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在夜晚十一点准时打响。
其实就算不打，我也不至于错过时间，忘了这件事。自从上床以后，我就一直在盯着表盘，看秒针首先移动，然后带动分针，只有时针长久驻足，却突然迁越一般跳到了另一个刻度上。白天的操劳让人疲惫万分，这份期待却又使自己强打起精神，没顺势自然地睡过去。
我已经把项链系在了脖子上了。
窗外黑黝黝的，远望去除了星月和路灯，再看不见其他。我踩在窗台上，缓慢地把窗户拉开条缝来，发现自家的屋檐被月亮照得白而光滑。我把外套裹紧了点，抓住水管，试探性地把脚伸向瓦片。在确认结实后，这才慢慢爬到边角，从傍晚搬过去的梯子那下去。
贝壳风铃发出轻响。
在这般夜气大凉的时候走，又打赤脚，我有了苦行僧曾经历的官能。眼见四下无人，唯有己身，他我反而又有了海上那晚曾有过的兴奋，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夜虫在绿化带深处小声叫着，而我也小心地走，免得教别的夜游者认出自己来。我很想跑，但却做不到，只能一步一步前行。
快到海岸时，路灯就渐渐微暗了。这边海风大吹，冰冷刺骨，要远比刚离开家时强烈得多。我直接把拉链拉倒衣领位置，接着借路灯光细心寻找，想看清少女的身形在哪，却只听得海浪哗哗，拍出白沫。啮齿类在路灯下四处奔行，令人心惊。
我凭着记忆找到饭馆，又摸黑下去，几次差点滑倒。每下几个台阶，就能听见耳旁窸窸窣窣有什么在爬行。从兜里拿出小手电一照，才发现是海蟑螂被吓到后，自石缝内成群成群散了出来。这是些灰色的，蟑螂大小的，多足而移动迅速的甲壳动物。这就只是些海边最常见的甲壳动物而已。
没什么可怕的小虫子。
少女果然还在下午那个位置，只是因为涨潮，略微向上移了一点。我招呼一声，就慢慢踩着沙子过去。这里的沙粒间常有碎玻璃，得万分小心。
“你终于来了啊。”少女喟叹一声，“我可一直在这附近等你呢。”
“我不说了么，是十一点多。”也许有如此夜色遮眼，我倒可以更有勇气些了，“虽然还是很抱歉，让你久等了。”
她同样打赤脚走到我身边，稍端详了一会，忽然就出手去，把我的拉链往下拉了点。
“你确实戴了呢。”她笑了笑。
“我当然会戴的。”我自己也把拉链更往下拉了点，让项链彻底显露出来，“承诺已经生效了啊。”
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少女说要带自己去她所生活的世界，然而这究竟是份怎样的邀约呢？我同时兴奋而紧张，却也同时茫然且无助。我当然是被动的，作为受邀方，我肯定会被动。然这并不意味着在港娘节时，假使少女真的赴约，我自己就能成为了不起的主动者。
“那，来吧？”
“什么？”
她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带着我向上一跃，跳入了正涨潮的大海之中。
·
比起地面，海水倒要温暖不少。
我的头几次沉浮，差些呛住，双手也兀自扑腾个不停。花了很久才在顾洋帮助下稳住，而这时，我们也已经来到站立而不能碰到海底的境地了。我大口呼吸，沐浴在一轮明月之下。而海岸上的灯光，则越发渺小起来。
“等一下！”我试着憋住口气，先保持漂浮状态，“你这是在干什么？”
“带你到我生活的地方啊。”少女握的力度更大了些，“你是不会游泳吗？”
“啊，不……我会。”
“那就跟着来吧。”
她又一个猛子扎下水去，拉着我贴着水面速游。每隔几秒，大概是照顾我的人类身份，她都会浮到海上停一会，又再如此反复。在到达一个海面完全通透，月光由朦胧而澄澈的点后，她叫我使劲深呼吸，憋住口恒久的气来。
“我们要深潜了。”她解释道。
然而这未免节奏太快，让我反应不过来。过惯了平凡而无聊的日子的自己，平素懒散，并嫌弃这种清淡。如今真给了这么个机会，在缺少必要训练的情况下，自己却倒反而难以适应了。但我还是那样深吸一口，鼓起腮帮，准备继续跟着少女前进。月色广阔无边，岸边又起了雾，教午夜的灯火也被隐去了。这种光景合该孤寂，但我难得没这种感觉。
我也握住了少女的手腕，领会到一种撩人情思的意味。她的头发并未扎起，漂浮在水中，柔柔软软，又突然一下子收束起来。我们开始向下游动。
月光照在水里，宛如薄纱，并且延展极长，在很深处都一样明晰。海洋里有发光的生物，缓慢漂浮，这是水母。她带着我钻入水母群中，丝毫不在乎它们的蛰刺，于是滑腻腻冰凉凉的感触当即传来。水母种类繁多，形态各异，在月光下有着幽灵般的色彩。我们汇入了幽灵的狂舞，摇摆一处，自身也仿佛成了半透明体，相互交融。
已经憋不住气的自己，在这种如梦似幻的震撼中，也几乎忘记了呼吸。
“唔唔嗯唔，唔！”我卡着喉咙闷哼。
“没气了？”
“嗯嗯唔，唔嗯！”
她倏地松开握着我的手，捂住嘴唇，托出一个气泡来。一个后还有一个，气泡彼此联会，形成玻璃瓶大的一团，在月光下颇有着水银质感。
顾洋点了点头，于是我也点头，然后闭上眼睛，把脸凑近。我浸入了气泡之内，把湿重重的空气冲入肺中。身体很快就有了一种轻盈感，与月光相近的轻盈感。这正是氧气充足的明证。
补气完后，她并没有带着我向上，而是一起悬浮在海下，彼此对视。她脸上都有水纹的波影，如同小网纠缠，难以挣脱。这里的水温要更低些，但还是给人以暖乎乎的错觉。
我想要道谢，却根本没法在水下说出来。
于是，我横下了心，干脆主动伸过去抓住少女的手腕。现在的月光也暗了，漆黑中却平白出现了闪光，银亮亮地跃动。这些指头长短的鱼类集结成群，并不害怕水中的我们，直接从身边冲刺过去。另个方向又有一股鱼群冲来，再又是第三个方向。
更多的水母也零零散散自海底浮上，泛着绿莹莹的光芒，远望去如灯笼盏盏。
“再往下一点吧。”少女在水中说道。
一番敏捷的穿行后，海底开始显现。她拍了拍我的衣兜，叫我把手电拿出来。我按下开关，却看到的是片荒凉海底，顿觉一种凄清。我本以为梅涌既然拥有不赖的海岸线，连舅舅都能看上，就不至于没有壮美的海底。然而事实证明，在这无光的沙地上，就连珊瑚和水草都不曾生长过。
我们甚至不再游动，而是直接踩着海底走，一步步跳着靠近海岸。沙子滑腻腻的，很细，偶尔会惊动出几条小比目鱼和乌贼来。我越来越觉得冷了，现在眼睛失去效用，皮肤触感更敏锐，官能还要愈加难受——既然灯光只能照亮白骨般的色彩，那倒不如不开，免得被夜捕的劳苦人发现，将一切暴露出来。考虑到这点后，我甚至就干脆关掉了手电。
就这样一步步……
“所以，咱们上岸去？夜晚的海，没其他太值得看的了。”少女看向了我。
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上岸后，我长吸一口气，感觉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模样。这不单是形而下的改变，更是形而上的改变。我想，我已经可以用全新的视角来看待问题了。大概我多多少少成长了一点。这片海岸较我们下海那处更偏，摇曳的灯火却可爱非凡，富有之前未曾发现的趣味。晚风吹过松林，月下的世界成了银子，都具有别样质感。
我很冷，非常冷。湿衣服紧贴在身子上，吹风时甚至要打战，咯哒咯哒抖着牙关。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一种拜访，能有如此一遭奇遇，我就应该换着游泳衣来。不过，虽然如此，这也很满足了。少女安安静静坐在我对面，正操弄着一个生锈的Zippo打火机，不时打出些火星来。良久，海岸上终于燃起篝火，久违的温暖从草木绒绳中释放出来。火光炎炎，刚好照在她脸上，营造出了美妙的意境。
天上星子在闪光。
我想就这样静静坐着，静静坐着，然后一睡不醒。
“感觉怎么样？”顾洋兴奋地问我。
“太棒了！”我语气激动，“怎么说呢？——该怎么说呢，简而言之，一扇我向往无比而难以企及的大门打开了。就感觉好像，好像，唉，这种想法毕竟还是有点孩子气了。”
“你只管说就是了。”
我的脸微微一红，又朝篝火靠近了点。话语梗在喉头，轻易不能释放，反而在神经之间百转回肠。这能说么——或者确实不能说？我对每种倾向的后果一概不知，却意识到自己已经非说不可。凉浸浸的海风，明闪闪的星斗，如此浩瀚的，荡漾着海浪沙沙之声的宇宙。
如此激动的旅程，如此尴尬的开场，如此不知所措的现状……但，我张开了口。
“那好，可不要笑我啊。”许千移脸微微一烫，又朝篝火靠近了点，“就感觉好像一段了不起的冒险开始了，而我就是独一无二的主人公，你则是……”
“女主家？”
海浪声来而复去，风吹起沙粒，轻轻打在人脸上，仿佛什么温柔的抚摸。
火焰翻滚——一点不错，那就是我的心。
“或许吧……谁，谁知道呢？”
在漆黑的大海旁沉默着时，月光也照在了我们的身上。
“你白天准备怎么样？”少女突然问道。
“啊，白天？”我明显一愣，“当然是老老实实上学，然后，然后就跟平常一样。”
“那你要几点回家去？”
“我先得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这才能做决定啊。”
我说完话后，她抬起头，眯起眼睛，像是在数点月球的脚步。过去一两分钟，她小声报出来一个数字来。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
自从我离开家，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我……我也许该回家了。”我低下头，语气略有迟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先把衣服烤干吧。”她劝说道，“就这样湿漉漉回去，要是感冒着凉了就不好了。对了，可千万要记住，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啊。”
“啊嗯。”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以后每天都来海边。这能成为约定的吧？”少女笑了笑，露出可爱的牙齿来。
有一种气氛正在生成，让我敢于问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问题。这问题实在太重要，以至于难以启齿，是较其他万般问题更难以启齿的难以启齿。然而不得不问，现在不问，也总有一天得打探清楚，交待明白。
“你的过去是什么样的呢？”
我抬起了头，用最真挚的目光同少女对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