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太阳升得早，早到了出乎意料的程度。阳光透过四四方方的窗户照进屋内，打在被子上面，让人很快就热了起来。我在起来后缩入阴影里，也没换衣服，就这样定定着抱住膝盖，等候闹铃响起。
阳光缓慢偏倚，每朝这里移一点，我就后退一分。直到我的背部抵到墙角，再也后退不得。一种无聊而幼稚的游戏，小时候好像经常玩来着。
在这纠结的时分，闹铃终于打响，我如蒙大赦一样穿好衣服，洗漱，收拾书包。最后想了想，又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下头发。
今天可是要去出海，一定得保持个好的形象才行。不管怎么说，可能性这东西可是恒久的。
“吃饭了！”
是姐姐的喊声。
“来了！”
换上校服，理好衣领，背起书包——如此咚咚咚走下楼梯。
“你今天下午是要出海吧，和钱家一起？母亲边收拾碗筷边发问，“你可要注意点，别再像之前那样出事了。这次可不一定有哪个女孩救你了。”
“但人家的渔船也没有帆嘛。”
我咬下三明治，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刚说完，厨房就传来舅舅尴尬的轻咳，再就用尴尬的口吻说起尴尬的话：
“没有帆的话，一旦没油就完了，还更危险。”
“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才不会没油呢！”
这还是姐姐的声音。
“我会小心的。”我稍沉默了一会，“说到底，渔船是带着GPS呼救的，不会出事。”
“那记得带点纪念品哦。”姐姐身穿围裙，走出厨房，以吩咐的姿态说话，“既然一起出海，总会分一点鱼的吧？”
“要小心哦，一定要小心！”母亲又在另旁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不要再出事了。最好连一点小伤口都不要有。”
“大海能治愈创伤还差不多——总之，我知道了啦！”
虽然分别听完吩咐的语气和叮嘱的语气后，我回以的是不耐烦的态度。可大咬一口面包后，心中却还是笑了起来。
这毕竟是个“值得拯救的世界”——哪个游戏里的台词来着？
“还有纪念品纪念品！”姐姐叹了口气，“什么都好嘛，我们家都没怎么出过海来着。男生真好啊。”
“海里哪会有什么纪念品……”
话说到一半时，我无意抬头，才发现挂钟已指向了一个危险的时分，就急忙换鞋冲出家门。我一下就进入了更强烈的光明世界里。
·
我从未那么期待过下课，期待过放学。
上午的课像是煎熬一样，单调的下课铃响，也成了种独道的盼望。从教室窗户往外看，能看见碧蓝的天，能看见国旗迎风招展，展得富有活力和生气。这是种暗示，我想。暗示着今天再适合出海不过，暗示着一个圆满而幸福的丰收。
“那么，下课！”
语文老师微微鞠躬，拿着讲义离开，而铃声也同时响起。有人围上去问问题，或者聚在一起谈论着别的什么，看样子都很兴奋。我拉上书包拉链，将《虾兵蟹将考》夹在腋下，准备想翻时随时就翻。
这本书实在有种吸引人的强烈魅力。然而具体问那魅力是什么，我却是答不上来的。也许是猎奇——倒也不尽然了。
毕竟诚如书上所言：
“当人类自己拥有军队时，为了维护水下政权的威严，他们就必须给龙王河伯们想象出军队来，并在想象后相信它们的存在。于是乎，必定有水族会被拉壮丁，就算虾蟹没被拉，也总会有螺兵蚌将，总会有乌贼兵章鱼将。这并不是迷信，而是人类天生的对‘模糊神秘与真实的界限’的向往。”
也正是这种向往驱使着我前进，出海，远离陆地所在。那大块积云下会是怎样的世界呢？对于这种事情，不出海是绝对弄不明白的。即使靠自己的望远镜也弄不明白，此乃光学仪器的悲哀。
唔，不过考虑起光学变焦的话……
“啊——你是今天出海，对吗？”
同桌周小英伸了个懒腰，又饶有兴趣地看向我这边。我被她看得有点怵了。
“嗯，是的。”
“真好啊。我也很想出去的，可是没人陪。”她冒出这么一句。
“那你可以找……”
我看见钱维鸿在教室门口招了招手，随着一声“出来吧！”，我便与周小英告别，跟上他的步伐。外头起了风，很大，是极舒爽的风，甚至隐隐吹来蝉的鸣叫。今天夏天来得格外早，蝉很早就叫了，像之前某个下午一样，嗡嗡嗡在树丛那边响。其实一直很喜欢听夏虫叫来着，只可惜一出海，只怕连海鸟的叫声都不能听到许多了。
“一般来说，我爸会在出海时听广播。”浅维鸿突然说道。
“那里能接收到吗？”
“能的，当然是能收到。大海恰恰是没怎么被那种乱七八糟无线电信号污染的地方。”他回答，然后跨出校门，推拉围墙上闪过浅维鸿的影子，“一般是听新闻什么的，没什么意思。不过总算是一点人类的声音。”
那未免太寂寞了，我想。不过自己也许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冥想，然后诉诸海底，说不定都能得到人类的慰藉。这也有个前提，那就是“人形智慧生命体”属于人类的前提……但现在还没必要在乎这个。
“还是先去吃饭吧。”
我把书本换到另一只手臂下面，然后发话。我们于是挤入树荫下，贴着影子走，朝商店街跋涉。眼看着世界将有植物的绿色和海洋的蓝色主宰。我想起了周小英来，感觉那时，自己实在是应该驻足一会，与她聊上几句。
对了，还有防晒霜……
但是，无论哪件，现在跑回去补上，都有些来不及有些太麻烦了。
一起吃着炒饭的时候，我抬头望去，看见天空越发深郁，宛若世界的腹地，并且只与地面有一层薄薄玻璃相隔。像是往海边一直走，在海里一直游，会在经过不知哪个分野后干脆就到了天上去。
南风送来海水潮气，门口风扇上拴着一根带子，被扇叶吹得猎猎作响，宛如白噪音。或者说这根本就是白噪音。这让我心情多少平静了些，不再那么兴奋，或者说因别的什么游移不定之类的。
简单吃完饭后，我要了瓶橘子汽水，就这样望着大海喝下。
“等会……把书包什么的就先存我家里吧？”他也这般喝下一口。
“那是当然。呃，什么时候走人？”
“那就稍微休息会吧，刚吃完饭呢。”
我看见他舒展了下手臂，望向天空，嘴角带着笑意。他也许就没那么多联想了，只是觉得云像什么形状而已吧。这种——“傻傻的幸福”？不对，不能这样形容的。反正岁月静好就是了，在这慢节奏的小镇之中，在见证了超自然的我的身旁。
他还那样微笑着。
突然，我很想把周末的见闻朝浅维鸿和盘托出，让自己的朋友替自己分担秘密，只可惜这不行。这种事，还是自己先好好调查下好了，要不万一真是幻觉怎么办呢？
接下来，只要把书包存到钱家，我们就可以启程了。但《虾兵蟹将考》不能存，我要在船舱里继续看这本书，直到什么东西降临。虽说自己不知道这“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但知道它一定会降临。何至于如此呢？这或许是世界的暗示也不定。
这个世界的可能性太多，每一种都值得细细甄别。
“走吗？”我抬头问道。
“先睡个午觉再走。”浅维鸿也叼着吸管抬头，“现在太热了，出海不合适。”
·
马达开动。
我看着港口逐渐变小，海水由浅绿而深蓝，陆地缓慢模糊了下去。港口众船同水波一上一下，摇摆不已。然而便是这些众船也很快就看不见了。
“要晕船时记得说一声。”钱父拍了拍我的肩膀，“可别吐船舱里了。”
“我不会晕船的。”
“起风浪时你肯定要晕船。”
我也不再反驳，就这样静静地听了下去。我以前没晕过车，现在也还正常，不过说是自大也好自信也罢，该来还是要来，该不来就是不会来，没什么可说的。现在波浪软软地打到船上，阳光使人眩晕，但我反觉得放松，一点恶心的感觉也没有。
当我坐在船沿，伸手触碰水面，立刻就会划出道细长的波纹来。海水格外清凉，触感格外温存，这正是我在周六落水时经历过的。闷热的橙色救生衣系紧在身，竟让人有了不吉利的，想跳下去游泳的想法。
“没想到一下子就这么热了。”我感叹道，“春天，好像只是季节里偶然的小小闪光一样呢。”
“是啊，今年夏天来得真早。好事？”
看着浅维鸿和他父亲忙上忙下，同时把诸多水员的角色充当，而自己却一无所能，我颇感觉有点尴尬。不过，也不是以这为很羞耻，毕竟便是钱父这种老渔民，头一次出海想必也是这样的。虽然自己最近总陷入无所谓的消沉里，但只要把事情想通，略微释然也并不为难。
于是，我遂把注意力放至海面，看船逐渐离开这个被山峦包围的海湾。那些云都被山峦挡住，也一并把海湾包围，这也是“云下的世界”。只不过更偏向陆地，更容易探索而已。
只不过少女属于海洋却不属于山林而已。
海面上有几粒小小的岛屿，之前坐帆船时，自己也在另外的角度观察它们过，但是不曾这么近。我那时幻想过它们，以为岛上的翠绿乃是丛林，内头水汽氤氲，富有热带气息。如今匆匆略过，勉强看仔细后，才发现小小的海岛上一无所有，那翠绿，仅仅是藤蔓在风中飘荡。
许多海鸟围着岛飞，云集在这些大幕布间的小点上。
“在之前那种穷年段，有人划船到岛上挖鸟粪。”钱父指着那儿说，语气平淡。
“鸟粪有什么用呢？”
“可以造炸药，做化肥。国家收购，好像有些外国人也要。”
在海面更加空荡，心情越发无聊后，我翻开书来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船只微小的摇动在书页上无限放大，看之使人头胀，真有了晕船的预感。
钱父打开了收音机，先是一阵滋啦啦电流声响，再就是人声由含糊而清晰。放的不是新闻，而是别的什么电台节目。这是一个音乐节目的电台，主播首先畅谈西欧某个小国的历史，然后畅谈那片土地上的音乐流派，并播放之。西洋乐开始在海面上回荡。
其声悠扬，其声绵长，正与涛声呼应。
“快到第一个下网点了。”钱父拿出一个毛巾，用劲擦拭身体，抹去汗水，“今天晚上就在船上吃吧，主食有带的，再弄一点海鲜就是了。”
这时，有一条红色的飞鱼突然跃出水面，展开双鳍，刚刚好砸到甲板上，犹自跳动不已。它啪嗒嗒跳着，却一寸都移动不了。
在低头观察飞鱼时，我瞄了眼海面，发现这里的颜色也深邃无比，同样宛如世界的腹地。海风有能够推动帆的力度，从四方吹将过来，很是清凉。这正是该在吹在世界的腹地边缘的风。而转头朝西方观望，则果然看见太阳西斜，即将落下。海平面上的日落必然壮阔无比，远胜陆地所见。如此甚好。
是啊，如此甚好。
我们已经告别大陆架，来到深海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