,晚几天再去也不迟。”
祖母刚刚散步回来,听见夏娟的话,便说道:“让我陪她去吧,我的孙女可不能总缺课,不多学点知识,长大了会变成一个笨女人。”无来由地挖苦起夏娟,“娟啊,你小学毕业了没有?”夏娟咋舌。
“看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夏美啊,你可不能跟你妈妈学,走,跟奶奶上学去。”说罢,扳着孙女的肩膀走出去,留夏娟一人在原地发怔。
祖母刚刚散过步尚不曾歇息,犹自逞强地陪孙女走了一大段路,终于不堪疲惫,让孙女搀扶着。
抵达学校后,祖母不忘嘱咐道:“上课可别分心!”目送孙女上了楼梯。因头顶上方的阳光过于炽烈,她不请自来地走进老门卫的办公室,找到一张椅子坐下。门卫亦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非但没有驱逐她,反同她攀谈起来。祖母态度冷淡,不大附和,只坐了半晌便离开了。
夏美登至四楼时已大口娇喘,着实累坏了,她稍稍调节了一下呼吸,方才轻轻叩了叩教室的门,力不从心地喊了一声:“报告!”年轻的女班主任出来开了门,她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夏美轻车熟路地找到原来的座位,却发现那里坐着直子,对此大为不解,便把疑问目光转向班主任,那班主任却背对自己正专心地关着门,似乎要把那门关得严实一些。——其实只需稍带上即可。——这时,众同学向夏美示意,她的座位在后面。她千恩万谢地“哦”了一声,向那座位跑过去。
她独自一人坐在后面的旮旯里,显得形影相吊,对此她不大介意。稍稍平静下来后,她写了一张纸条递予前面的一位同学,询问这是第几节课。那位同学在纸条背面写上:“第四节。你的帽子很漂亮!”末尾画上一张可爱笑脸。
看到纸条,夏美方才意识到自己帽子忘摘了。
下了课,众同学各自端出美味便当,开始午餐。夏美陷入尴尬,她来时太匆忙,竟忘了带便当!
夏时忽然走过来,将他自己的便当推至夏美面前:“我不饿,给你。”这男孩子不擅长撒谎,喉咙里分明正咕噜咕噜地吞咽口水。夏美显得不可思议:“真的?”“嗯。”
她便不客气地吃起来,这便当营养价值极高,有肉末茄子、粉丝煲、青菜肉丝、拌黄瓜,再加一个鸡蛋。她不时从肉末茄子当中挑去小块大蒜,这举动引起夏时的不快,他以大人的口吻呵责道:“不要浪费!”夏美没有听从,夏时只好自己将那挑出的大蒜拈起放入口中。
未几,饭盒子被风卷残云,夏美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腩:“好饱啊!”旋即想起什么似的,向夏时问道:“对了,你真的不饿吗?”夏时神情哀伤地说:“你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儿晚吗?”夏美咯咯地笑道:“真的谢谢你!”
夏时在她对面坐下,关切地问:“你的病好些了吗?”夏美说:“暂时稳定下来了,医生告诉我,要好好休息。”“那你还来上课?”“可能是想见一见夏时你吧。”听罢,夏时的脸颊泛起红晕。“喂,你怎么了?”“那个...便当好吃吗?”“嗯。想不到你妈妈的手艺这么好!对了,你真的不饿吗?”“不用担心啦,其实我还带了一些饼干,放在书包里。”“诶?——”“怎么了?”“要不……你的饼干也给我吃一点吧,我的胃里应该还有空隙的。”“……”
午后的蝉鸣、以及恰到好处的温度都催人酣睡过去,况且夏美吃饱喝足,她旋即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夏时因着强烈的饥饿感,脑子异常清醒,索性帮夏美誊抄笔记。
夏时的家位于小镇南面郊外,阳山的半山腰处。
说到阳山,它是每年举行拜祭的地方,阳山山顶有各方神仙的寺庙。按小镇人的心理,只要是神,多拜祭了总不会吃亏。因而每年8月9日这天,就像是过某种节日,大家怀揣着虔诚之心聚到此处烧香请愿。阳山寺庙由三俩个孤寡老人看管,只需负责每日庙堂打扫事宜,收入来源自不必担忧。
阳山高约600米,一条二车道的马路由上折叠而下,呈“Z”字型;因坡度过小,步行需要一个多小时方可抵达山顶。马路两侧蹲踞几座居民住房,至多双层,是小镇那种普遍的四室两厅的房屋。
夏时每日上下学,从学校到家中要走上约莫2个小时,这在同龄人当中是极罕见的。一般距学校较远者都有家人接送,夏时的父母却主张让他早些成为男子汉,便不予接送。
话说8月9日那天距现在还远呢,夏时忽然想起这个日子,着实奇怪得很。大抵唯独这个日子里,才有理由邀夏美到自家去玩吧。“可能是想见一见夏时吧。”——这一句话忽又在脑中响起,他反复咀嚼这其中包含的意味。
午后2点钟(据说这时候是一天当中温度最高的时刻),下午第一堂课伊始,小家伙们个个萎靡不振,却都没有胆量眯眼瞌睡。夏美倒是个例外,她将花边帽子盖住侧脸地趴在桌上,四肢落落大方地舒展开来。
一位戴玳瑁眼镜的数学老师怀揣一本书走进教室里,他很快发现这一与课堂极不相称的景象,便忿忿地问道:“我们班来了新同学吗?”众同学却哗然笑开来。
“夏美,你信神吗?”夏时在放学后忽然问了这个问题。夏美摇摇头说:“不知道。”“这回答真奇怪,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哪有不知道的。”夏时不解地看着她。“一点都不奇怪嘛。倘若我说相信,可我从来就没见过神长成什么样。难道这可以解释为神都很害羞不敢见人吗?倘若我说不相信,这世上又发生过那么多难以置信的事情,且又无法用科学解释,那么,姑且认为是神干的吧。你认为我该怎么回答?”“嗯......”“嗯是什么意思?”
本以为夏美会反诘到底,她却笑吟吟地说道:“今天谢谢你帮我写了笔记,还有,你的便当真的很好吃!”夏时说:“没什么。我们是好朋友嘛!”
“嗯,是啊,永远的好朋友!”
夕阳西下,尚且金黄的余晖将一个个娇小的身影拉得颀长。蝉仍在树梢间闹个不休,为孩童们清脆的欢笑声伴奏,构成一曲有趣的夏之音。偶有一股微风轻拂过来,搅动着女孩们漂亮的裙裾,发出窸窸窣窣的清爽声音。
夏时和夏美并肩而行,他感到这个夏天无限惬意。而后,他望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伫立在校门口,老人身后有绚烂的夕阳做背景,他不禁联想到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夏美,你明天还来上课吗?”夏时问道。“来的,肯定来。”夏美微笑地说。“嗯!——”夏时目送她和她祖母款款远去,余晖将她们俩的背影拖得冗长。
祖孙俩经过檀木吊桥时,走得极小心。桥下溪水潺湲,宛如一面颤动的镜。夏美忽然提议:“要不,下去凉快一下?”祖母以为这是玩笑话,不予理会。“我说真的,奶奶,我们下去吧。”夏美表情认真地说。“嗯,好主意。不过恐怕这水不干净,淋到身上会得病。”祖母漫不经心地应道。“不会的啦,欢欢洗了都没事。”夏美撅起嘴嘟囔。“欢欢可是一条狗啊,你有没搞错?”祖母脸上的皱纹拢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孙女。孙女旋即露出委屈的表情。“你若要玩水,奶奶陪着你就是了,但是你别强迫我跟着你一起胡闹。”
夏美从书包里抽出一件黑色泳衣,像一张海豚的皮。“原来你早有准备啊!”祖母惊呼起来,“你这丫头太神奇了!上学居然带这种东西。”“奶奶不要挖苦我啦。”听到孙女说出“挖苦”二字,她更觉得神奇!
“不,不是的,这不是挖苦,是称赞,对,是称赞。”祖母点着头,似乎要让自己也相信这一点。夏美见了觉得好笑:“奶奶的表情好可爱,如果让妈妈也看一下就好了。”
夏美驾轻就熟地钻进泳衣里,俨然一只巨大泥鳅;尚在发育的胸脯呈现出美妙的曲线,袒露在外面的皮肤仿佛散发着光,像初生的婴儿一般。她从溪沿纵身一跃,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转瞬间没入水中,只激起少量水花。祖母又惊呼道:“你简直就是一条鱼啊!”
然而水面上再无动静,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溪水汩汩流动着,仿佛方才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祖母愣了半晌,大喊道:“夏美——”因天光有些暗,任凭她怎么努力瞪圆昏花老眼,亦看不清水底的东西,只依稀辨得一条庞然的水草似的东西在水底缓缓摆动。
老人撇下拐杖,搀住衣摆小心步下河去,却不慎滑倒,整个身体像被什么攫引住一般,全然没向深处。她疯狂地争扎了一会儿,待看清自己的双手正被孙女牵引着,方才镇静下来。她诧异地看见孙女粲然而明朗的笑靥,以及那如浮藻般款款摆动的长发……
祖孙俩浑身湿透,便在回去的路上留下斑斑驳驳的痕迹。祖母本该责骂她一顿的,却提不起情绪,脑中不断回忆方才在水底见到的一幕,她几乎认为那是一场梦。
“奶奶为什么老看着我,感觉怪怪的!”夏美稍用了些力攥她的手。祖母别过脸去,不无巧妙地应道:“大概是你脸上有饭粒吧。”孙女信以为真,忙用手在脸上摸索一番。祖母夸张地笑起来:“哈哈,逗你的!”
夏娟早在门口等候,远远望见祖孙俩琳得不像样,便慌慌张张地迎上去:“你们这是怎么了?”祖母俏皮地回答说:“哦,太热了,汗水给淋的。”夏美听罢,扑哧一笑。夏娟向老人嗔怨:“妈妈呀,您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和夏美一样胡闹。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这不好好的嘛。”
夏美欲得到妈妈的原谅,只一味冲她嬉笑。夏娟回以同样的表情,却忽地绷紧脸嗔骂:“谁跟你笑!”
这一家人前院里燃了一堆干豆荚,噼噼啪啪的响,再倒上一勺糟糠,便冒起袅袅青烟(这是古老的驱蚊办法)。
这几日,晚餐似乎愈来愈隆重,不等天色暗下来,她们便急不可耐地将餐桌搬出来,摆上丰盛晚餐,有水煮肉片、清蒸鱼、碎椒炒蛋及一道青菜,自然还是祖母下的厨。
那夏育高今日竟不请自来,祖母表示愤懑。夏娟忙不迭解释道:“今天是夏老师的生日。”祖母不解:“庆生就要跑我们家里……”话未说完便追悔莫及。祖母已知道夏娟母女曾依仗夏老师的帮助,度过许多难关。当想到这一点,她觉得不好再糗言相向了,只忿忿地用拐杖将地面戳得腾腾响,鼻腔里直哼哼。
夏美向老师祝贺:“夏老师生日快乐!”老师抚了抚她的头发,戏谑地问道:“就光一句‘生日快乐’吗,没有礼物?”“啊?——”她面露窘色。
老师来时自带了一瓶二锅头和一个小瓷杯,大抵用于自斟自饮。“呦——夏老师也喝酒吗?”老人颇具恶意地将“老师“二字念得滞重了些。夏老师倒练就了铜墙铁壁,故作憨态地笑着说:“老太太大概担心我会教坏学生吧?这个不用担心,我往常滴酒不沾的,只遇上一些重要的日子,才会喝一点儿。”“好可怜哟——”祖母露出怜悯的表情。
老师却恭维道:“老太太真有意思!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祖母说:“你想啊,一个男人往常在家却滴酒不沾,不是因为单身,又能因为什么?”夏娟冲她使眼色,她却不管不顾,犹自说着:“夏老师一表人才,相信一定有很多女孩子追吧,感情您也是一根筋,都看不上眼?”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夏老师灵机一动,便向祖母大献殷勤,夹起一块肉放在她的碗中:“老太太吃鱼,这是夏娟做的吧,味道不错呢!”夏娟讪讪地笑道:“这是妈妈做的。”“哦?”夏老师不恰当地将嘴嘟成“O”型,以表现自己的震惊,“你妈妈手艺相当好呢!”如此这般,终于使老人偃旗息鼓。
俄顷,夏老师兀自朝豆荚堆里的腥红一处发愣。他只扒了几口饭,便嘶溜溜地呷起小酒来,样子好不惬意。夏娟心想有必要打破这静默,便自言自语似的说:“哎,时间过得真快啊!三十多年前的今天,我们还是呱呱坠地的婴孩,转眼间,我们自己都为人父母了......”忽地意识到老师尚未“为人父母”,便尴尬地噤声。老师知道她并无挖苦之意,却又不知如何圆场,只好装作没听见。
此时,草丛间有蛐蛐鸣叫不休,时断时续,极具挑衅之意,欢欢却没有去追逐,它对主人饭桌表现出强烈兴趣,期盼夏美能施舍美食。祖母出神地盯着这只京巴狗的举动,莫名地说道:“它好像需要一张椅子。”因无人搭理,她索性召唤那狗:“欢欢,过来我这儿!”小心弯下腰,把欢欢抱起放在膝上。夏娟嚷道:“妈——那狗多脏呀!”伸手过去欲夺走欢欢,祖母却撇开她的手:“今天也给欢欢过生日。”
夏娟目瞪口呆,夏老师和夏美俩则忍俊不禁。夏美直夸赞:“奶奶你真逗!”
桌上的饭菜所剩无几,祖母觉得这光景有些寒伧,毕竟还是人家的“生日宴会”,总不能像吃便饭一样敷衍了事吧?“好像缺了点儿什么。”她蓦地自语道,众人都不以为然。
祖母发觉自己被讨厌了,遂想方设法补救,她将在怀中乱蹭的欢欢扔到地上,嗔骂道:“抱你还不满足。毕竟是狗呢......怎么能和人平起平坐呢......”前言不搭后语的,众人听了更加迷惑。“噢,对了,是不是缺了生日蛋糕!”她彷如灵光一现。
夏娟说:“没准备啊......妈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她向老师瞥了一眼。祖母神情严肃地说:“过生日不都是要有生日蛋糕的嘛,还有点蜡烛许愿什么的......怎么能这样偷工减料。”旋即显得义愤填膺。夏美乐不可支,她满怀希望地盯着妈妈的表情,好像妈妈下一秒就能端出一个蛋糕来似的。夏娟则憋屈得紧。
“你看看,人是你请来的,又答应为人家庆生,总不能这样就算完事儿了吧?你若先前告诉我夏老师要过生日,我兴许还会把这顿晚饭做得再丰盛一些,你倒好,什么也不说......”祖母蛮不讲理地数落一通。夏老师便试着打圆场:“老太太言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计较那些世俗的东西......”“世俗的东西?”祖母忿恼地瞪着他。“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挺讨厌甜食的,生日蛋糕这东西能免则免......”他特小心地注意老人的反应,生怕大难临头。
当夏美听到那句:“我挺讨厌甜食的”,她即刻意识到,生日蛋糕是无望了。
未延续未完的“生日宴会”,夏娟盛情挽留老师留下来喝茶,并从屋内搬出藤椅令他躺下。其他人则围在他周围坐下,俨然一群虔诚受教的学生。夏老师在藤椅上浑身别扭,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其实她们三人原本只是随意坐着,继而不自禁围拢过来,也不嫌空气闷热;抑或是出于一种叫做“老师”的引力。夏老师尴尬地自语道:“夏天确实很热呢!”
夏美兀自哼起《夏之音》的曲调,祖母饶有兴致地聆听。老师则找到了话题似的问:“这是什么曲子?挺好听的!”祖母不悦地瞪他一眼。夏美将下巴伏在藤椅的扶手上,亲昵地凑近老师:“以前,我爸爸也这样躺在藤椅上呢。”
老师原以为老太太又要大光其火,却见她们三人都各自怀揣心事地缄默地看着自己。少顷,夏美语气哀伤地说:“爸爸为什么不辞而别,他不再喜欢我了吗?”
大抵觉得不能放纵这种气氛,夏娟试着转移话题:“啊......夏老师猜猜我这泡的是什么茶......”
次日,晨光熹微,厨房窗户上亮着灯,时不时传出脚步走动的声音、及带节奏感的切菜的声音。这会儿应是一天当中最凉快的时候,后院菜圃中,鲜嫩的菜叶及果实上面骨碌碌滑着晨露,如珍珠一般;菜圃里倏地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欢欢在其间乱窜,似在寻觅什么。
夏美房间里的那台锈迹斑斑的电扇呼啦啦吹着风,每扭动一次,轴间便发出嘎吱一声。
“夏美,早些起床噢——不去上了学吗?”夏娟颇具母性的声音从楼下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