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上高中那会儿学校组织过一次研学活动。去的内深野,主题是悼念地震死伤。在那里我切身明白什么叫做腐败。
一个仅仅两万多人口的小镇,除过温泉产业,剩下的几乎清一色是赌场。虽然有些类似于二三线城市广场摆摊的小赌博机,但这里是实打实的店面营业。几乎没有人管。
那时的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自由活动时走进了一家赌场。挂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木质牌子下的保安连我看都没看一眼,与一旁看穿着似乎是警察的中年男人互相点着香烟。赌徒里有政府官员,也有派出所长。
进去钱包满当当,出来当然是血本无归。
每个人都只求做一点邪生意填满腰包。这种抱残守旧的思想致使这个小镇的经济十分落后。就连为人民服务的巡视组调研时都懒得来这里。一个充满魑魅魍魉的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帮扶的需要。
整个小镇感觉就像定格在了80年代一样。
当年的我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抱着不甘心的情绪,还想找些钱把失去的本金赢回来。
于是我掉入了更大的黑渊中。常言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说的大概就是我吧。这个小镇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妖气,使人忍不住作祟。
我学会了偷钱。为期七天的研学活动一有时间我就去赌博。
直到再偷钱就会暴露之时,我把目标转向了学校的同学。
不久后电视台报道了我们学校一位女学生失踪的消息。当地警方最终在湖边发现了她的尸体。警察们懒得去调查。
这个女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副会长,一股大家子气。我和她很合不来。我不知道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具体的讲,是我忘记了关于她的一些事情。我也忘记了她的名字。我只记得自那件事发生后,我不再去赌博。
我本该忘掉这些事的。但现在我却想起来了。
在这前往内深野的夜行列车上。
毕竟自欺欺人不好受。
2
第二天一大早被前辈叫醒。他们早已知道列车直接前往内深野之事,却偏偏不告诉我。
离开列车时,列车长与那位自称“神明”的副列车长为我们这难得的旅客送行。我看得出副列车长在偷笑。
“那把刀要好好珍藏哦~”不知何时那个男人加了我的微信。肉麻的消息实在令我反胃,原本没怎么吃早餐的肚子又瘪了一圈。说来我还没有把拿到刀的事情告诉前辈他们。
“还是不告诉他们了吧。”潜意识告诉我。
似乎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副列车长那个男人的面目。
我们离站后向预订好的旅馆前进。
预订的旅馆名叫“青野驿”,怎么听都像个日本旅店的名字。前辈说这家旅店位于镇中心地带,自配温泉,价钱还很实惠。
“镇中心怎么会有温泉。”我想。多半是人工浴池吧。
内深野车站里只有一个老龄职员守在生锈的暖炉旁。从站内向积了灰的木质玻璃窗外看去,只能看见布满青苔的月台、生锈的铁轨以及四周的郁郁葱葱和杂草丛生的土地上满当当的火红落叶。不时还传来寒蝉的凄鸣。
这个时间段竟然还有蝉啊。
我们向站外走去。面前被藤蔓环绕的废旧自动售贩机旁的两排塑料椅早已因风吹日晒而看不清其原本的色彩。若是有谁坐上去,只怕裤子会被扔掉吧。
“宏正……我们该怎么去镇子里?”走在最前面的馨美突然停下了脚步。明明是自己领头,前辈却让自己的女友走在最前面为大家探路,此等男友力低下的男人会有女朋友,简直是千古一遇的第十万零一个问题。
我们的面前现在是双向二车道的沥青公路,再向前看便是布满岩石和青藤的峭壁。左侧是盘山公路的弯道尽头,右侧则是黑洞洞的隧道。
“糟了,攻略上没讲。”前辈拍了拍脑门。这等铁憨憨上哪去找。
“手机还有网。”尚北说。
“重点是网上查不到呀。”馨美说。
在他们左右思索之余,我用手机叫了一辆车。在这种荒郊野岭会有商务车也是幸运。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我对他们的冷嘲热讽了。
3
一辆丰田的商务车停在了我们面前。司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和尚北。
“情侣吗二位?”他说。我想他应该更注意前辈和馨美才对。义正言辞地否定了司机的说法。
“这么点人没有必要坐商务车吧。”司机说。给你钱就是了怎么这么多废话。小型车三个人在后排拥挤十分不适不该是理所当然的吗。
商务车缓缓启动驶进隧道。
“怎么来的?”司机问。
“从上宽坐高铁来,之后坐夜行列车。”我说。
“夜行列车还没有停运吗?自打以前地震起就没有夜行列车了。”
“还有运行。不过车次不多。”我说。他指的应该是民国后停运的夜行电车吧。
“你们坐哪趟高铁来的?最近高铁不太平。”
我看向旁座的前辈。他慵懒地说出了车次,但司机并没有听到。
“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那么,祝你们旅途愉快!”司机说。比五年前的小镇居民们素质高多了。
不久后驶入了内深野镇内。
小镇的街道上空荡荡,几乎没多少行人。也许因为是旅游淡季,生意店面也都很冷清。多年前红火的赌场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各色温泉旅馆与保健中心。还有不少周边游旅行社。看来这里也并非一个十分落后的边缘化地区。5年足以给一个地方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唯有镇中心街道上那座地震纪念雕像不变。
年轻的女人怀中护着孩子――那两米高的雕像虽称不上是地标,但也格外醒目。不知为何脑中闪过的“女人”二字在我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毕竟自欺欺人可不好受呢。”微信收到了来自那位“神明”的讯息。
你倒是给我发个红包啊。
4
前辈嘴中“离镇中心只有不到一公里”的鬼话成功骗到了我们。在城市中生活的我们从未意识到这个小镇的直径只有不到两公里。
怀着“这也能算是镇中心吗”的抱怨,下车后跟随前辈来到小镇边缘的独栋二层小楼前。原本晕头转向的前辈在此时看起来轻车熟路,不免使我心生“这家伙以前也来过吗”的疑问。
小楼门上的木质牌匾写着清清楚楚的“青野驿”三个大字,结合自带的温泉难免令人联想起日剧里的男女混浴。从外观看旧式的木结构建筑实在是难以让人相信这小楼背后会藏有好评榜第一的温泉。但毕竟不是正经的镇中心,“人工温泉”的疑虑打消了不少。
正是旅游淡季,即使是榜上有名的旅店看起来也格外冷清,秋风吹过只觉安静得诡异。前辈先一步踏入门槛内,这自己先打头阵进旅店的行为实是令人难看。好歹让自己的女朋友先进去啊。
我第三个进入旅店,尚北紧随身后。待我们全体进入旅店后,也没有服务生上前欢迎。经济如此不堪吗。在现代化的时代中旅游淡旺季带来的强烈反差在这里体现得一览无余。
等待了许久仍不见一丁点人影。环顾四周只有木质家具和灯笼状的红色吊灯,还有不知为何会挂于室内天花板上的十几把油纸伞。中厅镂空的木柱用玻璃板架起,摆满了中药材,其中有许多不知名的虫草。正当想要吐槽这强烈的违和时,在馨美的指引下又看到了前台斜侧面覆于阴影内的水族箱。简直就让人想起上宽世博园荫荫绿丛中别具一格的玻璃高塔。
“有人吗?”前辈喊。
中厅斜侧的阴影里走出一个老婆婆,看样子是旅店的管理员。在木窗中透射进的微弱阳光实是无法让我看清那阴影后到底有没有可供人驻足的空间,但若如此一想,那老婆婆岂不就如鬼影般神出鬼没吗。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与我五年前在赌场门口看见的一位吃面的老婆婆长得一模一样。虽说时间过去许久,但不知为何我的记忆在一点点地恢复,老婆婆的面孔我也记得很清楚。如果说是错觉的话,我面前的这位老婆婆又是谁。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颜貌不变这样的鬼话的。也许是那位老婆婆的姊妹吧。
“我们订了一间房。”前辈说。提及登记人时前辈却用了我的名字和身份证。
“等着坐牢吧。”我说。
“我爸和法院的李叔有着十年之交。”
怎么不说你的父亲叫李刚呢。
随后我接过了老婆婆递来的房卡。
我们的房间位于旅店二楼,是典型的中式套间。通往楼上的楼梯嘎吱作响,微弱的阳光在这里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在红灯的照映下,我们就好似走在元宵节的夜路上。打开房门却是另一番风味。古典音乐扑鼻而来令人忍不住流口水,直到看到柔软的昏睡沙发才令人清醒地意识到音乐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不是食物。仔细环视整个房间,还是不能避免药草的入眼。为什么客房里也有。只好打开电视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药草上移开。
电视里播着昨天下午高铁出事的新闻。沿线的隧道突然崩塌,将整列高铁掩埋。若是如此,我们昨日的高铁应该无法通行才对。难道是临时调了另一条隧道线?继续看着电视,幸存者的搜寻工作已接近尾声,不得不佩服中国速度。整列车几乎全员遇难,不由得让人为之哀悼,同时也萌生出了“幸好我没在那躺车上”的想法。唯一的谜团是本该满载的列车上居然有一对面对面的空座位,实在是令人费解,因此搜寻工作实际还在继续。总而言之与我无关。路上的怪异事件已经够多,不能让这些事坏了我的心情,索性抢过尚北手中的遥控器切换到少儿频道。不知为何我最近的思绪特别繁琐,与先前力求简洁思考的我判若两人。
“什么时候出去玩?”馨美问。
“今天暂时没什么安排。下午泡温泉是重头戏。待会在周边逛一逛就行。”前辈说。
说是逛一逛,其实就是在旅馆隔壁的饭馆吃完本土化的家乡菜后,以“饭后不能剧烈运动”的严谨科学规则为参照,在旅馆周围方圆200米的地方来回走了十多分钟。我不免为他们的懒惰感到丢人。昨天早上一大早给我打电话的兴致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
5
下午3点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泡温泉。很遗憾,这里并没有男女混浴的奢华配置。换上浴袍与塑胶拖鞋,我们穿越一楼的中庭,走过旅馆店内庭院的木质回廊。
没有见到一位客人。整个院子里回荡着我们拖鞋的啪嗒声。
“有些诡异呀。”我说。
“确实。”尚北说。
前辈与馨美均没有发话。
温泉这种东西还是在晚上泡的好,前辈却说有些迫不及待。
在入口处与尚北、馨美二人分别,我和前辈走进男浴室内。露天浴室的池壁贴着瓷砖,但底部似乎是天然形成的。热气蒸腾,我们很难看到互相的脸。期间多言的前辈一言不发,我也没有什么想要说的话。抬头看着逐渐变阴的天空,只是在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下雨。微风拂过,身处温泉中的我并不觉寒冷,池边岸上的树叶落于水面只会让人感觉惬意。旅途中一切的疑虑似乎都烟消云散,我也不会再想起5年前命案中那位少女的脸。
如果她当年未去世,现在是否会成为我们旅途中的一员?
总而言之与我无关。
在温泉中惬意地度过了一小时的时光。当前辈提议回到房间后,我们缓缓起身,隔墙唤起美丽的女士们。墙那边却没有什么动静。
“也许她们先回去了。咱们也回吧。”
回到房间只看见尚北一个人靠在躺椅上,悠闲地玩着手机。
“馨美呢?没和你一块回来吗?”前辈问。
“她先出去了。我还以为她是去找你了呢。”
前辈随后拨打了馨美的电话,却无人接听。
“打前台问问?”我说。前辈用房间内的座机拨打了前台的电话,却迟迟没有响应。
“那个老婆婆根本不可能接电话。”前辈说。“我去楼下问问!”他冲了出去。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我紧跟他跑了出去。尚北仍拿起手机把玩起来。根本不像是闺蜜该有的样子。
在楼下我们没有看到老婆婆。就仿佛她不存在一样。我这才看清,前台的桌子上已经积了许多层灰。
“有人吗?”前辈喊。无人应答。“该死!我出去找!”前辈穿着浴袍冲了出去,连鞋都没换。我根本来不及制止。没有携带雨伞的前辈随后隐没于茫茫大雨中。只希望冲动的前辈能带着馨美一起平安归来。
我独自一人回到房间,本盘算着该怎么向尚北解释,却发现躺椅上不见了尚北的身影。无奈之余我躺在尚北躺过的躺椅上,闭上双眼尝试放空自己,却被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警笛声扰乱。果然最好放空自己的地方还是温泉吗。
连雨伞都不撑,我冲过大雨倾盆的中庭,来到男浴池内。泡在浴池中必定要受到雨水的冲击,但秋季的雨水算不上冰凉,低落进温热的池内便更不值一提。我闭上双眼,想着终于能够放空自己,身边却来了一个男人。
“游客吗?”我想。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原来是神明啊。我已无暇顾及这神明的来历,只求能让自己清静一会儿,但似乎事与愿违。
“一个人泡吗?”他问。
“嗯。”
“真孤独呢。”
“你不也是?”我反问。
“呐……算是吧。”他看来十分坦然。“前辈,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他问。
“因为我在旅行啊。”我回答他。等等。“前辈”?再回想刚才的话语,温柔细腻的言语怎么也不能从那男性神明的口中说出。
我转头看向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坚挺的**,我不禁夹紧了双腿。
现在是她。
“怎么是你,馨美?”我问。
“怎么不能是我?”她说。她看向我,用手抚摸着我的脸。
“前辈还在外面找你,别让他担心了。你快去联系他。”我说。
“不用管他。”她勾起我的脖子。
“这么做可不太好。你有男朋友。”
“没关系。”她把脸向我贴近。
“你究竟是谁?”
“我是馨美。”她的**紧贴我的胸膛。
“放开我。”我推了推她。
“真是无趣。”她说。她放开了我。雨下得更大了。在雨帘中我只看得清她湿乎乎的长发。就像深山中坠入湖中的少女。我看不清她的脸庞。
“呐……前辈。你记得吗?”
“记得什么?”
“5年前的事件。坠入湖中的、被刺杀的少女。”
“新闻上报道过。”
“自欺欺人可不好呢。”她用那位神明的口吻说道。一时间我甚至相信她就是那位神明。厄运之神。
“你究竟想干什么?馨美。”
“前辈,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馨美。――你在发什么神经?”
“那么你记得你的名字吗?”她在那里一动不动,空有声音传过来,令人毛骨悚然。
“当然记得。”
“能告诉我吗?”她问。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泡在这温泉里使我变得不耐烦,实在是我的一大失误。
“你能现在亲口告诉我吗?”
“没问题。”我只求这荒唐的对话尽快结束。“我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是什么?我忘记了。准确来说,似乎关于我名字的记忆被我不愿记起的、阴暗的回忆代替了。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我们二人就这么静静地泡在温泉里,不再有对话。
雨还在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