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病愈后,背书包上学,能看见风筝逐渐多了起来。它们分散在天空中,齐心向上,拉着整座城市共同飞升。小镇居民已经开始筹备港娘节了,货车从市政府那拉来以前储备的用品,交由雇员和志愿者所布置。
街巷互相缠绕,而彩缎与长绸在其上再缠绕,如此一层层织将上去,张灯结彩。告示栏上贴了完整的本地地图,外加旅游指南一类,估计是拿给外来游客解惑的。我想起来有时候看报纸,能发觉政府正愁烦于经济的事实。大概,这就是他们财政计划的一部分了。
还有征集“港娘节印象”手绘海报的,这昨天同学跟我说过。美术课有叫画这个来着。
我特地绕远路,挑靠海这边的道路骑,清晨带着浅浅鱼腥的海风吹来,提神醒脑。船逐渐多了,简单停在岸边,把鱼获交由鱼市的老板们处置。我细心观察,想要看出浅维鸿父亲的踪迹,却没能见着。时间却推移不止,预示着迟到将至。
奋力骑车,奋力骑车,带着某种悸动与兴奋而奋力骑车。
“老师好!”
在最后一刻冲进来,尔后上课。
·
整个中午,我都在忙着绘图,为港娘节手绘海报的完成而努力。这不难,我早就把最佳的构图想好了。视角是水下的视角,透过大海厚度的玻璃观望梅涌,必然有极佳的视效。把这种效果描摹便是。
作为未来的美术生,我毕竟有点使用画室的权力。
打开画室窗子,所对的方向刚好能看见海。浅蓝色的天与海。那是片无边自由的世界,手比作相框,甚至都不能完全框柱它。白海豚在其下游动,狮子鱼在其下游动,少女估计也正遨游其中。我想象自己也在海里,抓住这种感触,开始调色。一只海鸥飞到窗台,略略往内看了眼,不久就拍打着翅膀飞向远处。
如此这般作画——往调色盘中大量添蓝,构筑一种活泼轻盈的冷色。海潮在纸面上腾涌,滑溜溜的海藻、白森森的海蛎壳,一切都在梅涌的天空上交融了。起初画面混乱,使人眼花,拿蓝色水彩遮盖后,却开始趋于印象派。梅涌在大海中成型了,甚至与之融合,再分不开。
放在画架上,等画幅慢慢晾干就好。
“够辛苦的啊。”老师走过来,把纸角弄平,“昨天才刚生完病,今天就又来大工程——你应该勤锻炼身体的。”
“说不定就是运动太辛苦,这才生病。”
“歪理!”
“万一是事实呢?”
“如果是事实。”老师沉思了一会,“你就要更努力锻炼身子,这才讨女孩子喜欢。”
“喂!”
在另一边,她已经坐在电脑前,为海报的文字部分做筹备了。政府是想划出几条墙来,专门贴征集来的海报的,文字虽说必要,但混在那么多海报中,也未必要多精致,意思下即可。
“我自己来写吧。”我忽然转过头去,“我自己认认真真写一份。”
“难得那么勤奋哦。”
调侃的语气。
但我必须勤奋,要作出最好的作品来,让少女也能在上岸时看见。我要在文字中做出暗示,表达自己对她的情谊,非得是衷心创作才可写出的暗示。我拿出只中性笔,直接在草稿纸上写下秀气的字,这是将来要放大变粗的底稿。
在港娘节……
“港娘”这个人物,总能让我想起顾洋来,莫非港娘就是她母亲么?这是有可能的。在南宋末年奋起抗争,与入侵梅涌的元军相斗,本就和顾洋在民国的行动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港娘在传说中牺牲,顾洋没有。港娘,港娘,奉龙宫之命镇守港口的海豚娘娘……
我忽然意识到,这也是一个关于白海豚的传说了。
“港娘有孩子吗?”我于是发问。
“不知道。”老师瞟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替一个女孩问的。”
“女孩?”
“唔,没什么,朋友而已。”
我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笑意来做这份工作。
就这样,等画差不多干后,便盖上白色印章,把早打好腹稿的文字誊上去。虽不至于是藏头诗,但我认定顾洋看得懂,能体会得到的。
·
“我听见久雨的滋长
在某个静谧的暮春。
生根,发芽
生出新森林的叶子
石炭纪的海波
可曾在三亿年前打到过这里?
-
地质年代 一点点历数
让冻结的心脏飞向天空。
人以独行为乐
背负着石头和粮草
倾心西西弗斯的女儿
如果那泪珠能化作雨水
云海便会有鱼群行动
田野宽广
点缀名为沙漠的众神家乡
-
在眼神传递间
话语失去力量
而矿洞中的海水
又要拨动谁的心弦?
草叶正在阳光下沉淀——
三月的微风 从心底吹了过来
-
我看得清何为空气
做一层层玻璃的堆叠
夕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逝去
壁画狂乱
复现原始生殖的本质。
信使传来写自岩洞的福音
以此纪念世界的重生
一朝复一日。”
·
“你在写什么玩意?”
“诗来着。”
“字那么小,不认真看根本看不清啊。”
“所以说嘛。”我笑了笑,“这就是专门给愿意停下脚步认真看的人看的诗啊。”
窗外还是宽广的海洋,小小岛屿也朦胧在了雾气中,在天尽头影影绰绰。现在,暮春午后的魔力大概流淌得更强劲了。
希望如此吧。
“话说,你不拓宽下交际圈吗?”老师换了个话茬,“一开学就错过了加社团,后来也没补进去……就算正正经经加个美术社也好啊,反正你是艺术生。而且你同桌不是一直想邀请你进文学社嘛。”
“不想加。”
“真是个内向的少年呢。”
依旧调侃的语调。
“自命清高不行么?”许千移干干脆脆把眼睛一闭,“总之,不想和那些人玩幼稚的游戏啦,不想浪费时间什么的……”
“这才是更幼稚的想法哦。”她把调色盘勾到身前,拿笔尾敲击凝固的颜料,“但不管怎么说,像你这种自命不凡的孩子,老师我也是见过不少的,哪怕是在美术班里。只怕你班主任那些还要见过更多吧。”
“不要老提醒我这点啊!反正我自己是懒得反思了。”
“就这样过一个无聊透顶的孤独青春期?”她笑得意味深长,“别指望那位小钱同学了,据我所知,他额外的社交活动也是有不少,不可能老陪你玩的。噢,倒是周小英……”
“嗯,就这样过一个无聊透顶的孤独青春期。”我故意做出悲哀的神情,“陷入这个年纪男孩独有的情思中,然后无可自拔云云——你是这样想的吧?”
“唉,你姐姐何至于有你这样的弟弟呢?”她大大喟叹,“真不知道你每天写完作业会做什么。玩电脑?莫不是和网友很聊得来?”
当然是和一位来自大海的少女秘密交往,我想。然而这不能说,千万不能说。这是必须保存,一诺千金的秘密。
“是啊!”于是我顺着胡诌,“我在网恋呢!和谁呢——大概是和一位台湾基隆的高中女生,唔,应该是一位彻彻底底的王小波门下走狗。”
“你这样编排自己堂姐,我可是会告诉你亲姐的哦。”美术老师当下就戳穿了这份弥天大谎,“整天对比自己大的女孩这般幻想,说千道万,还是没逃过‘独有的情思’。”
“美术老师关心美术就好了。”
“学生心理健康是教职工人员对自己学生必须付的责任。”
“那好吧,老师,其实我对你……”
“什么?”她继续神秘地笑,“要是拿我来调侃的话,我就真告诉你姐姐了哦。”
“啊,太困了,请让我在港娘节开始——啊不,上课前先休息一下吧。”
我假装打了个呵欠,作为王小波门下走狗,转而开始想象着大海,想象着云端,那是有鱼群游动的云端。元军正在聚集,陆秀夫正在逃奔,而来自海洋的超自然伟力则暗暗升起。这会是南宋演义的一小部分。海报已经画好了,是肯定能参与这次大纪念活动,为许多外地人,为形而上的事物所观摩的。这是组成“年少有为”这一整体的最微小元素。
青春期的少年正深深困扰于斯,于是闭眼,细心感受海风的触动,希求从中得到些暗示。但海风只是海风,带着盐分和水汽,发出响声。有一只极温存的手放在我肩膀上,那是老师的手,是曾紧握画笔以至起茧的手。
就像是听到基隆渔港的汽笛声。
“要加一笔的。”我猛地睁眼,“海报还得加上一笔,更完善一下。”
“啊?”
“得在海水中心加上一个少女味的背影,她的裙子要被水冲击,充满动感。对,这样再好不过,只要深蓝色和白色就够了。”
“喂喂,不至于吧?——画面构图已经很危险了。”
“不,老师,你不明白。”我与她真诚地对视,整理色盘,“这是和那首诗同等重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