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38.6℃呢!”姐姐拿着体温计,像是很有点惊讶。
等到日出东方时,我果然发烧了。
窗户敞开通风,帘子为海风吹动,朝内摇曳不止,时而搔动发丝。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正为昨日的见闻所迷惑。头晕固然头晕,但头晕也要思考。我固然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思考,但思考既然已经开始,就不能停下来了。烤火的体触依旧存在着,这种温暖从心底升出,再缓慢传遍全身。
啪啦啦树枝爆裂的声响。
“叫你别开那么大空调,你偏不听,现在知道下场了吧。”
姐姐扶着门框,脸上挂着无奈神色,嘴角微微耷拉着。她换上了很清凉的夏装,正适合在白日活动,与我昨夜的穿着恰好相反。也许,如果昨晚我穿的也是这种衣服,就可以免于湿身感冒了吧?
“我太累了,说不出话来。”我干脆把眼睛一闭,“反正和空调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别锁门啊。”姐姐提醒一句,然后把门带上。沉闷的脚步声持续响着。
我还在思考着顾洋昨晚的回答。
在我提问后,少女并没如想象般踌躇许久,而是干干脆脆给出答复。在她口中,记忆始于一个海上还游弋着朱红色中式硬帆的年代,机油尚且稀少,海洋的味道就是海洋的味道。虽然这是记忆的起始,但在其时,顾洋已经有了青春健美的躯体,与如今并无差别。
她如传统的海女一般生活,向陆地售卖海产,并渐渐学会了福广一代的语言。当然也会有男性追求她,会有地痞骚扰她,但任谁也不可能追到海中去。民国是尤为混乱的,她在梅涌姑且安定下去,与白海豚自发地亲近,和整整两支鲸类家族结识。
建国后她也是如此,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生活,所必须的知识全在与陆地的短暂交流中获取。后来摄影技术提高了,户籍制度严格了,生产大队队长开始爱管闲事了,少女也就减少了交流,可毕竟还是有。改革开放后,她找到邻镇的一家小书店,就时常过去阅读,不至于迷失于历史大潮中,失却方向。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许千移去过邻镇,那里一直都青壮年稀缺,老龄化严重,当然是不会有什么人在意顾洋的。大概也就是把她当做哪家人长不高的小女儿罢了。
就这样……
“睡觉前记得喝了!”
这突然被母亲打开的门,差点把我吓了一跳。
我坐起身,靠着床头,端起药小口小口喝了。药很烫,不时还呛住。可后悔是绝不会后悔的,对于这种奇妙的约会,什么代价都只是小事,都只是超值。
我仔细品味药的苦涩,希望能借此清醒,好顺利把事情理清。先得理清,不理清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那么……
一切都在平平常常发展,少女每天看新闻,看文学,思想的步伐紧跟时代。虽然人际交往少,社会活动小,不过比起许千移这种阅历更稀缺的少年男女,她倒也不会落下几分。那份从清末直到二十一世纪的见识,说能击败不少中年人都不是不可以。顾洋也是有关注自己所栖身的梅涌的,只是担心麻烦,从不暴露人前。她早就知道了这里新建了中学那里翻新了大楼,也看过二年级暑假苦练游泳的我——
“那时的你,比现在还要更可爱一点呢。”
“我对你深怀一种亲近的感情,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少女说。她自称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一直在寻找创造今日的契机,直到那天救起来落水的我。我本以为是自己曾在哪帮助过少女,譬如古早的报恩故事所述,浑然不知竟是这般无根由却实实在在的情感。
“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呢?”
“因为担心啊,你看看我,要是被有关机构知道的话,岂不是很不好办了?再说,我连哈雷彗星都敢于等,也不至于担心等你等不下去了。而且,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呢。”她那时好像笑了笑。
是什么?——我这样问她。
她似乎说了句很长的话。那句话让我心旌动摇,欢欣鼓涌,现在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究竟是怎样的一句形容呢?我们的面容在火光中趋于热烈,在红橙橙的焰里交融。
可当时夜色太晚,我已经没法和少女长久地聊下去,只能动身回家了。在孤单的道路上,我特地放慢脚步,细细回顾着冒险的余韵,丝毫不在乎大风和月光之冰凉。大概就是这时,免疫力防线终于被攻破,不解风情的病毒细菌侵入进来。
请假在家……
发烧真难受。我想。
·
睁眼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了。
我梦见了渺小物体逐渐变大,以至于充满房屋,填补宇宙。这是被称为“结构衡量”的幻象,谵妄的噩梦。它们重复旋转,无限生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与恐慌。惊醒后,我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而窗帘仍摇曳着,夕阳橙红色的辉光从窗外照将进来。各种鸟类一齐鸣叫,还有股淡淡的煎饼味道。
岁月静好。
“阿姨,我是许千移的同学,现在来看望一下他。”
顾洋的音色忽然传了过来,声源地大概是门口位置。
“他在二楼,请去吧。”这是母亲在说话,“需要喝点水吗?”
“不用了,阿姨。”
门关上,然后少女轻快的脚步声立马传来,游鱼一样在楼道间跳跃。房间门一开,我歪过头去,就看见了那张无不洋溢着青春色彩的脸。她拍拍手,径直走到床边,侧坐在靠近我腰部位置的地方。
“你来了?”
“是啊,我在海边等了你好久都没来,就估计你是生病了。”她笑笑,“所以嘛,这就来看望下你,毕竟我也有责任啊。”
“这其实不算什么责任的。”
“你是介意我看望你吗?”
我立刻摇了摇头,发觉自己脖子有些僵硬,显然是睡着时落枕了。夕阳余晖越发浓郁,形似琥珀,黏黏稠稠,简直能糊住一整个心灵和大脑。顾洋端坐于斯,外表恬静,一颦一笑都能勾起昨晚的回忆来。
我又隐隐期待起下一次约会。
“我给你把把脉如何?”少女忽然说道。
“你会把脉?”
“嗯,是抗战期间学会的。你别看我这样,我那时候也是救过人,直接参与进这种大事件中的哦。”少女摩挲着下巴,眼神满是怀念,“其实北洋时期就作为常识学了点,但还是抗战时八路军军医教得最多。那个医生好像喜欢我,教了不少东西。”
或许我自己也继承了一部分军医的意志。
“你都是百岁老人啦。”我以调侃的口吻说道,“经历过这么多大事,还是今天这种模样,你肯定不是神明就是妖精。”
“喏,把右手伸出来。我要给你把脉了。”
她根本没理会我的调侃,而把纤细的手搭在我腕部,细心触碰,保证一定力度。少女的裙摆垂在窗边,也如窗帘般微微摇曳,一切都显出平静的本质来。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脉搏如发条般反复,血液汩汩流动,柔软的触感在双方皮肤上交互。收缩、扩张、收缩、扩张。我希望能测量得更久点,最好永远也不要停下来。这好歹是神明的医治——我已经将她看作梅涌的小神明了。
就这样在现实与非现实间找到平衡点,然后久久沉浸其中吧。
“心跳加快了哦,越来越快了。”少女又笑了笑。
“我说……”
水底深深,而月光仅一片。此时合该几声蛙鸣。
“会好的。”她郑重点头,“明天就回好了,好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然后免疫力上升一个大台阶。”
“于是我会去上学,并在放学后去海边见你。”
“承诺?”
“承诺。”
“唔,天晚了,窗户得关上。”少女双手撑着膝头,朝外面张望了会儿,“要是再着凉,我的测量结果就不算话了。”
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项链,把玩了许久,像是在沉思什么遥不可期的东西。她嘴角有很幸福的表情。蓦地,顾洋轻轻放回项链,把窗户关上了。夕阳光一下就变作黯淡,平平常常的丰盛鸟鸣也开始微乎其微,只有我们的呼吸声还是那么大。
“准备下吧,我是指过几天港娘节的事情。”我想了良久,终于还是说出心底话,“怎么说呢?我挺想带你更深入陆地,就像希望你带我更深入海洋一样。譬如小孩子们交换自己最珍贵的礼物,都从其中得到非常的乐趣。”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不,你的礼物才是琼琚。”我连忙澄清,“毕竟,世上只有一个你,而人类却有十多亿啊。更何况,你自己上岸没问题,我单独下海却肯定要出事。”
“差不多啦,对我也一样。”少女叹叹气,“只可惜我就没法盛装打扮一番了,那时候就还穿这身衣服吧。”
“这身……这身衣服很合适的。”
“给你个惊喜如何?”她突然眼睛一亮,“在港娘节上,让你惊艳一把怎么样?”
“不用的——我毕竟经验……不过如果你想,也没关系,没什么关系的。”
当我们对港娘节活动肆意畅想,得到许多满足时,门口却传来了浅维鸿的话语声。就像是来自外界的无害事物,虽说无害,也偏偏打破了浅色的幻想。还是“阿姨”长“阿姨”短,但比起顾洋来,又要少却一份拘谨,多出一份放松。几家人早就彼此相知,互相熟识了。
“我同学来了。”我正色道,“你还是先回去吧,明天再往下说吧。”
“那,再见?”
“再见。”
我本想让顾洋走自己晚上的老路,爬过房瓦,从梯子下去,但终究没说出口。这根本不可能说出口。有几声浅浅的“你好”相互应答,肯定是少女与那他们撞上了。思及此处,我不禁头疼起来。
看来少不得要做一番庸俗的解释,说出许多谎言了。
不如我先装睡——
“咳咳,我说,许千移小同学,刚刚那个……”
面对突然就开门闯入的周小英,我更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