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图书馆

作者:迢迢牛奶路 更新时间:2019/8/6 19:18:00 字数:4152

梅涌中学是走读制度的,宿舍自然没有,也不强制午休。我家离学校近,若是平时上午,通常都是一听放学铃打响便回家,在家里吃饭睡觉。但今日肯定得不同了。

学校图书馆是这一块最大的图书馆,藏书无数,自称足堪与一般大学媲美。想来,民俗学的书也不会少吧?昨日海洋上的幻影,至今仍萦绕在我的心怀。缓缓移步在安静的走廊间,眼前就浮现出大海波涛的涌动。不错,那是确切的目击,那就是与海豚同游的少女。

在科学没闲心关注的细小角落,就应该诉诸民俗学。

我将借阅民俗学的著述,尤其海洋民俗类,也许我能借着这些书籍,逐渐摸清本地传说,然后寻得对昨日所见的解释。那般敏捷优雅的游动姿态,绝不是一般人类能做到的。更何况能与海豚友好相处的那种地步,也绝对算得上奇闻,是不可能随随便便见到的奇闻。

或许那是超自然事件,或许有什么形而上的东西在抬头?

刚踏入图书馆,外头炽烈的阳光就一下子暗淡了。服务台上坐着一个老人,厚底眼镜,正在看书,大概是图书管理员这样的角色。

这是我第一次进学校图书馆,当然不认识他。

我悄声移步,不至于惊扰他人,虽说正午的图书馆本就没多少“他人”。然后翻翻检索卡,然后按图索骥便是。简单至极。

对应书架上各类民俗书籍满满当当,但都不新,全显得很老旧,甚至泛黄。这里有张志诚的《陶纹小谱》,有《海错图》。不过这些不搭边的东西,虽然看起来挺有趣,我还是先略过了。至于另一排,《顾颉刚民俗学论集》是有的,《南岭丧葬文化》是有的,然而这些又都有些太专业。

最后,我只选了两本书回去,不过即使这两本,也都算得上大部头。

这一本是《虾兵蟹将考》,一本是《南海问俗》。它们有一定专业性,又图文并茂,注解详实,正是我所需要的东西。挑完后,就直接返回到门口,准备向老人办理手续。毕竟是第一次借书,又是借这种学术性书籍,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这不打紧,稍微鼓鼓勇气便是,没必要踌躇太长时间。

我看见老人还这样坐在绿色的光中,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这么着,我做出了大大方方的姿态来:

“呃,您好,我想借这两本书。”

“请拿出学生证……”老人起初语气平常,然而眼中突然有了稀奇神色,“唔,你是想借这两本,确定吗?”

“确定。”

至少我就算语气再迟疑,也肯定要把一些事情弄明白,弄清楚。这能肯定。

“你是想了解什么?”老人扶了扶眼镜,轻咳一声,“之前借这两本书的人,好像都是些搞研究的。”

“我想了解本地关于白海豚的传说。”我选择实话实说,虽然是有选择的实话实说。

“是想要写小说什么的——或者是写小论文?”他又咳了咳,并且再扶眼睛,那花白须发下大有疲态,“梅涌地方小,不出名,没人会记录这里的故事的。你看那些书没用。”

“但总要看看,至少学一下它们的研究方法逻辑也好。”

“那好,我帮你登记下——对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其实能跟你说一些这种事的。我小时候常听这种东西。”

老人的童年想必是久远过去,而且是极久远的,正处于遗忘边缘的过去了。我倾慕着那个科学尚未兴盛,迷信依旧长存的时代,因为迷信的正确性似乎正一点点被我证明了出来。对于那些宝贵易懂的口述材料,自己当然是很愿意听的。不如说,是心中早有了咨询他人的想法,不过迟迟没付诸行动而已。

“那好。”他笑了笑,“在很久很久以前……”

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我想,这种故事只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老故事,开场白都是这样。

“……就像东海有龙宫一样,梅涌这片小小的海域也有个龙宫。龙宫里有虾兵蟹将,有龟丞相,还有白海豚武士。”

我搬来椅子,耐心倾听。老人讲述了白海豚与龙宫的故事,是很拙稚的中国童话,颇有古风,然而也仅仅是童话。在这讲述的当头,外面午休铃打响,但我没动身,还是专注于这件事。老人讲完这故事的空档期里,我心中却很是急躁,甚至催促起来。

“我还听说过一个白海豚变成人的故事。”

听到管理员说出这句话,一下子,我的心被勾起了,悸动不已。

但我也知道,无论何时,正确答案都不会那么快到来,自己通过的关卡还远远不够。如此这般,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心情。

“不过嘛……”老人抹了下脸,略微停顿,“具体情节我完全忘了。”

“即使泛泛说说也好啊!”

我意识到自己失声后,脸一红,急忙捂住嘴巴。但老人只是一笑,甚至略带无意中卖关子的歉意,似乎并不在乎这些。

“概括的那种我也讲不出来了,以后若是想起来,我再专门跟你讲讲吧。”

在老人和蔼的语气中,我站起身来,小小鞠了一躬。收起校卡,抱起图书,接着呢,就这样走回教室去好了。就算遇到值日生挨批评也不怕,反正都是特别琐屑的日常小事。

就这样快步回班,然后省去午睡时间,专心于虾兵蟹将的奇妙世界里好了。

·

“你竟然也会看这种东西!”午睡结束后,一位同学对书本发出如此感慨。

“有时忽然感兴趣了,就借来看看。这很正常嘛。”我打了个呵欠,“我说,钱维鸿同志……这究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书啊。”

我把《虾兵蟹将考》塞到课本下面,开始准备上课的文具之类。这位从小学起就认识的朋友,今天也一样毛毛躁躁呢。

这么着,我最后深呼吸一口,把空调机凉飕飕的气流灌入肺内,流通了一会。

“让让啦,我要坐进去!”

急躁的同桌,看样子是想直接从钱维鸿身侧挤过来。

“劳驾让让。”我帮了她一把,叫钱维鸿过去一些。

“诶,这书……不,让让啦!”

“噢噢,好。”

她坐到我旁边后就开始收拾东西,看样子,似乎对虾兵蟹将的故事不怎么在意。这样也挺好的,省得又多费些口舌。这明明就不是什么值得特别提起的事情来着。

“之前那些民俗节日,你不是一直避而远之吗?而且……我还以为你只看小说呢。”钱维鸿又说了下去。

“所以我说,这次的感兴趣是‘忽然’啊。”

虽说自己确实宁可在花车游行时闷在家中看书,也不愿混入民俗的狂欢,与那带着烟火气的尘土同呆一处。不过这与其说是不喜欢民俗,不如说是自己不喜欢太热闹。该这样理解的。

毕竟前者怎样尚待考证,而后者早就被证明确实如此了嘛。

“挺专业的啊。”他抽出压下面的《虾兵蟹将考》,翻了翻,随口下了个论断。

“毕竟我想找的东西比较细,那种科普级别的书,大概提都不会提。”我也随口接过话题,“我想要了解的,可是这片大海——仅仅是梅涌这片大海——的故事。其实这么说也不太准确,你姑且如此理解好了。”

“这片大海?”

上课铃打响,下午第一节课开始了。

这是数学课,课堂上严禁交头接耳的数学课。

“嗯,民间传说之类的。”

直到下课,我才把话茬继续,向浅维鸿接着构筑自己的期望。我没怎么提白海豚,知道自己没必要太提的,即使对方是渔民的孩子也一样。在这个美妙的新世纪,只怕白海豚已经没那么多见,传统的中国童话也没那么常说了。

“你会游泳吧?”浅维鸿突然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

“啊,我当然会啊。”我有些惊讶,却只是顺着回答,“住海边哪能不会游泳。”

“诶——你会啊?可我记得你以前不会呢。”同桌狡黠地一笑,以调侃语调。

“你……算了。反正我会就是。那时年纪小,还没去学。”

我知道同桌在说什么,那是自己小学三年级郊游时的事情。班上同学齐聚海滩,下海遨游,唯独自己只能干站岸上,无所适从。当时在想什么呢?那般干站后又做了些什么呢?——这些现在全不记得了。不过,自己还是有在那个暑假勤加练习,并最终学会的。虽说就再没给同学展示的机会了。

周六自然是另一回事……

“这周五不是妇女节吗?”浅维鸿说道,“下午学校放假,又刚好接着周末,我请我爸带你出海怎么样?”

我明显一愣神,有些难以置信。无论如何,这都未免有些太突然了。

“你是说——”

“你今天神情恍恍惚惚,去看看海也好。反正你又没出过海,长长见识如何?这肯定是能帮你理解那些民俗来民俗去的。”

“不是,我是说,你怎么突然……就发出了这种邀请。”

“好吧,我跟你说实话——你了解我父亲吧?”

“我大概了解。”

“古板迷信的老一辈福建人”——咳咳,不过这是你自己说的。总是遵行一些无谓的老传统之类的?

“他周五准备拉着我出海,既然出海,肯定要灌输一大通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嗯。”

“如果再拉上个人,尤其你这种好学生……”

“我不算好学生啦。”我赶紧打断他。

“这不重要啦。总之,拉上别人的话,只怕他就不好太明显了。而我也能轻松些,不受煎熬了。所以,来么?”

我这才想起,他确实并非第一次邀约,而是早已有之了。但那过于早,以至于自己不记得了。我肯定还拒绝了上次,乃至于上上次。不过,我却要接受这次。各方各面的。

也许在那浩瀚无垠的海面,我能看见白海豚,甚至看见与白海豚同游的少女。这并非是没可能的,从形而上角度来看,说是很有可能都不为过。假如世界真存在什么巨大意志,那它肯定不喜欢没头没尾,肯定要给出一个圆满的了结……这再好不过。

“来。”

我简短回复。

“你真答应了?”

“是啊。我确实挺想去看看的,散散心也不错嘛。”

上课铃打响,下午第二节课开始了。

这是历史课,课堂上勉强允许交头接耳的历史课。

“那你可要跟自己家里说一声,反正我爸是肯定会同意的。”浅维鸿贴着我耳语,“不需要带什么东西,但要记得休息好。”

在历史老师催促的喊声中,他也赶忙回到自己座位上了。

接下来这几天,我只要好好看书——看各种书,看课本教材和民俗学书籍,好好学习,好好休息。一切应该都会自然而然来到的吧,虽然这建立在“世界真有意志”的假说上。不过自己反正才十四岁,尚且年轻,生命中还存在无穷多的转机。

“那个,你就和他两个人去?”周小英干咳了几下。

“还有他爸。”我回答。

她像是沉默了一会,头扭向另一边。那里的窗外,也透露着夏日的天幕。

“不不,我是说,我和他家关系也……”她叹口气,“不,我是说……”

“是说?”

“我是说……不,没什么……”

“?”

“木头。”

“呃?”

对于她有些无奈的眼神,对于这突然的两个字,我有些不知所措。

对于这样那样许许多多的事,许许多多亟待……

“上课!”

“起立!”

·

在放学后,我脱离了大部队,独自来到海边。这是没有防鲨网,没有港口,也没有渔产的寂寞海边,正和几家小饭馆相邻。饭菜的烹制香味远远传来,让人感到肚子饿。

不过,我毕竟还有要完成的事情。

我坐在防波堤上,吹吹海风,看看海面,听海鸥盘旋不息,鸣叫不止。前天的那种惆怅正在不断放大,让人动弹不得,继而发现世界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昏黑。这里见不到渔火,看不到灯塔,叮叮咚咚的声响不知从哪儿传来。

浅滩里游动着小鱼,然而如果天再黑一点,在岸上就看不见它们了。防波堤上的沾满贝壳,那些密密麻麻的苍白色,同样也一并昏黑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以后肯定还会常来此处,像今天这般久坐的。晚风使人发颤,使人敏感而兴奋。这也宛如前夜。

这样的大海……

在坚定了一个意志后,我站起身跨上车,朝家的方向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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