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南山早晨的空气略带点儿潮湿,沿“Z”字形山路一直走下去,便会有此种感觉。路面上除寥寥几根败叶枯枝,看不到别的东西;两旁是高耸的针叶树丛,自春季过后,针叶树便蒙上一层灰,显得无精打采。
山路虽说是宽敞的水泥路,却极少有车子驶上来,这一方面,是因为弯道的度数太大,车子不易攀爬;再者是,这里的多数住户压根儿养不起车子。夏时家倒是个例外。然而爸爸除接送妈妈上下班,极少使用车子,但凡晴天,夏时是难以享受到如此待遇的。
这日早上醒来,夏时萎靡不振,心想:倘若不用步行去学校,自己会稍稍宽慰一些吧。然而天气出奇的晴朗,爸爸是不可能用车子载他的。
夏时吃罢早餐,约莫6点钟,这时候爸爸还在卧室里酣睡。——那么,既为人父,为何不先做个好榜样?夏时忿忿不平,这恐怕是他自出生以来,头一次发牢骚。
他沿着山道款款走下山去,恨不能踩着滑板直接滑下去,岂不很快就摆脱掉这座死气沉沉的大山?山路出奇的长,原本筑一条直线就好了,不想大人们不辞辛劳,硬是将这山路做成“Z”字形,徒增许多不必要的路程。然而他转念又想,倘若真做成一条直线,自己恐怕会径直滚下去,速度虽然挺快,但能不能相安无事地抵达目的地,还是个问题。这一系列的平常琐事,却让他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明明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今日却如此倦怠。
俄顷,他下山经过那处刻有“南山”的石碑,兀然忆起当日在这里孜孜不倦地等待的情形,便自言自语地喟叹:“真是逊毙了!”
直子不知从哪日开始,理所当然似的等候在檀木桥那里,好像不同夏时一起去上学,她就会迷路了一样。夏时原本心情烦闷,然而总不能绕过去,将她撂在那儿吧?他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望见直子孑然伫立檀木桥旁,她今天穿的是白色连衣裙,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身边还有潺潺的溪水充当衬托,这情形让他想起了某个人。然而直子毕竟不是她。
直子远远朝这边招手:“嗨——”像是见到久别的亲人。夏时没有及时回应,走近了,方才闷声闷气地问:“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忽而意识到这么问有些嘲谑的意味。然而直子没有计较,笑靥如花地问:“喜欢吗?”恐怕她这话过于露骨。夏时漫不经心地应道:“干嘛非要问我喜不喜欢,你自己喜欢不就行了。”直子有些生气,嘟着嘴说:“你酱紫说很伤人家的心耶!”“你的‘酱紫’是城里人的口头禅吗?”“呃……应该是吧。”“什么‘应该是吧’,你自小在城里长大的,这种问题不应该回答得模棱两可的。要说‘酱紫’这种话,给我的感觉,嗯……有点儿甜腻得吓人,就好比奶油蛋糕,开始吃起来是好吃,但是吃多了,就会腻。”直子不大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犹自花枝乱颤地笑着:“那我以后不这样说了。我还不太了解夏时你呢,所以有时候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千万别跟我计较!”夏时暗自愧疚,他说:“我们……走吧。”
直子见他愁眉不展,疑惑地问:“夏时有心事吗?”夏时瞥了她一眼:“干嘛这么问?”直子微笑地说:“总感觉你与平常不大一样。”夏时装傻充愣地问道:“我平常是怎么样的?和现在不一样?”直子点了点头:“很明显的啦!”“你们城里人都这样多心吗?”“怎么这样啊!一会儿一个‘城里人’、一会儿一个‘城里人’的,城里人哪招你惹你了,让你这么讨厌?”直子显得委屈,然而又讪讪地问:“我是说,夏时很讨厌我吗?就因为我是城里人?”夏时尴尬地向她致歉:“我不该那样说你的!”她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受宠若惊哦!”
夏时说:“每天这样上学、放学,不觉得无聊吗?”直子表示赞同:“是有一点点啦。但是除了这样,我们还能怎样?”夏时叹息似的:“是啊,毕竟我们还只是小孩子嘛,许多想去的地方都不能去。”“诶——”直子惊叫一声,“夏时想去什么地方吗?”夏时挠着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也许是因为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有点儿抓狂。”“好像有句谚语是这样说的,所谓旅游,就是去观光别人呆腻了的地方。”“是这样吗?”“差不多啦。我自己就深有体会,自小在城里长大的,爸爸妈妈因为工作繁忙,很少顾及我,这便让我厌倦了城里的生活。我很感谢他们把我送到乡下来,这里空气又清新,阳光又恰到好处,还有,可以交到你这样好的朋友,这些,都是我在城里想都不敢想的。而这些对于你来说,再平常不过吧?”夏时夸张地皱了皱眉:“不一定……”又驳不出所以然来。
“能这样和你说话,真的很幸福呢!”直子兀自感叹起来,她眨巴着的眼睛望向远方,气质甚好。夏时讪讪地说:“怎么感觉压力好大!”对于直子是把自己当做普通朋友呢,还是别的什么?他迷惑不解。
直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赞美小镇,以寻求共鸣,夏时只“嗯,啊”地点着头,尚不能发表什么看法。直子脸上露出不悦,自嘲似的说:“我有点儿少见多怪吧?夏时这会儿一定在心里笑话我。”夏时大幅度地摆手摇头,讷讷地说:“没有没有,没有笑话你……我们是有点不像话啦!明明就要迟到了,却还若无其事地聊着天儿,你觉得呢?”直子捂嘴“哦”了一下,说道:“是哦,都快迟到了。”“那我们快走吧?!”俩人神经兮兮地跑起来。
时值夏末,暑气却无消退的迹象,因窗户朝东,阳光便大肆照进来,占据教室的大半面积。上午还好,不至过热,但到了下午,毒辣的阳光从西面窗户再次侵入,而窗帘所起的作用,顶多就是保证不让人中暑。夏时不禁疑惑当初筑校之人是否是一蠢材。
教数学的女老师闲庭信步似的走进教室里来,她今日春光满面,像是个初遇爱情的小姑娘。她面带微笑地开场说:“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会下雨。”顿了顿,等待台下的小家伙们作出各种表情,继而幸灾乐祸地说,“你们都没带伞吧?”坐前排的小家伙轻轻地“嗯”着,她旋即假惺惺地安慰道:“其实也不用担心,天气预报十有八九是胡说八道。”她示意同学们朝窗外看,“你们看看,今天阳光多明媚,多灿烂啊,怎么可能会下雨呢?”兀自明媚而灿烂地笑起来。
夏时坐在前排,可近距离地观看那令人汗毛竖立的笑容,他暗自替老师羞赧,便将双手手肘放在桌上,手掌自然地摩挲眼睛,这举动在别人看来,只会以为他的眼睛进了灰尘。
就这样连续7节课坐在一处岿然不动,又有暑气撩人,这样煎熬的日子夏时似乎头一次体会。他时不时望向窗外,见那梧桐树叶被晒枯了一般,在梢上摇摇欲落。他想,外面明明有那么广阔的天地,为何大人们非得把下一代限制在房间里?嗯,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就像夏美那样得了重病,他们方才会放过自己吧。这真是一个无望的世界!
傍晚,余晖将偌大的校园渲染得比往常红艳,由此可见,夏天确有离去的倾向。
夏时为避开直子,早先就离开学校,径直去了夏美家。
那是一座过于死寂的房子,同先前的不大一样,夏时会有此感觉,大抵是因为一楼走廊的晾衣绳上空无一物,二楼则窗门紧闭,他蛮以为这家人都已搬走了,然而又会去了哪里?他走近后院,见栅栏的门是敞开的,兴许是顽童们曾破栏而入过。他便无所顾忌地走进栅栏里,忽又听见菜圃中窸窣作响,原以为顽童们尚未离去,便欲冲过去劝阻一番。但见夏美的妈妈忽然站起身来,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夏美的妈妈露出憔悴的笑容,声音嘶哑地招呼:“夏时,你来啦!”她的大褂衣裳上沾满了泥垢,脸上也沾了一些,这同先前的印象大相径庭,夏时甚至怀疑眼前的这个人可能已经精神失常,便惶恐起来,欲抬脚离开。
夏妈妈像在期盼回应似的看着他,并未作出诡异的举动。他适才放下顾虑,礼貌地应了一声:“阿姨好!”夏娟便问:“刚刚放学吧,上课辛苦吗?”见她如此客套,夏时陷入沉默。
她继续垂头忙活儿,嘴里念叨似的:“夏季快结束了,也就意味着蔬菜的旺季也快结束了,再不把这些菜处理掉,可就浪费了呀!”言罢,咯咯地笑起来。夏时仅能看见她的遮阳篾帽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啜泣。她犹自自语道:“大概又要浪费了吧,种了这么多,一个人怎么吃得完。都怪我当初没听夏美的话,将这菜当花儿一样折腾,现在想想,真是蠢得可以!”
夏时走进菜圃中,建议道:“可以卖掉,这样就不会浪费。”夏妈妈手上的动作停了几秒钟,继而淡淡地说:“是呢。”夏时尚未解出其中含义,却愈发天真起来,他说:“批发市场经常有人来镇里收购蔬菜的,他们一定不知道阿姨您这里吧。阿姨种的蔬菜又好看又新鲜,他们一定会出个好价钱。”夏妈妈浅笑着应道:“夏时真会夸奖人呢,阿姨种的菜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有的,有的!”
夏娟欲言又止,大抵不愿伤害他的热心,便试着转移话题:“时候不早了啊,夏时要不要留在阿姨这里吃晚饭?”夏时想起什么似的,连连摇头:“不了不了,我该回家了。”他急匆匆向栅栏外跑去,未跑出几步,又停下来向夏妈妈询问:“那个……夏美什么时候回来?”夏娟作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不知道哦——”
夏时跑出了街。夕阳早已隐匿,周遭的住户都把灯点亮了,他望见夏妈妈家中的窗户仍旧漆黑一片,兀自哀伤得不能自已,口中喃喃地感叹:“夏美,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名叫欢欢的京巴狗蹒跚地走进栅栏里,它身上的毛凌乱不堪,有被撕咬过的痕迹,大抵是刚与其他的狗打过架。见到主人,它不声不响地大摇其尾,装作一副凯旋归来的模样。
因光线很暗,夏娟吓了一跳,待看清楚了,才知是欢欢。她欲将欢欢赶开,又见自己的衣服亦肮脏不堪,索性将欢欢抱起,到水龙头底下冲洗一番。
屋檐下20瓦的白炽灯被摁亮,发出可有可无的暗光,还好近旁的水龙头是能够看清楚的。夏娟把水调至最大,发出哗啦啦的巨大水声,水沫溅得到处都是,欢欢被水吓怕了,几欲躲开,却被夏娟大力摁住,待洗刷完毕,方才放开它。
夏娟替自己的手臂涂抹了几下香皂,倏地感到刺痛,她定睛一看,见皮肤已被菜梗划出几道血痕,她咬着牙,硬是将它们冲洗干净。
天空中的三俩个星星闪烁不休,偶有一眨巴彩灯的飞机掠过,拖出长长一根白线,越往后,那线越粗大,直至消散开来,夏娟依稀听到从那末端传来的轰鸣声;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烟味,是从隔壁点着的豆荚堆里漂过来的。此情此景,应与祖母、夏美她们一起共享晚餐才是,然而只剩下夏娟孤零零一个人。
她呆立在门前,显得踌躇不定,屋内悄然又漆黑,一点都不像是自己的家。欢欢冲她吠叫了几声,大抵是饿坏了,她方才推门进去。
草草煮了一些面,用大碗一次装完,再小心翼翼地端至圆桌上。拉一把椅子出来,椅子与地面摩擦出巨大的嘎吱嘎吱的响声,在屋内回荡。她独自地慢腾腾地吃起来,也不用力去吸,只挑三俩根送至唇边,并一段一段地咬下来,以此打发漫长的寂寞时光。屋内便只剩下筷子和碗的碰撞声,至于屋外,哪怕只是虫鸣,都足以令她艳羡的了。
她忆起一些往事,在夏美五岁那年,丈夫江南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
多年来,她以为时间能够抚平伤口。然而多年后的今天,灾难又重临这个家庭,也是因为这个病。
徐医生告诉他们,到城里的大医院进行疗养,江南的病是有可能稳住的。然而高额的医疗费用,令江南望而却步,他理所当然似的说:“我这条命好像不值这个价吧……”未等他说完,夏娟便一个巴掌掴过去,怒嚷:“你在说什么呀!”眼泪立时簌簌直下。
江南铁了心赴死一般,硬是不肯去医院,眼见夏娟厚着脸皮四处借钱,他亦不管不顾,终日待在家中由女儿相伴。似乎是为弥补平生缺憾,他将全部精力倾注于《夏之音》的创作,小号声从早晨响至深夜,蛮以为在小号声中就能找到解救似的。邻居们对起初的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感到抓狂,几次登门同他理论,都被他置之不顾。江南疯了一样,痴痴地吹着小号。大家则都认为他是真疯,任凭自己的妻子忙前忙后,也不帮一把手。
他在家中“疯”了仅仅两个星期,病情便开始恶化,不得不住进镇内的医院。
夏娟时常带女儿去探望江南,这时,他已很难再打起精神吹奏小号了。年纪尚幼的夏美急不可耐地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好起来呀?”江南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说:“快了,快了!”
然而在他住院的第五天,他像蒸发了一样永远地消失在这个小镇。夏娟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丈夫背着女儿站在医院楼顶,父女俩也不知在那里聊些什么。当夏娟中午去过一趟家,再回来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看见他。
徐医生告诉说:“你丈夫让我转告你,请忘了他。”
夏娟痛不欲生,可在女儿面前,却以惊人的意志克制住自己,强装微笑地对女儿说:“夏美啊,你爸爸又去旅行了,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再回来吧。哎呀,真是的,也不跟自己的女儿打个招呼……”倍感意外的是,女儿高高举起小号,喜不自胜地笑着说:“爸爸跟我打过招呼的,他说把这个暂时给我保管,等他回来了再还给他!”
女儿那张天真无邪的笑容至今记忆犹新,夏娟愿不遗余力地将这笑容一直保护下去。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女儿竟会和丈夫患上同样的病,就像是重复不断的梦魇!难道自己注定不能拥有他们吗?想到此处,夏娟不禁潸然泪下,她巴巴地瞅着自己的泪珠滚落在面汤上,激起一道道细小波纹。
欢欢是不懂人情的狗,它饿坏了,目光渴盼地盯着主人,嘴里直淌口水。夏娟便将剩下的难以下咽的汤面全都给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