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洞窟，气温就顷刻下降了几度，声音也一下安静了。空气潮潮的，大概是从土壤中冒出来的湿气。
“要再不加紧拓印，只怕这些岩画就要消失了。”李吉山用手电照亮洞壁，“你看，这儿颜色已经有点掉了。”
那是一片灰蓝色的海，海上有章鱼和挣扎的人类。不讲透视，尤其扁平，线条粗糙而简略，正是上古岩画该有的形式。然而只是形式，不包括内容。世界上只怕没多少岩画会画这种东西。
“这画的是什么？”周小英问他。
“古代的人类和海洋生物搏斗——大多是和章鱼鱿鱼搏斗。你看，这里就是古人划独木舟出海，然后拿长矛捅大乌贼。”
我环视了一周，发现岩画主题大多的确是这样的。血腥而简陋的战争。斧头与触须相抵，然后有死有伤，潮间带上一片血红。不知是氧化了的颜料，抑或说本就如此。
“但何至于呢？这样的主题，只怕在世界上都很罕见吧。”我说道，“为什么要这样怨恨头足类呢？而且，这里的海岸线是否会过于陡峭了……”
“你很聪明。”李吉山肯定地点头，“先不说你提的头个问题，单讲第二个，你就已经发现了秘密——岩画上的海岸线潮间带之所以这样陡峭，并非因为古人画技不精，而是本就如此。”
“地质运动？”
“没错。譬如在日本《常陆国风土记》中就曾记载，说平津驿家西在上古有个巨人，他身子坐在山丘上，手就能够到海边捞贝壳来吃。他吃完的那些贝壳堆在一处，就成了现在茨城县的大串贝冢。”说到这里时，李吉山把手电筒光照向贝壳堆，使其由白森森而白莹莹，“茨城县离大海很远，但虽然巨人是假的，贝壳却是真的——这就是‘绳文海进’的影响。”
“绳文海进？”我模模糊糊觉得在哪听过这名字。
“距今差不多一万年前时，地球从末次冰期进入后冰期，冰山大规模融化，海平面上升。那时日本不少地方都被海水淹没了，现在那什么茨城县也是一样。他们逃到高山上躲避水灾，吃贝类，堆积贝壳。之后全球又变冷，冰山增多，海平面下降，人类重返平原，并渐渐淡忘了从前的生活。他们不但忘记了，甚至还要扭曲，以为贝冢是巨人的杰作。我估计这里也是一样，而且连扭曲都来不及扭曲了。”
“你是说，世上还有过一次‘梅涌海进’吗？”周小英发问，“并且那些贝壳……”
“大概是有的，我想。”研究生又把手电灯光照向岩画，“不过我对地质学了解不多，到时候得问问我导师，咨询下专业人士。啊，对，还要问问这里的民俗学家。我是说，假如这个地方果真有民俗学爱好者的话。”
“有的哦。”
周小英坏笑着朝我挤了挤眼睛，我只好假装没看见。
“这是白海豚吗？”我指了指画面的角落，“那些水上白白的东西……”
“我怀疑是，而且强烈怀疑。”李吉山照亮了那里，“你看，在章鱼退去后，白海豚就聚集到了岸边上。然后嘛，我猜——你看见那些男男女女没？”
李吉山意指潮间带上的人类男女。他们与海豚靠近，呈告别姿态。
“估计这幅画的意思就是说，白海豚变成了人类男女，加入梅涌的部落。”李吉山接着讲道，“这并不是无中生有乱说的，譬如亚马逊河的亚河豚，当地人就传说它们会变成俊美的男子上岸，与年轻的姑娘们**。”
于是我急切追问，想从中首先管中窥豹，再推而广之，与梅涌海里的那位姑娘相联系。这件事大有可为——我自信这件事大有可为。
“你问这种问题……”研究生踌躇了会，把手电关去，“要首先说明，我只是个研究生而已，我不对我的解析负任何责任。”
“请说。”
“依我之见，先民们之所以画海豚变人，是因为海豚体态优美，颜色好看，又和人很亲近，而在海进时人类部落元气大伤，人口骤减，就幻想出了这种故事。这是生殖性的渴望。唔，这么说对你们会不会有些超前了？”
“没事，我听得懂。”
周小英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你们的眼神……呃，这不是听不听得懂的问题……好吧，然后，梅涌这边估计很早就有捕捉章鱼的传统，而章鱼又怪异丑陋，所以就把章鱼看作海洋愤怒的化身来对待。这种大水灾，古人搞不懂原理，肯定要以为是海洋发怒了。”
“逻辑链没有问题啊。”我听罢后评价，逐渐放开，“不如说是很让人信服，感觉事实就是如此。”
“毕竟把自己代入当时环境，只怕画的画也得是这样了。”周小英也附议道。
“但没有证据，一个证据也没有。”他竖起一根手指来，“我是不能算证据的，两个梅涌中学的学生也不能算证据。首先需要的证据是地质学的证据，没了它，一切只能免谈。然后是民俗学的证据，古生物学的证据，最后才轮到历史系的最根本行当。”
说完这些后，他带着我们又参观了些陶器，这才走出洞窟，重新暴露在阳光之下，重新听见蝉的鸣声。我记住了土层下古代文物的模样。
在这个角度观望山坡，能看见山脚的城镇，能看见校园和港口。风万分清爽，带着许多新鲜意味，尤其能让人放松。稍看一看表，我们就向这位厦门大学历史系研究生道别，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阵地。梅涌海进的证据被隐藏于灌木之后。
一路上，周小英都很满足似的微笑着，露出种得逞样的表情。她的脸像是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让我也想一并笑起来。钱维鸿朝我远远打了个招呼，喊着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山坡上的大多数人都结束作业，开始自由活动了。但没人走与我俩相同的道路，都只是三五成群，各自玩耍。不少人打开了便当盒，撕开零食包装，已经提前享用午餐了。这样的劳动过后，吃东西总是能很香的。
于是，我们也席地而坐，拿出吃的。
满鼻子都是草甸的芳香，带着股潮润的泥土气。不错，这是片曾浸润过海天之水的土地。上午十一点的天空被碎云点缀，阳光减弱，世界也开始趋于幽蓝。我在吃饭时回忆古陶器，发觉到它们与那个项链的共通之处。它们本就理应该共通。
“那么神奇啊，早知道我也去看看了。”钱维鸿感慨了一句，却感觉不到多少后悔的情绪。
“说是能放进博物馆都不为过啦。”周小英补充道。
“那，你们怎么样？”
“喂——你小声……”
幽蓝的天空，柯达胶卷色彩的天空——大家吵吵闹闹，大笑一场。
我就是这样被随机事件拖着行走，然后一点点发挥出主观能动性，让自己掌控进程。（不过，清楚的，只要自己的情报够多，自己就能够左右事态发展了。这当然是空想。然而有证据，哪怕这个证据也许不能算证据。
美好的三月。
“嗳，许千移，我说，你怎么看那些文物呢？”周小英看向我。
“怎么看——怎么看呢……这样那样的……”
我想，是时候躺在青草的芬芳之中，好好睡一个午觉了。
·
下午回到学校时，夕阳渐渐出来，西方天空火烧一般红。我骑车出校，想了想，还是如往日一样朝海边走。我继续坐在防波堤上，继续看海，继续听着不知哪传来的叮叮咚咚。今天饭馆传出来的香味有些呛人。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坐在防波堤上，人的心就会自发地倾向惆怅，修正不得。我又倒出颗柠檬糖来吃，想着等会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免得被姐姐发现。今天还是有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的，没吃太多，让差异太明显。
“嗨嗨，那边的男生！”
我望向声音那边，果然是少女。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裙，带着那些首饰。唯一不见的，徒然项链而已。我知道这项链在哪。
当然会知道，人要是连这都忘记，就不配称之为人了。
“呃，顾洋？”
“嗯，是我。”
她踩在防波堤上跳着走来，利落地坐在我的身边。她用白皙的手攥起一把沙子，又看着沙子从指间滑落，这样不断反复着。
我意识到自己得说些什么。
“那个，其实吧，我的名字叫许千移来着。”
“是怎样的许千移呢？”她歪了歪头，“至于我的‘顾洋’，是回顾的顾和海洋的洋。”
“是言字旁一个中午的午的许……这么说吧，《增广贤文》里面‘许人一诺，千金不移’的许千移。”
听及此处，少女忽然抬起头，打量了我一会。我感觉后颈烫了起来，只好低着头看螃蟹。小小的，肆意横行着的沙蟹们。
“那你答应我两个承诺好不好？”少女问道，然后用手指卷起一络头发，“是很小而很重要的承诺，是我很希望你答应的承诺。”
“是什么呢？”
我还是低着头。
“一是希望你今后都戴着项链——放心吧，那不是什么魔法的造物，既没有诅咒也无所谓祝福，只是我的心意。”
“嗯。”
“二是希望你今晚再到这里来一趟，与我见面。”
“这——？”
“拜托了，我想带你看样东西。”顾洋推了推我的肩膀，“什么时间都无所谓，只要尽可能早点就是了。毕竟你明天还要上学吧，要是太晚，结束时可就来不及了。”
“那个，那个，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因着她掌心的柔软，我更加紧张，反而一下子把头抬起，背挺直，坐得端端正正。在正了几秒后，却又立刻把目光转向沙蟹，缓缓把头再低下去。
低到一半时，我额头被少女纤细的指尖给拦住了。
“我想带你看看我生活的世界。”她说。
这是一个许千移无法拒绝的诱惑。
“晚上十一点可以吗？……”我略有些迟疑，“我还要吃饭，要写作业，得睡觉时才能跑出来。”
“只要你答应就好了。”少女笑了笑，“别的的话，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啊嗯。”
十一点，偷偷从卧室窗户那走梯子下来，然后来到这个海滩——我暗中把计划敲定，然后在细节上完善。在完善的过程里，我忽然有了种灵感。还没来得及对此评议，我就已经先对少女将其倾诉了出来。
所以说，啊，这个，在以后的话，我能带你看看我生活的世界吗？三月二十二号就是港娘节了，陆地上会有很多活动的。
我的语气越往后越微弱，但也许微弱中会有实在感，有较坚决的态度。
“那太好了！”
看到少女这般雀跃，我倒暗暗松了口气，身体由紧绷而放松。我不怀什么感情地眺望远处地平线，就这样默默看着。宽广的海面上渔灯又起，在开始黯淡的天幕尽头闪亮。今晚的月亮是下弦月，它已经淡淡地挂在天角，慢慢显露出来本体。好像一切的一切都催促我快点做出行动，为十一点的启程打点行装。
“我就先走了。”如此站起身来。
“记得‘千金不移’哦！”少女朝我挥了挥手。
我和她再对视了一会，想讲出些临别赠言，却又觉得实在是矫情。最终，也只是浅浅一笑，有点难为情地把视线转移。
接着跨上自行车，猛踩脚蹬，隐入到一字排开的街灯世界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