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气是晴朗的,那么我就如天空的颜色。
如果天空起了风雨,我依然存在于海的颜色中。
——汪主席 《三原色》(其一)
·
一
黏糊糊的衣服……
大概因为喉咙干渴,我再怎么大口呼吸,都很有种沙哑的痛感——也许自己很久没喝水了?脸上有温热热的感触,至于身体,却还湿漉漉,在风吹下凉飕飕的。皮肤也绷了起来,不知究竟怎么回事。
总而言之,等我睁开眼睛,我已经处在一片陌生的沙滩上了。
“你醒来了?”
少女从礁石后站起,拍打拍打裙子,走将过来。她有着更南方水国的口音。
“这?”
“你之前掉进了海里,对吧?”
掉进了海里……我双手紧捏住濡湿的裤筒,挤出冰凉凉的水来,顺着这条线索思考。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边升起来桃红色的晚霞,还倒映在了海面上。我悄悄用余光去看少女,看她提着裙摆,坐在相近的石头上,再挪起膝盖靠近自己。少女身上穿戴了很多饰品。都古朴拙稚,这不由得让人想起玉猪龙来。
红山文化的玉猪龙。
所以,究竟怎么回事呢?这简直像断片一样,之前之后都明明白白,唯独中间过程无从想起。我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然而既说不出也问不出,唯有沉默滋长。现在这种情景,好像无论怎么开口,都会显得唐突了。
晚霞被水光反射到岸上,让少女脸也红扑扑的,但红得很干净,如同釉里红的瓷器。
“那样的话——”她用食指点着嘴唇,稍沉思了会,又极开朗地笑出声,“那样的话,是我救了你呢。”
海平面极远处亮起了渔灯。
一下子,我终于想起了什么来,明白了自己因何置身此地。
舅舅早就看中了这儿,想开个帆船俱乐部,前几日就运了帆船来试航。然后,今天试航时,我被船帆的横杆撞到,不慎落海。大概是这样的,不,不用质疑,事实就是这样的。不错,现在自己的额头和肩胛骨,还有那种隐隐的钝痛。
因为是试航,又是私人帆船,我就嫌救生衣硌人,就强硬着没穿,只是套了身便服。理所当然的沉落。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自己为少女所救,也便是件合情合理的事了。如此说来,少女便是我的救命恩人……
“额咳咳!”在海风再次吹来时,我忍不住剧烈咳了几下。
我的手不经意间更用力,又拧出几滴水来。裤腿很粗糙,自己平时又不干重活,只觉手心磨得很烫,有些发涩。
“咳!”
“没事吧?”
“不……谢谢。”
不对的——我想,我应该表现得更激动、更热烈才对的,但自己实在是做不到了。过少女大概也不太在意,笑一笑,很随意就接受了,并再向我挪过来些。太阳终于快要落下,将世界留给无尽星月所掌控。我期待着远方灯塔点亮,就像一颗落在海上的星星那样。
现在的大海是铅灰色的大海,正值涨潮,波浪一寸寸打到岸上,发出温柔的沙沙声。
一阵海洋的凉气爬上了我的脊背,现在毕竟才三月。
“我必须得回家了。”
这次我说话的声音极小,近乎微弱,于是就再积攒起勇气,预备更大声重复一次。
“那你就先回家吧,毕竟也这么晚了。”可少女已先站起身,重新拍拍百褶裙,把沙粒抖下去,“我家就住这附近,你不用担心,自己回去就可以了。知道路吧?”
“呃,知道的。”
我脸有些发烫了。
在我低头逃避她目光时,少女又笑了笑。这是非常清澈单纯的笑声,但听进耳里,我却要暗暗心惊。我这样,会不会太怯弱了些,过于柔软和紧张……
但面对少女的目光,我已经很难坦荡下去了。为了掩饰这点,我故作利落地站起来,也把腰杆挺直:
“那,再见。”
“再见!”她大大方方地说出分别的回应。
少女道别时,眼里似乎有如释重负的神态,但天色太晚,自己已看不真切了。
我一个人爬上山坡,等衣服变干,等夜色更浓。
现在再往海边看去,鲜明的暮色下,世界俨然已空无一人了。我想,也许这就是今日的尾声。
“咳咳!”
喂喂……自己不会就这样感冒了吧?
在恍如梦境的傍晚和风里,我再拧了下衣角,看实在挤不出水滴,这才继续上路。台阶暖烘烘的,像是白昼余温犹在,与我不同。
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没记起来呢?
但愿不会便是。
令人着迷的暮色中,如同海洋的水汽一样,某种预感也在慢慢地升腾。这我能体会到。
似乎某个春日傍晚的魔力,已经开始静静淌动了。
我找到公路,搭了认识的三轮车回去。当晚风徐徐吹来,撩起依旧潮润的头发,一件事情才被回忆起。然而,这时上弦月已高挂天空,沿海路灯也发出橙黄色的光芒来,朝家的方向无限延伸。我嚼着鱼干,座下一颠一颠,竟有了点惆怅。
……
我忘了问少女的名字,忘了问她家在何方。
·
奶油味的防晒霜、夏日装束、被阳光晒得烫手的自行车把、修好的链条——
蝉像海潮一样的鸣叫,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这让人想起过去的季节。刚经过正午太阳炙烤的马路上,想必漂浮着温吞吞的潮湿空气,带着大海味道。现在推开窗,也能闻到淡淡的海水味,但这两者是不同的。
喜欢这种超前的夏日氛围。
在热风中,打开防晒霜的盖子,闻着里面冒出来一股浓浓的甜奶油味道,然后吐槽着“喂,这是给女孩子用的吧?”却依旧在姐姐调侃的话语中挤出一点,弄匀后涂到了身上。在这由中午而下午的分界点,阳光强烈,照得人睁不开眼。然而,却要出发了。
“你要去哪啊?”
在我大力踩车,从斑马线冲过时,就这样听见了同学的呼唤声。
那么,就高喊着“到海边去!”以回应,然后便骑到了昨日曾走过的路上,并逆着行进,寻找那片海滩的踪影。
昨天我回家时,家人已经连潜水队都已经拜托上了。在惊喜后,自己就讲了实话,连带着少女的事情一并托出。古板的父亲带着老一辈粤人的脾气,非常讲求报恩,强令自己明天再去海边,想办法给少女正式道谢一次。
这下,无论如何,恐怕都得问少女一句“家在何方”了吧。
这是不得不听从的命令,这样的命令只能立即执行。然而从另一方面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想再见少女一面,并真正交流些什么。
如此甚好,一箭双雕。
小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正晃来晃去,不时撞击胸膛。迎面吹来的风,又几乎把汗水都带走了。
看着天尽头大块大块的积云,看着波光粼动的海,我的心情逐渐舒畅起来。
在骑行的过程中,我大叫出声,差点在前面一个弯道刹不住车,要掉进滚滚的海浪里。整理一番心绪后,接下来的行程越发轻松,尽是下坡。我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再遇到辆好心的三轮车,载着人和单车轻轻松松回去。
一个万分雀跃,无比轻松的心态,正是让人远离紧张的关键。这是一般公理。
要再像昨天那样面对少女,自己可就颜面尽失了啊。
我边这么思考,边渐渐按压刹车,停在了栏杆旁,锁在上面,再从一条很狭窄的楼梯下去,到了山坡。这是自己昨日踌躇良久,等待风把衣服吹干的山坡。只要再稍稍往下,就能踏上海滩了。
从山坡上下来时得万分小心,这里没有阶梯,新雨后的泥土又依旧滑润,难以稳住身形。很勉强地下来后,只见广阔滩涂一下子横陈眼前。风中有浓厚的沙子味,那是淡淡的咸腥。
但沙滩上没有人,什么人也没有,连海鸟都见不到,是纯粹的空荡荡。
之前在山坡上,我还以为是视野被挡住了,心存侥幸地下来,却发现依旧如此。看着海尽头开始灰云低垂,我有些不知所措了。但这不要紧,反正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了,不再乎稍等一下的。无论等多久,我都有事可做。
我脱去鞋,打起赤脚,开始在沙滩上搜寻海螺的踪迹。脚底不时传来尖锐的痛感,像是在逼促自己必须得时刻耳聪目明,免得错过什么。
捡起贝壳,装入袋中。这就是海边的少年时代,水汽中幼态的人生——这种动作的不断重复,会不会有点幼稚呢?
可无论如何,太阳都稍微朝西偏了点。风更大了。
或者我应该宣告放弃,然后,带着衣兜里满当当的海螺壳回家去,收藏起来。反正现在天色已经趋于昏沉,暗色调大增,失却了之前轻松轻快的质感。
反正海的波涛也更紧了些,哗啦啦打到礁石上,打到沙丘上,直打得气氛偏向孤寂,令人格外难受。
反正不管怎么说,出于时间考虑,自己都必须得回家了。
而且是老老实实蹬着车回家,老老实实上坡上坡上坡下坡,然后累得几近虚脱。如果能累得几近虚脱,自己今晚洗澡时就会极为舒爽,远胜平常,也不全是件坏事。但无论如何,白日的行动都成为徒劳了。
要是能与少女再见一面……
我就此思考,愈加躁动,心乱如麻。在好不容易爬上山坡后,还是做不到就这样离去,只是久久凝望大海。
在凝望大海时,我思考得更深,以至于脱离轨道,不知去往何处。这之前隐隐向往大海,这么看久了,却又感觉恶心,仿佛其下潜藏了什么极为凶恶的生物。莫非是谶语不成么?那,还是但愿不是才好。既然不愿意往这里思考,就强行把思绪扭到别处去。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扭到了什么地方。
也许是正轨也说不定。
忽然,我感觉自己看到了远方有什么在游动,就把双筒望远镜拿起,抬到眼前。这是十岁生日的礼物,自己对其操作再了解不过。调节焦段,旋转螺钮,终于让视野清晰,一切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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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条中华白海豚,以及某位一如昨日的少女。
她们不久就消失在了波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