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及至步行街北路的一家卖小玩意儿的商店，祖母令夏美在门外等候，夏美表示不解，祖母解释说：“奶奶不想让你看见我可怕的一面。”夏美说：“可怕的一面？......有必要这样吗？”祖母认真地点了点头：“有的。”而后自己拄杖进去了。
夏美在看见窗内的商品架子鳞次栉比，千奇百怪的东西胡乱对垒、悬挂，俨然一个废品仓库。因里外的光线明暗相差很大，夏美又不得不贴近玻璃窥探里面，只隐隐看见架子的缝隙中祖母颤动的背影，祖母大抵现出了她所谓的“可怕的一面”。就这样等了近半个小时，祖母仍不出来，夏美显得百无聊赖。
小倩双手握在身后，羞羞答答地走过来。夏美心中愤懑，原要将情绪一股脑儿发泄给她，又感到力不从心，只好装作不认识她，表情不自然地望向另一个方向。
小倩将鸭舌帽的帽檐移至脑后，走至夏美面前，竟恬不知耻地凑近夏美的脸颊闻闻嗅嗅，像某种动物。夏美厌恶地脸别过去，然而小倩又伸手遮住她的眼睛，不合时宜地问：“猜猜我是谁！”夏美没有做声。
此种沉默式的抗议终于得到效果，小倩撒娇似的恳求：“我知道错了，不要不理我呀！”夏美表情严肃地问她：“你错哪儿了？”她却支支吾吾起来，没有一点儿诚意。夏美便娇嗔：“我真的不理你了！哼——”转身欲走开，又想起要等祖母。
小倩一边用力掣住她的手，一边跺了跺脚：“夏美不要走不要走，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有些整蛊之意，“我这人比较迟钝，即使是前一秒做错了事，下一秒就不记得了，你得容我回忆一下。还有，我表达能力不好，需要花点儿时间整理头绪，等我理好头绪，我再说给你听。”“真的吗？”“哎呀，这个嘛......”
小倩提议带她四处逛逛，夏美生怕落下祖母。小倩说：“哎呀，你奶奶又不是小孩子，还怕她走丢吗？”歪理邪说一通。夏美说：“奶奶会担心的。”“不会的啦，我们很快就回来。”被小倩生拉硬扯，她终于屈服。
夏美问她：“你要带我去哪儿？”她神神秘秘似的：“一个可以把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地方，马上你就知道了。”“不会是要把我卖了吧？”
小倩忽地搂住夏美的肩，奚落道：“那不显得我太没生意头脑了？你想啊，生了病，而且还知道找爸爸的，这样的女孩谁会要？”夏美说：“你指的是那些没儿没女的父母吧。其实也可以让我去卖艺卖......”她立马止住，旋即面红耳赤。小倩夸张地纵笑起来，末了说：“把我想得太坏，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哦！”
经过步行街中央的铜铸圆盘，夏美发觉往回走了一段路。再细看那铜铸人物，表面未经抛光，似涂抹过一层淡淡黑漆，因而不能反光。
小倩叹息似的说：“怎么能让一家三口在阳光下暴晒呢，简直惨绝人寰啊！”夏美不敢苟同：“人家是享受阳光啦！”小倩噗哧笑起来：“是吗？那为什么建造它们的人此刻正坐在工作间里吹空调？你当真以为这铜人是自己情愿的吗？”“这个......很显然的嘛......”又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也稍微看一下现在什么季节，这时候的阳光有点儿过了，明白不？”见夏美摇头，小倩皱了皱眉说，“你不觉得热吗？”“刚才不会，这会儿你搂我搂得太紧了，有点热。”
小倩松开手，忍不住戏谑她：“哎呀，差点让人家误会咱俩是姐妹了。”夏美不悦地问：“这样不好么？”“好是好，但若人家误会你是我姐姐，我是你妹妹，那就不好了，我不乐意。”“哎呀，做我妹妹的话，我会照顾你的啦。”“才不要。”“怎么不要，小倩妹妹。”“还真喊起来了。话可说在前头，我今年已经十岁了。”“我十一，比你大。”“......”
步行街东路末端是30度的斜坡，往下走毫不费劲，不远处便是江边。俩人在一间“阿雅发廊”前站定，此发廊仅占据偌大建筑的一个小旮旯，光线充足，生意却冷清。
夏美丈二摸不着头脑：“你在戏弄我吗？”小倩顾不上解释，一把拉她进去。
一位头发染黄的成熟女性热情迎出来，招呼道：“小倩，好久不见！”细看她，约莫三十岁上下，头发烫成鸡窝，眉毛是用笔画出来的，嘴唇涂抹得鲜红欲滴，着淡黄T恤和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这一系列的打扮显然都在极力掩盖衰老；她的身材曲线倒婀娜多姿。
因有过前一次教训，夏美对女人保持警惕。
女人双手握在身后，躬身友好地看着夏美：“这位是？”小倩戏谑地说：“我的姐姐，叫夏美。”此言一出，夏美她们皆显出惊异的神色，女人笑着说：“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个姐姐啊。”“这个姐姐是刚来的路上捡的。”“有这么好的事！？”女人故作诧异。
夏美讪讪地问：“你们......是母女？”这时又换成小倩她们俩显得惊异，旋即，她们捧腹地笑起来。夏美跺了跺脚：“不要笑我呀！”不料她们愈演愈烈。
待女人平息下来，她扳住小倩的肩膀问夏美：“你看我们俩人长得像吗？”夏美说：“姐妹？”女人微笑着说：“你嘴巴真甜！对了，我叫阿雅，很高兴认识你！”她伸出一只手来，欲同夏美握手。夏美未有过如此礼仪，呆呆地打量她手指甲上的古怪图案，用手去摩挲，感觉她的手掌柔软又温暖。
经小倩粗略介绍，阿雅曾上过大学，尚未毕业就出来闯荡，做过作家、摄影师、音乐人，也帮人打过杂，做咖啡厅的服务生等等，各行各业皆浅尝辄止，仅仅为了游遍全国。
阿雅打断道：“怎么能一见到人就把我那点儿破事全抖出来，这些难道是我告诉你的吗？”旋即对镜子里的夏美露出无辜的表情。
夏美头上被戴上黑亮的假发，与她的脸型相称到极致，她暗自惊叹阿雅的手艺。
小倩将屁股大大方方落在梳妆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奚落：“诶——难道不是吗？阿雅姐自己不也逢人就炫耀自己的‘那点破事’吗？而且每次都添油加醋，蛮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似的。”转而对夏美说，“阿雅姐是个不羁的人，同时也是个不孝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她撂下父母不管。”阿雅不悦地责备道：“这样说话很不礼貌哦！”
夏美笑着说：“和我爸爸很像。听妈妈说，爸爸以前很喜欢到处流浪，也是一个不羁的人呢！”小倩挤眉弄眼起来：“诶？‘不羁’？夏美破天荒理解了这个词！”阿雅微笑着恭维道：“夏美的爸爸是个不错的人吧，不然怎么会跑来城里找他呢！”她耐心地将夏美的假发一绺一绺地理出来，并用圆柱状的电发卷卷好，动作显然不够纯熟，因而做得极小心。
夏美在镜中默数了一下店内其他镜子的数量，左右各四面，可供八名顾客。她心想：倘若这会儿来了许多顾客，阿雅姐又如何应付得来？阿雅摁住她微微扭动的脑袋，问道：“在数什么呢？”夏美则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阿雅姐还是单身吗？”阿雅笑着说：“是啊。”继而假惺惺地抱怨，“长得不好看，没人要啊！”夏美回以不信任的眼神：“阿雅姐没说实话，是想让我夸你两句吗？”“哎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约一个小时以后，即午后2点钟，正是人们所谓的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刻。玻璃门外光线强烈，几乎见不到路过的行人。店内却很凉快，夏美凭感觉搜寻到凉风是由附在墙上的一台机器里吹出来的，上面显示温度为25度，头顶竟还悬挂有两台金属吊扇，缓缓旋转，形同虚设。周遭墙面、天花板皆贴满画有抽象图案的硬纸板，这样看来，发廊倒几分艺术气息呢。
夏美的头发夹好后，仍需等待些时候，阿雅便趁闲进了里头的一扇门。小倩坐在她旁边的座位，把脸凑过来问：“怎么样？”夏美摇了摇头，电发卷因而发出相互碰撞的声音。“不好看？”小倩的脸上露出些许失望。夏美忙不迭解释：“不是啦。这会儿怎么看得出来。”小倩似成竹在胸地说：“我已经能联想到成型后的样子了，再戴上花边帽的话，肯定可爱得像个布娃娃！”夏美说：“会不会有点过头了。如果让奶奶看见....”她适才想起祖母，“啊——奶奶她这会儿一定在到处找我。”说罢，她站起欲离开。小倩拉住她：“别急啊，难道你想以现在这副模样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吗，会吓到人家的！”
夏美便欲强行摘掉发夹，恰在此时，阿雅端着两杯果汁走出来，她看到此种举动，惊惊惶惶地制止道：“你在做什么！”嚷得滞重了些，倒像是有人在破坏自己的杰作一样，她转而带着歉意地说：“呃——我是说，你怎么能这样糟蹋我的劳动成果，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把它弄成这样的……吓到你了吗？”
夏美可怜兮兮地垂着头，双手不时在衣裙上蹭，小倩上前扳住她的后背作掩护状：“夏美担心她的奶奶。”阿雅遂躬下身来，更加温和地安慰道：“刚才我语气有点重了，对不起。要找奶奶的话，可以跟我商量嘛。别着急，等做完这里的事，”她指了指夏美的头发，“我带你去找，好吗？”夏美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待阿雅替她逐一摘下电发卷，末端头发便呈现蜷曲状，挂在脸颊两边，同布娃娃倒有几分相似。小倩神神秘秘地凑近阿雅耳语了几句，阿雅便去了内室，而后取来一顶咖啡色的花边帽子，戴在夏美的头上。这样看来，同布娃娃已经毫无二致。她们二人为自己的杰作欢欣雀跃，独独夏美觉得别扭，不是因为不好看，而是因为太好看。夏美语无伦次地说：“这个......怎么办呢......”小倩笑着打趣她：“什么怎么办啊。难道还有比这更漂亮的头发吗？这发型简直太适合你了！”
阿雅表示愿同夏美一起去找祖母，她将发廊的门锁上，门的内侧把手挂了一块招牌，用黑色水笔寥草写着“暂停营业”四个字。夏美有所顾及，问她：“不耽误你生意吗？”阿雅笑着说：“反正也没什么人光顾。”小倩忽又调侃起来：“按理说，夏天温度高，许多人都不会蓄长头发的，这会儿生意应该很好的呀。”“那好啊，我的发廊就交给你了。”阿雅将钥匙递予她，她故作委屈状地说：“哪有这样子的啦——”夏美见了，咯咯地笑起来。
夏美笑着说：“小倩有没有带夏美四处逛一逛？要说这城里的空气的确不怎么样，但是值得一逛的地方还是有的。”夏美说：“来的路上，见到了许多人，他们彼此间都很和睦！”阿雅捂住嘴，显得难以置信，她问：“你真这么觉得吗？”夏美点点头：“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多人聚在一起……”“那我就不再建议你在此久留了，怕你对A城的美好印象很快会被打破。”
4点左右 ，太阳距撞线仍有很长一段时间，然而进入步行街北路后，便淹没在大块的阴影之中，竟有傍晚时分的光景。夏美仰头望去，见右侧高处的几扇玻璃窗反着的阳光尤为耀眼，显然自己过于担心了。再往前走，夏美忆起了几处广告牌，她不由地小跑起来，并很快找到那处小玩意儿店。
现在，店中较中午时更加阴暗，尚不确定在那货架间走动的身影是否是祖母。那人的身型稍显高大。夏美率先推门进去，还未看清那人的脸便急不可耐地喊：“奶奶！……”对方转过身来，竟是个满面胡髭的中年男人，着汗湿的灰色背心，袒胸露乳的；再看他的个头，同她祖母根本无相似之处，夏美竟认错人了，她不禁讪讪而笑。中年男人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奶奶有这么高大吗？”有意要奚落她一番。
夏美想到祖母不在此处，开始忐忑不安，茫然地仰望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男人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兀自用粗大的手挠了挠自己的脑勺，表示束手无策，他喟叹起来：“哎呀呀——本来想跟你开个玩笑的。没想到你装起可怜来，倒挺让人心疼！”他躬下身抚了抚夏美的头发，“让我仔细瞧瞧啊。这么可爱的尤物简直不像是真的，给我店里当布娃娃吧，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店内有些闷热，只柜台上有一台小电扇形同虚设地左右摇摆，空气中弥漫一股奇特的木材和石头的味道。随后进来的阿雅，脸上遽然冒出豆大的汗滴，她本欲随手拿货架上的一个玩偶充当扇子，却被中年店主瞪了一眼，便只好用手形式地往脸上猛烈煽动，嘴里埋怨着：“本店适合做烧烤生意！”店主憨笑起来，旋即安慰她：“年轻人要心静！心静自然凉嘛！”
他被问及祖母的事情，却答非所问地说：“你奶奶真是个厉害人物啊！我是头一次碰见这么厉害的顾客，哦不对，她还不是我的顾客，应该说，她跟我素不相识，但是令我惊讶的是，她居然堂而皇之地向我询问本店的货物来源。”转而微笑地看向阿雅，“你们要知道，这种事情属于商业机密，若被直接问起来，是很奇怪的吧！”夏美表示不解：“我奶奶问这个做什么？”店主只摇了摇头说：“不晓得。”
阿雅若有所思地问：“您是怎么回应老太太的？”店主挠着头，憨态可掬地回答说：“哎呀，让我想想我是怎么被她撬开嘴的，”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他倏地冲她们翘起食指，“哦对了！老太太冲我发疯……”又感到此种措词不大妥当，慌忙改口说：“老太太非常生气，又叫又嚷，还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那些话简直不像是出自那个年纪的人的口……”夏美忿忿不平，她认为店主是在恶意诋毁自己的奶奶，刚欲开口反驳，店主却犹自说着：“我可能还无法体会老年人的心情，但是是非曲直都应该清楚的吧？”竟摆着急需同情的姿态。
阿雅又问：“那么，您的供货源在哪儿呢？”店主旋即一脸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你也好奇这个问题！”“可以透露一下吗？”他连连摆着手：“老实说，我没有什么供货源啦。硬要说的话……”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似在搜寻什么，而后伸出自己粗壮的双手：“诺——在这儿！”见她们一脸不解，他解释道：“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
三个人皆目瞪口呆，便又重新观览了一下架子上式样繁多的小玩意儿，不禁发出唏嘘的声音。店主憨笑着挠了挠头说：“家传的一点儿小手艺。”阿雅不大文雅地赞道：“你爷爷的太有才了！”店主却曲解了，神情自豪地说：“嗯，是我爷爷教我的。”小倩听罢忍俊不禁。
然而她们又不得不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夏美的祖母到底去了哪里？
在夏美冒出消极想法之前，阿雅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掣了掣夏美的衣肘说：“走吧，我们去别处找找。”夏美问：“去哪儿？”阿雅语气牵强地说：“这个嘛——A城才多大的地儿啊？！……”顾左右而言他，忽地发现小倩正极鄙夷地看着自己，她便移开视线，犹自信口胡诌道：“在A城还从没发生过谁谁谁失踪的事件，若有的话，电视上肯定会报道，我在A城待了多年，这点我还不知道吗？”效果不太显著，她见夏美微红的眼眶似有泪在积蓄成珠。
阿雅一边苦笑着问：“那你以为奶奶会去了哪里呢？”一边暗暗憋屈，心想自己明明出于好意，到头来还是遭她责怪。然而她转念又想，夏美实出于担心祖母。——自己不常与家人同住，恐怕难以体会她的心情。
阿雅再次柔声地唤道：“走吧。”拉起夏美的手往外走。店主注意到夏美背包上的金色小号，问道：“那小号是老古董了吧，可以卖给我吗？”却无人应声。大抵觉得这样冷冷地离开有些不近人情，小倩扭头过去，一字一顿地回了一句：“不——可——以！”
原本空荡荡的街上出现了三俩个行人，他们步态悠闲，显然在享受步行街的用处。周遭空气也失了先前的燠热，夏美仰望高处的玻璃窗，已很难看到反射的阳光，她同阿雅她们踅回来时走过的路，望见前方的路被斜射下来且红彤彤的阳光截断，那里正是中央圆盘，圆盘中一家三口的青铜雕塑似在引导她们一起跟着阳光走。三人在雕塑前驻足观赏了一会儿，这奇妙的风景于阿雅和小倩来说是司空见惯的，然而她们又觉得多了点什么。
阿雅牵着夏美的手继续往南走，南路属服装店最多，主售吊带衫、比基尼、泳装等等，式样花俏又性感，镶饰了许多闪闪发光的东西。那些发光的东西引起夏美的好奇，她掣了掣阿雅的手问：“那是砖石吗？”阿雅本欲戏谑她一番，这兴致却徒然降下去，索性默不作声。
临近黄昏，街边店铺纷纷忙碌起来，有几位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将小摊儿堂而皇之地摆在道中央，小摊儿出售漫画书。想必老少皆宜，一位年龄稍大的中年男子便蹲在书堆里看得痴迷。夏美想过去一探究竟，却见小倩已率先跑过去，她在那书摊上挑挑拣拣地翻看起来，夏美因而明白过来小倩为何喜欢穿画有卡通人物的T恤。
小倩尖叫着：“我喜欢的连载更新了，你看你看！”夏美不大明白她所谓的“连载”是何物，便揣测这是城里人对漫画书的独特叫法，她表情恐怖地说：“这个叫做连载的东西听起来有点儿毛骨悚然！”小倩兀然将漫画书翻至某页，递予她看：“你看你看，这上面的卡通人物……”夏美发现正是小倩衣服上的卡通人物，不免感到诧异。随后，小倩兴致盎然地介绍起书上的漫画，并发表看法，她在此方面展露了秉性。她所谓的漫画的有趣之处，夏美和阿雅俩人皆不能感同身受，因而期间，小倩的演讲倒像是自说自话、自娱自乐。
阿雅叹息似的：“果然是小孩子嘛！”颇具奚落的意味。小倩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便试着提醒旁边那位看书的大叔：“叔叔，有人在说您是小孩子。”大叔旋即夸张地蹦跳起来，摆出惊诧的表情嚷道：“纳尼？！”这显然是漫画里的桥段，可见他亦童心未泯。作为同是漫画爱好者的小倩，很快心领神会，她显得忍俊不禁。大叔敛住夸张的姿态，冲她点头微笑了一下，继续埋头看书。夏美和阿雅俩人则面面相觑。
眼见小倩顽拗不肯离开，阿雅靠蛮力连拉带扯，极力规劝：“那么喜欢看，买下来不就得了！”小倩嘟囔着说：“我没钱呀——”说罢，可怜兮兮地看着阿雅。“别装作一副可怜的模样哈，若夏美装作这副模样我说不定会考虑一下，但是你嘛，麻烦你自己去照照镜子，你这模样真的很欠揍！”“阿雅姐，我的亲姐姐，您就发发慈悲好嘛！”“喂喂喂，别胡乱攀亲哈，我可不想跟你这种小鬼扯上什么关系。走，快走，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小倩却无赖一般蹲下身去，死活不肯挪动一步。对此，夏美感到不可思议，她是如何想不到小倩会变得如此任性。
小倩继续央求：“我真的很想要这个啦！”眼眶微微发红，几近要哭出来。夏美便掏出钱包，欲替她买下漫画书，却遭到阿雅的制止，阿雅说：“可不能这样惯坏了她！”又对小倩训斥道：“这世上可没有免费的午餐！”小倩说：“那我向你借，可以吗？”“不行！”“就一本书而已嘛，干嘛这么认真，又要不了你几个钱。”
阿雅遂不再拉扯她，对夏美说：“别理她，我们走！”说罢，自己先走一步。
夏美去留难定，她看看小倩，又看看走掉的阿雅，踌躇了一会儿，最后选择追上阿雅。然而心中内疚不安，隐隐觉得自己在这一天当中连做了两件残忍的事，先是抛弃妈妈，现是抛弃小倩。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呢？她扭头过去，望见小倩仍蹲在书摊旁，样子楚楚可怜，她向阿雅问：“阿雅姐，这样做真的对吗？”阿雅若无其事地说：“这丫头就是这脾气，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了。”夏美兀自想起妈妈来，恐怕妈妈这会儿正在家中啜泣吧。
步行街南路似乎有点儿长，走了许久都不见尽头。步行太久，夏美已感到乏力，几次和阿雅拉开一段距离。阿雅扭头过来，见她的脸色有些难看，便歉意地说：“我真是粗心啊，都忘了你还是个病人。我们休息一下吧。”遂在旁边挑了一处漆了黑漆的金属长椅，她抽出随身带的纸巾，细心拭擦一会儿，方才让夏美坐下。夏美见这长椅原本挺干净的，阿雅却多此一举，恐怕是有点儿洁癖。
阿雅微笑着问：“在想什么呢？”夏美忙不迭摇着头：“没什么啊——”反而欲盖弥彰。阿雅诘问她：“真的？”“真的”她双颊变得微红，煞是可爱，阿雅忍不住双手捧住她的脸，惊呼道：“哇哦——我可爱的小兔兔！”似乎这样还不满足，索性将自己额头贴在夏美的额头上，嘴里戏谑：“小兔兔要不要抗拒地说：‘表酱紫！’呢？姐姐好想吃了你啊！”夏美被阿雅狎昵得喘不过气来，竟以为说了“表酱紫”她就会放过自己，便连声喊着：“表酱紫表酱紫……”
俄顷，大抵是空气正处于最适宜睡眠的温度，抑或是原本病弱，夏美缓缓地倚在阿雅的膝盖上沉沉睡去。
梦中，她听见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且这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杂乱无章，她自己则好像横躺着，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她听出路过的大都是一对对圆满的家庭组合。在这傍晚时分，一家人聚在一起出来散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忽然，人群中有一个身影走向自己，夏美能看清他的白色衬衫、他的灰色条纹的裤子以及体形的轮廓，却唯独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的脸上正泛着阳光。这恐怕是夏美脑海中唯一残存的爸爸的印象。当意识到这一点，她感到难过之极，嘤嘤呜咽起来，可是梦中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哭声，适才发觉自己原来正慢慢地消失……
“夏美，夏美——”梦中又听到轻微的呼喊，很明显，这不是爸爸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夏美被唤醒，睁开眼，看见的是阿雅温柔的笑脸，她适才舒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