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截至8月11号,大雨持续三天。小镇人觉得大抵是神明怕他们被夏日灼伤,便赏赐了这场雨。这么看来,拜祭并不是没有效果。然而有人欢喜有人愁,祖母便在心中无数次咒骂:“该死的天气!该死的神明!”
这日,她支伞匆匆出门去了。
早餐店近两天歇业,夏娟无暇顾及。她今晨起来,花了三个小时熬制香喷喷的鸡汤,内有红枣、绿豆、莲子等,熬好后盛入保温瓶,然后拎着匆匆出门。迎面碰上夏老师,原本欲问一句:“怎么没去上课?”又改口:“早啊!”说罢匆匆离开。夏老师呆愣愣站在雨中。
连日来的雨水浇灌,小镇的溪水几近要漫出来。堤岸旁有几个勇敢的孩子拾起石子,又猛地掷入水中,夏娟瞥见这情景,苦口婆心地劝道:“别在这里玩啊,太危险了!”孩童们顽皮地冲她做了鬼脸,跑开了。
过檀木桥时,夏娟把裤腿往上撩了一点,右手将保暖瓶紧紧抱在怀中,左手抓住扶绳,小心移步过去。走至桥中央,忽地看见桥下流水湍急,便以为桥快被冲断了,不禁倒吸一口气。她喃喃地叹道:“桥做成这样,倒也省了不少钱呢。”
桥口是卖冰棍的小店,因着糟糕的天气,生意显得冷清。店中的女人听见桥上有动静,便出来看了一眼,她手中抱着一个沉沉酣睡的婴儿。夏娟冲她礼貌地微笑,权当打过招呼。女人回以同样的微笑。
趿拉着人字拖鞋,将布满裂缝的青石板踩得啪嗒啪嗒的响,这恐怕是夏娟头一回穿拖鞋堂而皇之地走在街上。十根脚趾裸露在外,因沾久了雨水,皮肤已皱起来;鞋后跟不住掀起雨水并粘附在裤脚上,裤子不可避免地湿了一半。
不多时,她抵达小镇的唯一一家医院。内部走廊安静且干净,寥寥落落有几位病人来回踱步着。虽说是医院,这里却只有一名医生和三名护士。医生姓徐,从外地来的,他对中医和西医都很精通,又是个厚道人,在医疗硬件方面从不含糊,小镇人皆对他感恩戴德。
夏娟径直向女儿的病房走去,刚好护士给女儿换过药走出来,她礼貌地冲夏娟点头微笑了一下。夏娟坐至女儿的床沿,仔细观察她的病况,化疗以后,她的头发大幅脱落,脑袋只好用针织帽紧紧遮住;皮肤过于白皙,且失了光泽,嘴唇略显黑色。
夏娟用力握了握保温瓶,试着估摸汤的温度,然而怎么也摸不出来,她便将盖子掀开来,见瓶中升腾起一股热气。夏娟忖着要不要唤醒女儿,让她趁热喝掉这汤。然见女儿气息奄奄,夏娟只好作罢,遂找来干毛巾,将保温瓶裹得严严实实。
俄顷,夏美醒过来,口中喃喃地喊着:“妈妈——”表情痛苦万分。夏娟柔声问:“痛吗?”女儿轻轻点头:“嗯。”眼角旋即滑出泪来。夏娟敦促道:“要坚强哦!”用纸巾替她拭去泪水,“我给你煮了鸡汤,尝尝吧。”打开保温瓶,舀出一匙送至夏美唇边,她却别过脸去:“我吃不下。”夏娟说:“不吃东西怎么行啊,来,尝一口吧。”“妈妈,真的吃不下。”见她表情变得更加痛苦,夏娟只得放弃。
“妈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夏美兀自问道。夏娟微笑地安慰:“妈妈不会让你死的!”“爸爸在哪儿?”女儿梦呓似的问着。夏娟没有回答,转身走至窗沿,撩开一点点窗帘朝外张望:“这雨还真是没完没了了呢。不过我相信,太阳出来的时候,夏美也就好了。你知道吗,我和你奶奶前天在南山拜祭神明的时候,曾许过愿,就是让我的夏美快快好起来。”忽地听到女儿轻微的咯咯的笑声:“妈妈真迷信!”她扭过头去,见女儿脸上漾着淡淡的笑容,她多么希望这笑容能够一直保持下去。“奶奶呢?”“不知道,她一早就出去了,好像有什么要紧事。”
徐医生将夏娟请至办公室,他和夏娟很早便很熟络,不会同她拐弯抹角,他坦然说道:“夏美的情况不容乐观。”夏娟强装淡定地问:“还有多少时间?”“至多......”显然直接道出实情对徐医生来说还不太习惯,他顿了顿说,“半年吧。”夏娟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抱着头绝望地嚎啕:“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上午9时,夏时正坐在爸爸的车子上。因土堤泥泞不堪,车子缓缓地颠簸。夏时依稀瞅见路面的坑洼之中,间或有水蛭、蚯蚓等悠然游弋。途经某处时,爸爸回忆道:“当时好像就是在这里找到你的。”夏时听罢,霎时面红耳赤。
记得6岁那年,夏时去上学的路上不幸碰上大雨,雨水迅速在堤道上积聚成一块块小池塘,同时,样子恐怖的各色虫豸从稻田中爬出来,俨然开一场“聚会”。夏时着实吓得不轻,眼见前后断了去路,便哇哇大哭,竟在此逗留了整整一天。家人、学校蛮以为这孩子失踪了,兴师动众地到处寻他。
自那以后,凡是遇上雨天,夏时便由爸爸开车接送。
车子抵达镇口便不再前进,夏时只好支伞下车,他问:“爸爸不去吗?”“不去了。我去的话不太方便,再者,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说罢,爸爸调转车头回去了。
在过檀木桥以前,夏时忽然想起买礼物。但是买什么呢?他首先想到的是鲜花。——但是不行,倘若让人家误会了怎么办!踌躇不决之际,他的脚步已走向最近的一家花店。当看见眼前就是花店,他适才觉得心安理得。不巧的是,直子从花店里走出来,手里正捧着一束百合。
直子惊讶地喊道:“夏时?”夏时近乎惨叫了一声:“啊——”直子皱了皱眉,神情凝重地揣摩这奇怪的反应。夏时解释说:“夏美生病我要去看望她但又想不起送什么礼物碰巧路过这家花店我便想到了送花绝对是碰巧想到的没别的意思。”直子愣了一下,旋即笑得花枝乱颤。“我帮你挑选吧。”“嗯。”
直子毕竟是城里人,对各色花的花语了然于胸,什么黄玫瑰代表友情,红玫瑰代表爱情,百合代表洁白无瑕云云,挑剔又啰嗦。夏时显得焦躁不安,忍不住打断道:“就和你一样,选百合吧。”直子执拗地说:“你听过‘撞衫’这个说法吗,送花也是一样的道理哦!”夏时灵机一动,说道:“把我的和你的并在一起,就当是我们一起送的。”“我们一起?!好啊!”
雨稍稍小了一点,脚下青石板如镜面般光滑,有细流在石缝间汩汩而动。去医院的路上,直子故意放慢脚步。她仰望阴霾的天空,伸手指着天空某处说:“现在太阳应该在那个位置。”因着到雨,手又迅速缩回伞内。夏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那又怎么样。”“夏天真是讨厌讷,每年这时候,阳光直射点由赤道移至北回归线,把热量直截了当地砸在我们身上,恨不得把我们灰飞烟灭了一样。”“你的描述很生动,跟我爸爸一个样儿。”“你可不能拿我跟你爸爸比,知道不?我可是一个女生,比你还小一点的女生。”
夏时兀自说道:“你听过夏美吹号吗?记得去年,夏美来我们家演奏过一次,曲子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但是——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即便是夏天,也能给人带来一种清凉的感觉。”直子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那曲子叫什么?”夏时摇了摇头:“我也只听过那一次。夏美好像有所顾及似的,我再也没见过她吹过号,也可能是生病的缘故吧。”“夏时好像很喜欢她......的小号呢!”“我妈妈都说我没什么音乐细胞。听着很可笑是吧?”夏时微笑着说,“明明是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居然会迷上小号。你知道吗,小号这种乐器一般在团体型的音乐会上才派得上用场,极少单独演奏的。很多人都不大注意小号,以为它只是葬礼时的必需品。这种想法挺让人窝火的,小号同葬礼又有什么关系!”“小号独奏的话......一定很有意思….”“夏美的小号是跟她爸爸学的,据说她爸爸是个音乐家哦。以前我见过她爸爸一次,是一个很高大明朗的人,像阳光一样的那种大人。和他比,我的父母简直差得远了!当我这么跟夏美说的时候,你猜夏美怎么回答,夏美居然毫不谦虚地告诉我:‘那是当然的!’她那说话的傲慢语气,我至今还记得。”
直子试着转移话题:“听说你妈妈是个钢琴家?”夏时摇了摇头说:“只是一个音乐教师而已。听爸爸说,她原本是个很自恋的人,起初见人家跳舞,她亦觉得自己行,便去跟着去学;见人家唱歌,她也煞有介事地唱起来。而当她迷上写小说的时候,便遇上了我爸爸,为明确自己的志向,她索性嫁给了我爸爸。我爸爸经常不无悲观地告诉我:‘你妈妈嫁给我,是因为爱上了小说,而不是爱上了我。’然而事与愿违,当妈妈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爸爸的差距,又不得不放弃了写小说。现在呢,她在钢琴上面才显现出一点儿天赋,又免不了每天歇斯底里地弹个不休,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在这一点上,夏美的妈妈就挺让我羡慕的。夏美妈妈被人家尊称为圣母玛利亚,虽然有点言过其实,但也相去不远了。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慈爱温柔的那一种......”
直子为掩饰自己的不悦,间或傻愣愣地点头。
他们抵达医院时,病房中传出了争吵声,打碎了夏时原先的美好臆想,他们看见夏美的祖母正义愤填膺地质问夏美的妈妈:“他到底去了哪儿!?”夏妈妈木然坐在椅上,缄默不语。
“你这个女人......”夏奶奶顿了顿,似在努力遣词造句,她脸上的皱纹剧烈漾动起来,“是不是在一个姓周的家里?”夏妈妈有意避开她的目光。于这般撼动不得的执拗,老人终于怒不可遏,她扑过去掐住夏妈妈的脖子,因来势过猛,俩人一同跌倒在地,尽管如此,老人仍不松手,“是不是!”她大声质问道。“我不知道……”夏妈妈剧烈地哽咽。
这时,夏美已从病床上爬起来,夏奶奶因背对着她,没有察觉。夏妈妈眼泪涔涔地看着女儿,女儿的手缓缓抚在老人的背部,轻声细语地唤道:“奶奶。”老人顷刻安定下来。
直子在夏时耳边感叹:“真是神奇的一家子!”
他装傻充愣,轻轻地叩了扣门:“能进来吗?”
夏娟下至一楼走道,忽听见前方出口传来吵闹的声音,两名护士动作迅捷地推进来一位病者,那人伤势严重,生命垂危。一名护士不客气地冲夏娟嚷:“小姐让一下!”
急救床的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滚出巨大的哧溜哧溜的声音,这位亟待救治的病人与夏娟擦肩而过,这情景似曾相识,她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她分明知道这位病人与己是无关的,却极想看清楚这人的长相,她搂紧保温瓶加快了脚步,索性快步跑起来。直至那人被推进了急救室,夏娟被拦了下来,护士问:“小姐,您是?”夏娟欲撩一下头发,指尖一触到脸颊,便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她一言不发地离开这里。
经过家中后院的菜圃,夏娟对这些昔日细心照料的蔬菜兀自发呆。她想,若不是这个菜园子,当初亦不会和那个男人扯上关系。
“这菜种得真好看!”他出现的时候,俨然一副路过的旅人打扮,掮双肩的巨大行囊,横在背囊上边的金色小号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夏娟不大愿意理会这个陌生人,只冲他微笑了一下,继续埋头干活儿。年轻人又问道:“诶,你喜欢种花吗?”夏娟随口应了一声:“喜欢的。”那人却得寸进尺:“喜欢种哪些花?”夏娟认为这大抵是男孩子一贯的搭讪手法,便不予理会。对方犹自说道:“我喜欢牡丹、玫瑰、芍药、百合、郁金香,在我们老家,这些我都有种过。不过,我最喜欢种的还是仙人球,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仙人球最省事儿!即使我把它撂在那儿不管,它仍然可以长得好好的。嘿嘿,我们男孩子都很怕麻烦,明明喜欢一些东西,却又不肯花力气去料理。”他挠了挠头,自嘲似地笑着,“不过植物不像我们人,它们要更执着一些。很多时候,我都这样怀疑它们是不是不会疲劳,抑或是对疲劳这种感觉已经麻木了。但显然植物对于外界是没有任何感受的,它们只有本能。这么看来,我们不管做什么事,还是不要想太多的好,人往往在瞻前顾后的同时,就已经注定失败。就好比我种花这件事。呃......好像编了一个很复杂的理由,说白了,我就是……”
“你就是太无耻!”夏娟忿怒地嚷道,并操起地上的铲子欲抡过去。不想他犹自憨笑着说:“夏天真不好受啊!”用手擦了一把额际的汗,“我叫江南,你呢?”夏娟手中的铲子停留在半空中,惊异地看着这个厚颜的男人。
“老实说,相较于城里,这个小镇要好多了。虽然距此不远就有一个城市,但毕竟不是共享同一片天空啊。你去过城里吗,那里的空气简直糟透了,汽车尾气、工业废气,还有灰尘,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特别到了夏天,温度高到足以把公路上的沥青都融化掉了......”
夏娟呆呆立在门前,手中的钥匙举起又放下,她已经感觉到这座房子空出来的偌大空间所带来的窒息感,她忖着,若当初狠下心来将铲子抡过去,再嗔骂一句:“别再让我看见你!”兴许就避免了那个男人带来的伤害,避免了至今为止的所有灾难。
那个叫江南的男人似乎是出于某种挑衅心理,次日又出现在栅栏外,虚情假意地道歉:“上次真是对不起,可能是我哪里说错话了让您生气。请您务必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夏娟带着敌意地问他:“你想知道吗?”他点了点头。“来,把耳朵凑过来。”
当江南将上半身探进栅栏的同时,夏娟举起铲子便抡了过去,却被他躲闪开了,夏娟索性把铲子掷了过去。只见他一路鬼哭狼嚎着:“救命啊!救命啊!”地逃跑,闹得左邻右舍都出来看热闹,夏娟又羞又恼。
家中平素常见常用之物都感到陌生,连年来,夏娟已不知扔掉了多少能勾起记忆的东西,相册、戒指、丈夫的衣物等等,总之残留过他的痕迹的东西,一概付之一炬,她强迫自己忘掉所有关于他的一切。然而女儿又像极了他,阳光般的笑容、举手投足,无不一次次迫使她又想起那个人。
周遭静得只剩下脚步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恍如一场梦境。她蹑手蹑脚地步入女儿的房间,地上四仰八叉的布娃娃们皆作一副委屈状。
忽地幻听到楼下有皮靴的踢踏声,她心惶惶地将门掩上,并迅速跳上女儿的床,用毯子将自己裹严。待那声音止了,她方才知道只是虚惊一场,便在毛毯中啜泣不休。
记得那天也下着雨,夏娟支伞前往便利店,不料江南忽然跟在后面。夏娟怒不可遏,大声质问道:“你想娶我吗?!”男人懵了似的不说话。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江南欲言又止,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往后的几天里,他当真再也没有出现。
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不知是几点,只瞅见窗外的光线极暗,应是傍晚了。雨仍下个不停,手臂一伸出毛毯,便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潮气。
夏娟起身走至窗沿,将落地窗用力关拢,再把窗帘拉紧来,屋内便漆黑一片。她摸索到书桌的台灯开关,并打开它。一眼看见灯旁的相框,相片上,江南和女儿正笑得欢畅,他们身后的那个夏天是那么明朗。而这张相片上却没有自己。
“这个小镇的夏天很让人迷恋,还有小镇里的人。”江南当初是这么说的。
记得那年去南山拜祭,倏然听到后山传来断断续续的号声,夏娟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过去,竟在后山的小亭里发现了他。夏娟没有过去打扰他,呆呆倾听了一会儿便离开,转身的时候,号声忽然停下来,她想,他一定正看着自己吧。
第二天,夏娟埋头在菜圃里摆弄蔬菜,忽听到有脚步声走至栅栏外停下,她没有理会。尔后,那脚步声转身踅走,她方才抬头看了一下,见江南背负着巨大的行囊,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她大抵意识到这个人将永远地离开小镇了,不自禁地喊道:“喂,那个叫江南的,你要走了吗?”江南止住脚步,感叹似的:“啊——是啊,虽然很舍不得。”酣然地笑着。夏娟问:“你不是本镇的人吧,为什么会来这里?是旅游经过吗?”
“呃——”他用手不住地挠着头发,显出不确定的样子,“算是旅游吧。我之前有去过许多地方,老实说,那些地方并没有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挺喜欢这个小镇的,大概是和我的家乡有几分相似。”夏娟说:“既然这么喜欢这里,为什么不留下?”江南忽地哧哧地笑起来,这使得夏娟觉得自己又被羞辱了,她面露愠色地问:“你笑什么?”江南不置可否,旋即目光戏谑地端详自己。
“你笑什么呀!”夏娟攥紧了手中的铲子,欲抡过去。江南忙不迭地解释:“我是对你的态度突然转变感到奇怪,明明先前那么凶。”夏娟愣了愣,忽地嗔骂:“要你管!”
江南不无诚恳地说:“老实说,你的确是个很奇怪的人!我就从没见过有谁把蔬菜种在自家后院,还当花儿一样天天摆弄。你就不怕招来昆虫,还有青蛙什么的吗?”夏娟脸色发白地问:“会招来青蛙?”“肯定会的哦!如果青蛙来了,蛇也会跟着来,这是自然规律。”夏娟条件发射似的跳出菜圃,差些跌倒在地。这情景逗得江南前仰后合。
结果可想而知,她高举铲子将他一直赶到镇北的檀木桥。江南很狡猾,他跑至桥中央便抓住缆绳左右摇晃,迫使她不敢前进。“你别生气啊!”江南犹自幸灾乐祸地笑道。夏娟双手叉腰,煞有其事地说:“好,我不生气,你也别摇了。”
就在江南停止摇晃的同时,她突然冲过去,将铲子猛地一抡。江南本能地低头躲过,但背囊上的小号却没能幸免于难,扑通一声落入水中。俩人都怔了一会儿,旋即江南急匆匆向桥尽头奔去,背囊里因而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夏娟望见他走到河沿一处,先放下背囊,再扒了衣裤……这一系列举动她竟能大胆地看下去。江南旋即像一只油滑的泥鳅,纵身跃入河中,动作简直利索到极致。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水面的另一处冒出来,手中挥舞着金色小号冲自己笑,手臂激溅起的水花在阳光的映衬下,尤其好看。夏娟如释重负。
那天以后,仅仅淋湿了小号而已,男孩在此逗留了6年之久。
夏娟深情款款地抚摸这把小号,它是女儿万般珍藏的。夏娟发现小号的表面有些锈迹,大抵是许久未擦了吧,她找来一张棉布,细心拭擦起来,然而锈迹总祛除不尽。——那么,它还能像当初那样绽放异彩么?
某日,江南吹奏一首曲子,是夏娟先前在南山听过的那首曲子,此刻已经有模有样起来。夏娟问:“这是什么曲子?”江南微笑地说:“还没想好名字。我决定把它送给我们未出生的孩子,曲名就由他(她)来取好了。”“那得等多久啊!”“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男人都这样天真,他当真以为他们有的是时间么?夏娟恨恨地想。
夏美断奶以后,正值能吃的当口,家中又添出几项开支,因而拮据起来。某天晚饭的时候,江南见桌上摆的竟是中午的剩菜,便颓然说道:“明天我去找份新的工作吧。”夏娟知道吹号的是他的生命,若让他放弃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你想找什么工作?”“什么都好啊,搬砖头、挑水泥,什么的都可以……”“你有那么大力气吗?”“也不一定啦,谁说非要找那种活儿干。放心吧,依我的能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江南故作乐观的样子。“你的小号不吹了吗?”“就把我的音乐留给我的家人吧。”
半夜里,夏娟被轻微的叹息声吵醒,她看见丈夫坐在桌前,兀自摸着小号发呆。
次日,丈夫掮着背囊,行色匆匆的样子:“我在城里有个姓周的朋友,卖小玩意儿的,我打算从他那里弄一批货来卖,应该能赚点钱。”夏娟怀中抱着女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只说:“很快回来。”便急匆匆走了。
他连续七日未归,夏娟蛮以为他要像个旅人、抑或是过客一般永远不再归来,便悲戚起来,终日愁眉紧锁。第八日,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丈夫的归来似乎更显得遥遥无期,她在屋里哄着啼哭不休的女儿,自己竟也跟着嚎啕。深夜里,睡梦中的夏娟忽地感到眼角正被什么拭擦着,她睁开眼,见丈夫正静静地坐在床沿。江南好气又好笑地说:“傻瓜,不是说了很快回来的吗?”夏娟娇嗔:“天知道你的‘很快回来’到底要多久!”
夏娟试着吹了一下小号,因用力过度,一声长长的呜鸣在房间内久久回荡。她没敢吹下去,若吹下去,定是杂乱无章、不堪入耳的声音。
记得女儿一岁那年,尚不能走路,只能任她在地板上随处爬动。一日,见女儿手中把玩着江南珍爱的小号,还煞有其事地胡乱吹奏,夏娟怒火中烧,粗暴地夺走她手中的小号,责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找到的?”竟忘了女儿还不会说话。
见妈妈生气,夏美哇哇大哭起来。丈夫闻声而至,抱起她一面拍一面哄:“不哭不哭啊!”又对夏娟说,“女儿还小,你怎么能这样吓她。”夏娟将小号举到他面前:“她把你的小号当玩具玩,你就这样纵着她!”江南若无其事地笑道:“老实说,我一直都这样。你用不着怪女儿的。”夏娟忿忿地将小号扔给他:“给,你们的玩具!”
白日里,江南大部分时间都忙于生意,晚上一有闲暇,便陪着女儿。然而现在极少见他吹奏小号,据他自己说:“吹得不好,吓着了女儿可不行啊!”女儿被他娇惯坏了,因而他只要一离家出去,女儿便吵嚷不休。夏娟为此没少生气。
某日,江南从外面回来,一边蹲下身子换鞋,一边盯着玄关处的电源插孔愣神,不无担忧地说:“夏美整天爬来爬去的,万一碰到了这个可不行啊!”他当即找来工具,大动干戈地将屋内各个角落的插孔插座悉数拆除,做完这些仍觉得不够,又把电扇、电磁炉等电器全都搬至高处。夏娟忍不住说:“干脆把女儿关在笼子里算了!”江南义正言辞:“要给她足够的空间!”
夏美2岁半的时候,学会了走路,亦能喃喃喊着:“爸爸,爸爸!”江南便奚落夏娟:“明明跟你的时间最长,为什么却先学会了喊爸爸呢?”旋即装作苦思冥想状。夏娟气得直咬牙。
江南每日傍晚都会牵着女儿外出散步,女儿走得很慢很吃力,他却能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夏美3岁时,已经能走得相当远,江南便带她去通往南山的土堤,观望两旁一望无际的稻田。夏美4岁时,对小号表现出兴趣,江南又重操旧业,手把手教她吹号。夏美5岁时,学会了江南自创的曲子,江南让她取个名,她指着耀眼的阳光喊道:“夏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