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8月21日,夏美化疗后的不良症状稍稍有所缓解,逐渐有了食欲。然而长时间来的煎熬使她的面容变得憔悴,头发掉去大半,余下的便可有可无,索性全部剃掉。
天空散去连日的阴霾,明朗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将夏美皮肤照得通透。她仿若刚出生的婴儿,浑身上下光洁白皙。祖母将窗户打开,一股略微潮湿的温热空气迎面扑来,她妄自下断论:“出院的绝佳日子!”
祖母自作主张给孙女申请出院,徐医生不予同意,老人便将拐杖在地上敲得腾腾响,大声嚷道:“你要让我的孙女死在医院里吗!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软磨硬泡,终于逼医生妥协。
她回到病房,见孙女伏在窗沿向外张望,想必孙女已迫不及待要出院了。她笑吟吟地说:“诸事办妥,我这就整理东西。”夏美指着窗外唤她:“奶奶你快过来看!”顺着孙女指的方向,祖母望见小镇的溪流。大抵只是较平日多了些潋滟波光而已,孙女竟如此稀奇,她附和道:“真漂亮啊,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孙女旋即提议:“我们到楼上去看,在那里应该看得更清楚一些。”祖母立刻应允,她使尽老力同孙女互搀着登至6楼顶端。
天台有一座巨大水塔,水塔上方装了避雷针;天台四周是高高围起的铁丝网。孙女居高临下地望向远方的小溪流,长时间地发愣。祖母睥睨了一下她的脸,似不经心地问:“看到什么了?”未得到回应。半晌,孙女的神情间或惊喜、间或忧伤,祖母便愈发不解,她问:“你......没事儿吧?”
孙女将纤细的指伸向那溪流的方向,似要信手拈过来一般,祖母暗自惊叹:这孩子想象力太过丰富了!夏美忽又莫名地说:“去找爸爸吧。”她满怀希冀地看着祖母,祖母呆愣愣地点点头说:“好啊。”
祖孙俩回至家中,夏娟刚好接完一通电话(想必是医院打来的),她义愤填膺地冲祖母咆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害死她吗!”竟连“妈妈”这称谓也省了。祖母起初显得诧异,旋即装作淡定地说:“随你怎么想。总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免得将来会后悔。”夏娟继而嚷道:“免得将来后悔?是免得你自己将来后悔吗?你怎么能这样自私!一而再再而三地胡来,你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有没有想过夏美的感受!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祖母顿了顿说:“你的感受吗?你说话真有意思!好吧,就算我没顾及你的感受,那又怎样?现在最可怜的人好像不是你吧!你做了多少伤害夏美的事你知道吗?你是多么自私!你还要跟我谈关于你的感受,不觉得这很可笑吗?”她扳着孙女的肩膀往屋内走,使了些力撩开前面的夏娟,不料夏娟很轻易地就跌坐在地。祖母心想:这女人这段时日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才会这般孱弱。
夏美自己上楼去了。祖母背对着夏娟,带商量似的口吻说:“明天我陪夏美去找她爸爸。是一个姓周的人吗?”身后却没有动静,她转身过去看,见夏娟似一蹶不振,耷拉着的凌乱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视线直盯着掌下冰冷的地板。
祖母的皱纹剧烈漾动起来:“我说!你到底想怎样!”夏娟哽咽着说:“那孩子一直不相信我,你也是,许多事情我不愿同你们说,是怕伤害到你们。我何尝只顾自己的感受了?”祖母把杖敲得腾腾响:“别犯傻了,说什么为了夏美......”
恰在此时,整栋房子倏然被一阵响亮悠扬的号声笼罩,祖母和夏娟皆为之一震,旋即发觉这号声再熟悉不过了。
祖母拄杖急匆匆踱出屋外,仰头望见孙女站在阳台上,正高举着小号。夏娟也随后跟出来,俩人像仰望天使一般看着夏美。
忽一阵风过,夏美雪白的裙裾迎风摇摆起来,仿佛张开了翅膀;小欢欢似注意到翅膀扑棱棱的声音,从菜丛中探出脑袋来,嘴里呵出白蒙蒙的水汽;它稍一动作,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便从叶尖抖落下来;栅栏外的脚步声、交谈声皆停息下来。现在应是早晨8点钟吧,尚有正消散的云气遮蔽,阳光若隐若现,云块间或露出大块的缝隙,皆是瓦蓝瓦蓝的天空。天边风起云涌,胡乱堆垒起来的乳白色云垛变幻莫测。这到底是什么季节,天气竟会如此诡异!
潮湿的街道上、潺湲而动的水面上、洒着三两片残叶的屋顶上,皆有粗大的光柱踩踏而过,仿若队伍一般向西边缓缓移动,因而大块的光斑点缀在阴影之中,斑斑驳驳的,应是被阳光镂空了......
令人浮想连篇,这便是夏之音吧!祖母想道。
曲罢,夏美欢欣雀跃地冲楼下喊:“说定了哟!一定要找到爸爸!”
夏娟忆起女儿出生的当晚,她虚弱而幸福地问丈夫:“打算给她取什么名字?”江南故作为难。“说呀!”她急不可耐。江南一字一顿地说道:“夏天的夏,美丽的美,就叫夏美吧。”夏娟问:“不和你同姓?”丈夫摇了摇头说:“不行啊,我的姓氏太难听了,总不能叫江美吧?现在长江已经被污染了。”“可别后悔!”他颇具诗意地说:“我的女儿就叫夏美,同她妈妈一样美丽,同夏天一样美丽!”
8月29日,艳阳高照,冷清了近两个月的镇小学里忽然热闹起来,小家伙儿们个个无精打采地前来报名,他们的家长倒松了一口气。
至于夏美,她已决定和祖母次日早晨出发去A城。因着妈妈百般阻挠,准备工作消磨了数日。妈妈预感她此去将凶多吉少,便歇斯底里地哀求:“求求你了,忘了爸爸吧!”夏美见妈妈声泪俱下,心中绞痛,几次欲放弃原定的计划。祖母却坚称:“你想让夏美不明不白地死去吗?”
身心手背都是肉,夏美踌躇不决,后来又想到夏时曾说过,要自己去证实。她对妈妈问:“爸爸真的是跟一个姓周的女人走了吗?”对此,妈妈执意不愿回答,她便说:“每次都这样,妈妈一旦被问到爸爸的问题,就保持沉默,这是您一贯的态度。我觉得,妈妈一定是对爸爸的事引以为耻吧,可即使这样,您也不能剥夺我的知情权。如果您坚持不说,那么好吧,我自己去确认!”她一字一顿,毫不客气,令妈妈感到陌生。
夏美原打算去南山向夏时道个别,她认为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当知道今天正是报名日期,她便早早在校门口等候。
陆陆续续涌进来的学生和家长看到这个头裹针织帽的小姑娘,都稀奇不已。自头发掉尽以后,夏美还是头一次接受陌生人品头论足的目光,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欲找个地缝钻一钻,又生怕错过夏时。
阳光愈来愈刺眼,夏美只好用手挡在眉梢上,许久,望见皮肤略黝黑的夏时背着包款款走过来。夏时笑容好看地问:“你在等我吗?”夏美点了点头:“嗯。”“你不热吗?”夏时指了指她头上的帽子。夏美说:“刚刚好。”“刚刚好?什么意思?”“就是说,同头发还留着的时候是一样的感觉。”“真的吗?”
夏时主动拉她的手,是要带她去阴凉处,这一动机夏美却明白得稍迟了一点,显得顾虑。夏时以长兄似的口吻说:“上次去医院看望你,得知你已经出院了,我心想你是病好了。怎么样,现在还会难受吗?”夏美被他强劲有力的手掣住,不知作何感想,她说:“我提前出院的,病也不算完全康复了。”“为什么!”夏时停下脚步,目光困惑地看着她。然而她迟迟未开口,夏时大抵觉得再这样牵着手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便松开了手。
旋即她垂下头盯着脚下的石子,面露窘色地说:“我来是要告诉你,明天我和奶奶要暂时离开小镇,若还能回来的话……”夏时丈二摸不着头脑,急忙问:“什么意思?你......不是在小镇长大的吗?难道要搬到别处去?......还是说,你厌倦这里了?......发生了什么事?......”一连串的揣测,皆不尽人意。夏美不慌不忙地解释说:“去找爸爸。”夏时似松了一口气:“会回来的吧,我是说,你会回来这小镇的吧?”“嗯。”“真想陪你一起去!”“没必要吧?”“无论如何,我都想把你带回来!”
夏时又绅士一般向她伸出手,她便奚落道:“拉手拉上瘾了?”原要用手捂嘴的,又将手放入夏时的手中,兀自抿嘴而笑。夏时表情认真地说:“以前有太多非分之想,又不敢说出来,那样的话反而不能自然相处。现在呢,我可以大胆告诉你,我没有把你当朋友看待,我把你当……”夏美打断他:“把我当玩具了?”他摇了摇头说:“不是的不是的……”夏美目光变得严肃:“那就别说出口。你知道的,说出来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夏时噤了声,却显得不甘心。
俩人缄默了一会儿,夏时问:“据说城里很大,要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你晓得怎么找到你爸爸吗?”夏美说:“听奶奶说,带走爸爸的是一个姓周的女人,是个卖小玩意儿的商人。单凭这一点,我们的搜索范围就可以缩小不少。”“直子原本是城里人,她若能帮上你们就好了!”
他们登至四楼的后方走廊,伏在栏杆上张望。此处刚好与一棵梧桐树的顶端齐平,他们看见一只无名鸟飞入叶丛中啁啾不休,蝉们因而都噤声。
夏美漫不经心地问:“夏时将来会离开小镇吗?”夏时说:“应该不会吧。”“为什么?”“硬要说的话,嗯......我是个挺保守的人,能够接受的事物非常有限,而且我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没必要去外面接触新的东西。”夏美讥讽他:“真是个无聊的人呢!”夏时表情难过:“啊——会吗?”夏美煞有介事地说:“男孩子都要有远大的目光和理想,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夏时无精打采似的:“在这样一个适合打盹儿的夏天里,突然跟我谈理想啊、男子汉之类的,我会睡着的......你会讨厌这样的我吗?”见夏美没做声,他又说,“其实你是对的。我现在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外界丝毫没有向往,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挑逗起我的好奇心啊。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妈妈他们身体健康,生活一如既往,除了妈妈一厢情愿地要培养我成为钢琴家,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然而这样安逸的平淡生活,真的好吗?人的一生若波澜不惊,该是多么无趣啊!”
夏美微笑着问:“夏时会弹钢琴吗?”夏时说:“会一点点。我对音乐缺乏感应,关于这一点,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明明是身为钢琴教师的儿子。”“那就没有从爸爸那儿得到一点什么遗传?”“没有,我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恐怕只对小镇,对你......嗯,就是这样。”他兀自点着头,似要让自己信服。夏美不悦地骂道:“几日不见,夏时变得越来越不害臊了!”
夏时进教室报完名,便急着去找夏美,回至后方走廊时,却未见到她。夏时赶忙朝楼梯口跑去,三级并一级地跃下楼梯,很快在出口处望见了夏美,他喊了一声。夏美只回头应了一句:“我回去了。”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夏时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的倩影渐行渐远。
刚刚过完一个索然无味的暑假,又要迎接另一个索然无味的新学期,夏时顿然感到疲乏,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这日才稍显得有意义。
直至傍晚,小镇各家各户的窗户争相亮起灯来,他的脚步下意识地朝回家的方向走,当他走至土堤,侧目望见两旁的稻田上紊乱堆垒了一些稻草垛,像一间间矮小的茅屋。他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恶劣的想法,便又扭头踅回小镇,在一家商店里买了打火机。
继而,深蓝色的夜空之下,有近十堆熊熊篝火在荒芜的稻田上狂舞起来。靠近了看,那火焰如赤橙的上好丝绸一般摇曳不定,内部的稻茎烧得腥红,只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夏时皮肤感到灼痛,他却被那火焰狠狠掣住了一般,定睛呆看着不能动弹。他的头发明开始有烧焦的痕迹,脸颊上也沾了些灰,像个可怜巴巴的流浪儿。远方忽地传来农人的叫骂声,他如梦初醒似的,忙不迭背起书包,往家中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