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比想象中更加遥远

作者:七宫直治 更新时间:2019/9/24 3:15:14 字数:4829

在木下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常常做同一个梦。

梦里除了黑暗,其他什么也没有。抬头,低头,环视,看见的所有几乎都是漆黑一片,自我的存在感被渐渐地稀释掉。在这里,既不感觉炎热,也不感觉到寒冷。既没有起点,也不存在终点。就算伸出手去,也无法拥有触摸到什么事物的实觉。方向感,距离感,所有能够被用于自我判断的事物,一律都不复存在。

然而意识却未曾如此的清晰,我感觉能够轻易做到在外界所做不到的事,能够用未曾想象的速度在黑暗中飞速地奔跑,也能够用尽全力大声地呐喊。冥冥中,混沌般朦胧的黑暗中,什么事物正浮上来,什么事物正沉下去。

似乎这里更像是现实。只在这里,我才确切地存在着。从这梦里醒过来,我只不过又进入另一个更加虚幻的梦里而已。

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从没能够踏上地面。我在这什么都无法感知的黑暗的永无止境地下坠。

下坠,下坠,下坠。无论我正做什么,我都在不断地下坠——这不以我的意志左右,所能够感知到的所有的过程之中,我都无时不刻不在下坠着。

下坠——这是唯一具有象征性的动作。

我有时想,或许就这样直接坠到地心里去。

即使白天从梦中醒来,我也没有实感。眼中所见的景象像是通过没有对焦的镜片,模糊一片。总是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重新把聚焦调准。但是当天晚上一做那梦,第二天醒来便又重回原样。

不知不觉,有什么正逐渐失调。

与他人交流,镜片上总是覆盖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无论怎么擦拭也无法将其清洁干净。笔直的,曲折的,清晰的,朦胧的,宁静的,嘈杂的,日常里所遇到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像是被稀释过的颜料桶,乱七八糟地泼在名为“生活”的厚重画布上。以我自身的视角看,那恐怕远比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来的更加抽象。

直到近日,得知附近的儿童公园被拆除整修这件事,我才突然从某种迷惘的状态中惊醒——但随即又陷入更大的错乱中。

我本来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单单只是某日在便利店听闻他人闲聊才偶然知晓。据说器材老旧失修,有小孩在玩耍时受伤,父母因此闹事,于是把事件报了上去。这件事本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却不知为何感受到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说来说去,有错的都是人们自身,公园又有什么错呢?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那素未谋面的父母与小孩也面目可憎起来。

身上似乎有哪里不太正常,我多少意识到这个问题。我活在和他人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面,这是个与外部没有任何交集的空虚的世界。日渐久之,这之于我,之于他人,既说不上幸福,也难以称之悲哀。这样一想,我所处的世界仿佛被放置在坏掉收音机永远也发射不出去的电波里面。

就保持这样,不要靠近任何人,也不要尝试去做出什么改变,我暂且先如此告诫自己。

每思及此,我就不禁开始怀念起木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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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醒来的十五分钟内,什么都想不起来。朦胧的视野中,雪白的天花稍稍刺痛了我的双眼。残留下的唯有宿醉的空虚感。

昨晚的回忆几乎遗忘一空,脑中记得的也只有遇到鹤雏小姐那短暂的一瞬,此前此后的记忆半点也没有留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边忍着头痛一边爬出被窝,走进厨房,一口气喝下三杯水。水壶里的水还是温热的,桌上放着一小碗蔬菜沙拉。无力去思考这些从何而来,我狼吞虎咽地把沙拉吃完,冻住的思维才稍稍好转了一些。

我走进盥洗室,脱下有异味的衣服。拧开水龙头,任凭花洒中的水滴冲过昏沉的脸颊,我回想起那个神秘的女孩儿,在她身上,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除了书店,此前我们从未在何处相见,然而这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我也未从得知。

从盥洗室出来,打开冰箱,拿出来一瓶冰过的凉茶。一同被从冰箱里取出来的还有一张便条,上面用叮嘱的口吻写着:请注意身体,不要喝酒到清晨。字迹很娟秀,一看就知道是谁留下的笔迹。我揉了揉脑袋,拿着凉茶到阳台上。

空气中阳光有些温暖,远处的荒地有微风吹过来,拉上阳台门,我眯起眼睛靠着玻璃围墙坐下来,慢慢地喝着凉茶。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凉地我不由打了个哆嗦。

这时我听见有风吹拂窗帘的声音,我不由偏过头去,却发现邻居家的阳台上摆放着一张轻便的折叠椅,一旁摆放着一个精巧的茶杯。一名留着黑色长发的女生正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书,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啊,是鹤雏小姐,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内心不由动摇了一下。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那个神秘的女孩正出现在我的身旁。

我不想打破这份宁静,于是就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一点点喝着瓶里的饮料。闲暇时刻,我转过头打量她,微温的阳光下,她的存在显得格外轻盈,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

久久地沉默中,不知过了多久,她合上手中书本的最后一页,站起身来。于是我得以看清书本的封面,浮世绘风格的落日与村庄,是太宰治的《斜阳》。木下也曾有一本一模一样的《斜阳》。

——《斜阳》。这或许是我与木下讨论最多的书了。

说起《斜阳》,我就不得不说起书中直治所写的《月光花日志》与他留下的遗书,以及那一句著名的与和服有关的句子——我本想这个冬天就死,但我拿到了一件适合夏天穿的和服,于是暂且先活到夏天吧。

这句子曾触动我,也曾触动木下。多少个闲暇的下午,我们蹲在教学楼的屋顶抽烟,聊及于此,久久无言。木下之所以离世,我想,于他而言,或许并没有收到属于他的和服吧。

我不禁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与明暗之中(注:出自《阴翳礼赞》)。谷琦润一郎说的一点不错。”我忽然想到这句话,不由抿了抿嘴唇,一口气把剩下的凉茶全部喝掉,结果不小心呛到喉咙,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一边咳嗽,一边按捺不住地低声笑出来。

鹤雏小姐转过眼神来看我,那一付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又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平稳了下呼吸,停下手里的动作,眯起双眼,逆着光盯着鹤雏小姐望向我的眼神。她仿佛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陌生人,那其中所蕴含的亲切感与疏离感都令我困惑不已——虽然我并不认识她,但至少她认识我。

我们究竟曾在何处见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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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雏小姐的眼神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随即黑色的瞳孔便变得温和起来。她把折叠椅收起来,走到阳台的边缘处,我们间的距离大概只差了三到四个身位。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之中,她一点也不在乎我的目光,径直坐到我的面前。

她的脸上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伸出手在我眼前来回晃动了几下。

“早上好啊,谷琦先生。你看起来比昨天精神多了。”

我略微诧异,随即反应过来原来她正向我打招呼。听到比想象中更加清脆的声线,我微微紧绷身体。出乎预料,与一名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交谈并不算一件简单的事,我不由在心里嘲笑了自己的怯懦。

我苦笑了一下,随即清了清嗓子,回复她。

“早上好啊,太宰小姐。”

听到预料之外的回答,鹤雏小姐脸上浮现比刚才更加明朗的笑容。她看着我脸上的苦恼神色,扬了扬手中端着的茶杯。

“不用顾虑那么多,谷崎先生。刚刚喝过凉茶,现在要来一杯温热的红茶吗?”

“红茶,吗?”

“对于味道,我可是有自信的哦。”

“那——”我沉吟了下,“麻烦你了。”

“小事情。”她站起身来。“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会。”

她背身离开阳台回到卧室里,我盯着她的背影,才突然发觉原来鹤雏小姐就住在我的隔壁。我们共用同一件院子,但是在此前我却从来没有注意到她。

半盏茶的功夫,她端着托盘再次回到阳台上,托盘里放着茶壶和两只瓷质的茶杯。她在一只茶杯里倒满茶水,然后隔着阳台伸手把茶杯递给我——阳台与阳台边缘的距离超乎想象的近,只是单单伸出手去,这个间隙就不复存在。

我伸出手去接下茶杯,啜饮一口,红茶出乎意料的美味。瓷质的杯子比起想象的要粗糙一些,茶的温度顺着杯沿传递到手中,空气中隐隐飘荡着一股极淡的微苦的乳香味,这不禁使我怀念起家乡。印象中,青森的田野中青草与泥土的香味与这也相差无几。

“很棒的茶。”

我喝完杯里的茶,把茶杯递回去,鹤雏小姐立刻帮我添上新茶,我道了声谢,再次接过茶杯。不知不觉,空气中的氛围比起最初已经轻松许多了。我凝视着杯中的茶水,水面倒映出天空,零散的茶叶在半清半浊的茶水中起伏不定。

一片细小的落叶飘落到我的杯子里,我心心翼翼地把它从里面取出来。

“太宰小姐,我在这里住了一小段时间,却从没有见过你。”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到这边住了。稍稍——发生了点事。”鹤雏小姐用含糊不清的口吻说,我也没有继续询问下去。她用食指轻轻敲击着茶杯的底座,转过口气来问我。

“谷琦先生是什么时候搬过来住的呢?”

“什么时候......搬到这栋房子里大概有快一个月了吧。”我沉思片刻,随后说道,“受朋友的委托,一个月前匆匆忙忙地从青森赶过来了。机缘巧合下,就暂且住在这里。

“这边可比从地图上看所直观感受到的更加偏僻。”鹤雏小姐边小口地喝着茶边说。

“这里的确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起初并不适应。直到最近才勉强习惯下来。”

“话虽如此,但你看上去并没有不满的地方。”

“的确,不方便大多是指交通条件。”我说。“但另一方面,居住的环境安静,又不至于简陋。于我而言,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住所。”

“喜欢独处?”

“说不上喜欢,只不过是习惯罢了。”我轻声说,“没有从容到可以考虑喜不喜欢的余裕。”

“只不过是习惯......”鹤雏小姐轻声复述我的话,她沉默了一会,随即对我笑了笑。

“你是个有趣的人。比我心目中更加有趣。”

“何以见得?”我微微诧异。

“像这样说话的人可并不多见。”

我叹了口气,对她的评论不可置否,唯独对并不多见这一点保留了肯定的态度。我把杯里剩下的红茶一口气喝完,把茶杯递还回去。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对鹤雏小姐说。

“我是个怪异的人。”

不顾她的反应,我径自说了下去。

“与其他人不同,我是个不爱出现在人群面前的人。我一般只在清晨和深夜出门,午餐和晚餐常常用杯面和便当解决,除了书本和酒,不买日常生活用品之外的东西。我所需要的营养大多可以在书本与酒之中汲取,所以其他事物一概不需要。”

“所以我既不会去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也不会响应号召去做公益活动。单单只是活着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了,所以与自己无关的事一律不去关心,我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如你所见,我只不过是这样的人而已。”

听闻我的长篇大论,鹤雏小姐却全然并没有惊讶的表情。似乎她早就知晓我是这样的家伙。我的目的只是告诉鹤雏小姐我与其他人毫不相同,但是鹤雏小姐对此无动于衷。所以我也没有办法明确地告诫她离我保持适当距离。我微微有些苦恼。

那就和最开始的时候一样就好了。

“但是,无论如何,昨天晚上的事,还是要感谢你。”我说。

“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从结果而言,已经足够了。”

“只是,谷琦先生,酗酒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抱歉。”我耸了耸肩,“我只不过帮死去的朋友喝掉了属于他的那一份而已。”

“你死去的朋友并不一定愿意这么想。”

“可那是我所能做到的唯一的事。”

我扭过头去看鹤雏小姐,却发现她的脸庞朦胧地带了一层雾气。除了笑容,其他能够被窥见的事物,一概没有。在这时候,我才觉得楼与楼的距离比起想象的要更远一些。

从头至尾,她只是温和地笑着,那个笑容,让我再次想起了柚。柚也会这样笑,像是包容了理解了一切的温和的笑。但柚死了,每次回忆起过去,我总是觉得,她的笑其实并不温和,她只是装出了包容理解一切的样子罢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能够做到。

望着鹤雏小姐,这一刻,我仿佛有一种柚重又活过来的错觉。但并非如此,我摇了摇头,把心里的杂念全部抛开。我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毫无来由的焦躁感,它压迫着我,催促我说些什么。

“太宰小姐,木下死了。你或许应该知道,木下栉,你曾经的邻居,在这一栋房子里自杀了,死在了他刚买的钢琴之上。”我说,“原本他或许能够活下来,但他还是死了。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我很难过。”

“我知道。”

“太宰小姐,我很难过。”

“我知道。”过了一会,她说,“我知道的。”

话语在这里停顿,没什么比突然降临的沉默更让人悲伤。风渐渐大起来,我抬头看向远方,乌云正要层层叠积起来,看起来就要下雨。她黑色的长发在风里凌乱地飘舞着。良久,我向她询问出声。

“呐,太宰小姐,我们曾在哪里见过面吗?”

“如果是在现实中,我们的确不曾见过。但我们在现实的另一侧相遇。”

她将一根手指竖在自己的嘴唇前,摆出噤声的姿势。不知不觉中,她的身形正逐渐末入昏暗,她的美丽仿佛即将凋谢的三色堇。

“在梦里。谷崎先生。”她轻声说。“我们在青森的梦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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