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维鸿围上围裙,置身于蒸腾的水汽中奋力炒菜,船舱中于是溢满料酒的气味。鱼腥味早就有了,只是现在更香了一点而已。看着他这么卖力,我觉得有些好笑。
桌子上已经摆了些菜,但我还不敢动筷。再怎么说,自己身边也有个很传统的中年人嘛。这位中年人也在烹制食物,调节火势。外头起了风浪,但不大,只是让桌椅微微摇晃。我再拿出《虾兵蟹将考》,想借着舱内灯光努力看一点,却还是怎么都做不到。人眼能力实在有限,与头足类及虾姑大为不同。这倒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悲哀。
我倒不如把眼光转向甲板,关注那灿烂的群星。闪闪的星斗缀满天空,因着这黑,而更显明亮鲜艳。我从未在陆地上见过这样的星空。或许,我已经被天体的亮度感动,并开始隐隐向往着诸行星恒星之上的遥远世界。可那更是望远镜所不能企及的了。
“啊——帮忙端一下!”
浅维鸿端着盘鱼跌跌撞撞过来,那盘子看着就烫手,热气散发不断。接过盘子,也烫得差些失手摔下,废了不少力气才放稳。这是盘两侧金黄的煎鲳鱼,但没放什么调料,毕竟条件限制摆在这。不过不管怎么说,也都算是顿丰盛的海鲜盛宴了。
“这还有几盘,你也来帮忙端下。”钱父也在招呼着我。
我们三个人挤在狭小的船舱中,就这样递换着餐盘,花了差不多五分钟,这才把这些东西摆安稳。
钱维鸿的爸爸首个动筷,再就是他自己,我最后也跟着撕下一块鱼肉来。鱼肉又新鲜又结实,光这么做就已经足够好吃。这个中年人拿出一小瓶烧酒,直接对嘴喝。开船而喝酒或许不太好,然而劝阻又未免不近人情,我只好就这样默默夹菜。出海是力气活,每个人都很疲惫,一开始都只顾着先填饱肚子。饭吃差不多一半后,气氛才渐渐活跃了起来。
“听说你想了解白海豚?”钱父问道,并再呷下一口烧酒。
“是的……”
“很早的时候海上白海豚很多,那时我们叫它‘海猪’。听说福建那边管白海豚叫妈祖鱼。”他似乎极力抑制着方言,好让许千移听懂,“不过前些年它们就少了,近几年又似乎多了些,但还是很罕见。”
“这是为什么呢?”
“我小时候跟家里人出海,还看见过别人杀白海豚——就像杀猪那样。以后不杀了,白海豚还是能经常见到,感觉数量还是挺多的。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那么稀罕了。”
“我们这次能遇到白海豚吗?”我有些天真地发问,“或者别的什么鲸鱼?”
“看运气。”
一阵摸索后,他竟抽起烟来。他在下风处抽,靠近甲板,但味道还是会飘过来。我依旧不好太说什么。
“听说过龙宫和白海豚的故事吗?”半饷之后,钱父忽然熄烟问道。此时饭桌上只剩几条鱼还没吃,其他基本完全入肚,化为营养。
“听过,之前听学校图书管理员讲过。”我点点头,“就是说人类犯错,然后龙王派虾兵蟹将上岸惩戒嘛。我这本书里也有讲,但好像在梅涌这边,故事里出现了白海豚的角色。只是小龙套而已。”
“龙套麽?不一定的,在我听过的……”
许千移伸过筷子,想把鱼翻到另一面去,好吃得方便些干净些。在这翻覆的当口,气氛突然凝固,世界仿佛只剩下一波接一波的涛声,外加摇摆中船内小器物的碰撞。我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而且是很不该做的事。
“这样做不吉利。”浅维鸿轻咳一声,以示提醒,“直接隔着骨头剔压下面的肉就可以了,没必要——我是说,没必要像你刚刚这么做。”
他在提醒的同时还朝我苦笑,是很无奈的苦笑。
此后的气氛便就压抑而沉默,未讲完的故事再也没继续,我还是不知道不是龙套的白海豚究竟能够怎样。不久,我放下碗筷,示意吃饱,一个人站到甲板上去看星星了。
其实我并没有很饱,只是若还继续呆下面的话,自己肯定也会觉得尴尬吧。
远处有其他船只的渔灯,每一个都缥缈而遥远,仿若幻象。那些船上想必有人,他们也在吃饭吗?他们也会因为传统而忌讳“翻”吗?我希望他们确实在吃饭,却不忌讳“翻”,但实际上又根本无从了解他们是否这样。这都只是空想,是带有温柔意味的空想。夜晚的大海一片黑暗,除了船空无一物,没法给人以安慰。
……
收音机放着晚间新闻。在那个远离梅涌的世界中,日本和韩国的货轮相撞,大西洋深处的大王乌贼活体被捕送至亚特兰大水族馆,而一艘台湾民航迫降成功。那个世界里发生着许多大事情,与我的眼目所及大不相同。
然而,究竟谁更接近真实呢?从实际上讲,自然是二者皆为真实,互不妨碍。但我宁愿从形而上的角度去思考,哪怕作为一个中学生,自己根本搞不懂任何哲学的流派。
“看星星?”钱维鸿从也船舱里爬了上来。
“嗯。”
“没事的,我第一次出海时也这样了,还挨了我爸的一顿臭骂。没啥了不起的。”
“呃,这当然知道。”
这是来自发小的安慰……既然都是头一次,那自己有什么好落寞呢?然而自己必须得落寞啊,这就是现实囚笼里的少年时代。显然,正如“减一”为“加负一”一样,负面情绪也只是一种不愉快的微笑。
那样的话,我就毕竟还在坚持着笑,不至于哭。若要为这种小事而哭,那就未免懦弱过头了,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挺累了。”他忽然张开嘴,用力呼吸着。
“力气活啊!”我也张开嘴,一同用力呼吸,领会着海洋腹地的气味。陌生的气味,熟悉的气味,亿万年前的祖先,也曾曳尾于斯吧?
不过,有一种持久的疲劳从星辰而降,带着午后阳光的味道。这会让三人都难以清醒,只能入眠,只能盖上被子躺下。这是我的理解。船舱里只有两张床,钱维鸿他爸自己打地铺,我们则在简单洗漱后就躺下了。
床垫散发着股潮湿的,咸咸的味道,还带着点霉味。我领会到了一种父爱与友爱,并能逐渐理解海民的苦衷——大概。
哪怕是自我感动也没关系了。
传统是一种有力而富有温存的东西,是一种更厚重的自我安慰。在科技不发达的年代,打鱼人只能依托它来坚强下去。我如此理解,在摇摆中入眠。好像恍惚梦见了摇篮,然而只梦见摇篮,并没在梦中看到更多意象。
那么,就深深入睡。
·
大约是半夜时分,我感到下腹胀痛,突然就醒了过来。一开始先是在床上昏沉着,迷迷糊糊,简直怀疑自己为何处于此地,待神识回归,才发现不过是之前喝太多水,现在憋不住了而已。我悄声下床,扶着墙走,注意不打扰到另两人。半夜的水波猛烈,打击外板。我好几次差点晃倒。
打开门后,半夜的凉风一下涌入。海面上已经失却其他灯火,而天幕正群星闪烁,凉风大吹。我忽然就暴露在无比空旷的世界里,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心中有种莫名的兴奋。逐渐清醒后,就站在船沿上小便,感受着神经一点点放松下去。我现在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了。
我记得自己做了个很好的梦,梦的意境非常迷人,但现在怎么回想情节都想不起来。我一边小小地纠结于斯,一边扭转回身,准备稍坐一会。
在这时,我看到了船尾一个正坐着的白色身影。
心放缓了跳动。
“你好!”
身影挥手招呼,像是叫我过去。正是少女那天的音色。
我谨慎地走过去,小心摸索,以免被绳索与水管绊倒,却并没有多害怕。可能,我心中早有了预料,对这次相遇深以为然。有一种独立于其他所有之外的期待,是对自己能和某个奇妙世界相接触,摆脱千千万万个无聊而平凡的日常的期待。“如此甚好”。
那果真是少女。她单手撑着身子坐在船沿,双足荡在舷下,朝我露出狡黠的笑。这种笑能在黑暗中看得分明。空气中充满了潮水味,于是在恢复跳动速度后,我的心也如潮水。
“你……”
少女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坐了下来,同样双足荡在舷下。浪花打到脚上,凉丝丝的,却不怎么冷。我死死抓住船沿,害怕自己掉下去。虽然我也知道,假如真掉入海中,少女一定会来救自己的。
这夜色仿佛幻境。
“那个,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慌乱地发问,并尽可能压低声音,免得别人听见。现在,我希望时间流动减慢,让自己能更加从容,把所有事情搞透彻,不再迷惑。但这当然做不到,相对论早就否定了这点。而且少女也只是微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是很热情却很克制的微笑。
借着月光,我能看见她脸上的红晕,这红晕之纯粹胜过前日。假使玉猪龙和釉里红能共处一室,那就必然有宏大的博物展要开启:
“我说……”
少女却似乎蓦地想起什么,摘下了自己的项链,眼睛用力一闭,以较坚决的姿态递送给了我。
“诶诶,这?”
“……”
“麻烦先让我弄明白所有的前因后果……”
“……”
“拜托了!”
少女只是不言不语,最终像下了决断,直接把项链亲手系在我的颈项上。我不敢拒绝,不敢触碰少女的手,却又沉耽于这种超现实的过程里。她身上有股柠檬的味道。月光下,我的手腕依旧发烫,并有奇异的悸动从内心发出,震颤不已。
一条飞鱼跃出水面,啪嗒嗒在甲板上跳,正如白天那般。但这些飞鱼运气好,挣扎了会后就找到出路,重新进入水中。此是飞鱼群来袭的先兆。在少女系好项链后,成群的飞鱼划过渔船,拉出银线,海水从它们的轨迹上滴落下来。我了摸项链,指尖感觉粗拉拉的,然而带着温度。
要么石头能自热,要么这温度来自……
“不行,这个,这个,这个……”我仍然慌乱着,“真的不行啊!”
“为什么呢?”少女终于开口了,“这是一种厌恶吗?”
“才不是!”
“那你?”
“啊,这,这,我只是……”
“是什么呢?”
面对那双形似世界之腹地的眼睛,我实在不好说什么。而且本来就什么都说不出,本来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如此漆黑的夜正适合密谋,正适合定下暗中的盟约,可我却连文字都组织不起。那冰冷的风,已经再不能让人持久地清醒下去了。
也许我倒该拿起鱼叉枪刺向自身,免得自己彻底昏沉过去……有一种少年的稚气在安逸中养成,只有极大的创伤才能将其除去。也是清楚这点的。
“许千移,是你在外面吗!?”
船舱中忽然有喊叫,那是钱父的喊叫。中气十足,且为烟嗓。
“啊嗯,是我!怎么了?”我忙把手指竖到唇前,对少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船舱中叮叮咚咚响,想必是有人要出来看个究竟。我无比紧张,却什么也做不了,连提醒一下身边人也做不到。
嘴唇干涩,喉咙发苦,隐隐反胃。甚至又想站在船头做跟之前一样的事。我知道这不是晕船。
但少女是机警的,她已经纵身一跃,跳入海中。这激起的水花惊醒了我,然后将一个关键帧缔造:
“那个,你的名字是——”
水花,水花。飞鱼。一条白海豚从海中央跳起。
“顾洋!”
少女隔着海面朝他喊,然后一个翻身,消失于水底的暗流。这般漆黑的夜里,海底情形不能看很仔细。我又摸了摸项链,手心出汗,身体疲劳。我想,我还是该继续睡觉,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
我还是很想看看日出的。
“这是犯忌讳的!”钱父把我一把拉起,“不能把脚放在船沿外面!”
“不,然而……等等,那是——”
·
“你带来了文曲星的福气啊。”
我们看着海豚游远,不声不响。
半边月照着波浪,世界一片银白,它逐渐成为了剪影,最终消失不见。这时,我打了个的喷嚏。
而脖子上,依旧有着项链那微小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