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贴海报啦。”少女指着街角，“你的会在那儿吗？”
“不知道。”我在另旁喝了口汽水，长吁口气，“天够热的，再过几天，只怕就真夏季了……话说，冬天的时候你在海里面会觉得冷吗？”
“不会的，只要稍深一点，冬夏水温就没区别了。”
“快到了啊，港娘节。”
“是啊。”
她撕开雪糕包装，利落地丢进垃圾桶里。这雪糕都有点化了。志愿者在一旁劳碌着，奔忙在鱼鳞状的地砖与水沟间，将诸多事物搬来搬去。他们构筑梦境，建造幻景，试图在现代的梅涌上复制出古代的风俗。这当然做不到，但终可以勾起些猎奇情绪来。
譬如，我的情绪就已经被勾起了。
“那些美术字真熟悉。”
“那不是美术字，是清朝时梅涌金石家张志诚的书法。”我撇撇嘴，“毕竟去掉张志诚的话，梅涌也就没什么名人了嘛——假如张志诚还算名人的话。”
“你不想成为一个？”
“这就太幼稚啦，真的真的太幼稚啦。”我尬地把头正过来，“本以为自己会平平凡凡度过学生时代来着，能遇见你，倒也不平凡了……但这就足够了，要是更波折更惊奇，说不定我会吃不消的。”
“这样是挺好啊，平平淡淡。”顾洋直接把雪糕咬去一半，口中含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任何人能破坏我平静的生活’？”
“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咯。”
我们并肩走过海边的杉林，闻到泥土的馥郁，草木的芬芳。昨天刚下过雨，杉树底下尚还湿重重的，满是些潮润的枝叶。就这样踩过枝叶，细心听其断折的声响，毫不在乎把鞋底弄脏。
也有人在这些笔直的杉树上缠彩带，钉路牌。旅游局的人在旁边视察，与顾洋擦肩而过，大概毫不知自己错过了怎样的存在。但我依旧提心吊胆着，生怕事情败露，超自然的秘密公之于众。如此屏住呼吸，如此生硬地迈腿，终究算挺过了这关。
“真吓人啊。”我自己叹了口气。
“你太胆小了。”
“这叫谨慎……或许。”
“这种景色已经很接近旧时的情调了。”顾洋意指那些把街巷联络的灯笼，“民国有几年很安定，这儿也弄过隆重的港娘节祭典。当然，毕竟生产力在发展嘛，再隆重也肯定隆重不过现在了。”
“不过现在的祭典带商业味，而那时，只怕要纯粹许多吧？”
“大概。”
抬起头，透过树枝缝隙能窥见天空，还是那一般蔚蓝的天空。我曾预言云海里有鱼群行动，但果真如此吗？或许当天空和海洋真正失去分别，大水也能泛滥于天际，倾泻自云端时，是可以这样的。那一天说不定会来临。
摸摸口袋，数出三块硬币，又买了罐汽水喝。我突然觉得许多事偏离了预期。
然而究竟是什么事呢？站在自动售货机旁拼命想，却硬想不出来，反而起了吃柠檬糖的欲望。顾洋在一旁数落我，劝我莫要喝太多汽水，免得伤及牙齿和脾胃。想不起来，硬是想不起来。
大叹一口气。
“我想买本书。”劝说完后，少女突然拉拉我的衣角。那是最新刊的《科幻世界》。
“你这样的存在如果喜欢科幻，倒也是很戏剧的事情了。”我赶忙抓住这机会，从思考中脱离，就此说下去，“毕竟这个世界是形而上的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是魔幻的世界，而不是科幻的世界。”
“这也不一定。”
“但你肯定是海洋里的精灵来的吧？”许千移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唯物世界是不会诞生精灵的，物竞天择没法竞出这来。”
“可毕竟好看啊。”
帮少女买了新刊后，我们一起找了个阴凉地坐下。顾洋在一旁看，我自己则把汗擦去，仔细思考自己的道路。这就是当下，或许魔幻，但科技还没发达到能称之为科幻程度的当下。自己还要读高中，读大学，不能这样一直无忧无虑下去。那么，少女该怎么办呢？
这未免太久远，但多早考虑都不为过。
想这种问题时，面庞会蒙上愁容的吧。
“真感谢你今天能带我出来。”少女伸了个懒腰，“什么时候再去趟海里怎么样？就白天，当普通的游泳好了。”
“那再好不给，尤其是如果能看看你那些海豚伙伴的话。”
“海豚啊，你说它们？”顾洋明显一愣，“其实也不算什么伙伴啦，顶多是朋友。就是我之前说的那支鲸类家族的后代。”
“我还以为你能召唤它们呢。”我未免有些失望，“不过，我们还是小心点吧，不管一起去哪都好。要是被我同学看见就糟了。”
“糟了？”
“他们看见难免要问东问西，要暴露了可怎么办？”
“不要紧的，你就说我是你的朋友——然后如果问是哪里的朋友？当然就回答是隔壁村子的朋友喽。”
“真是要命。”
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朝旁边的报刊亭走去，在那买了面包和牛奶，带到少女身边，看她小口小口吃了。少女吃东西的姿态并未和普通人类有什么分别。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我脸立刻一红，却没动弹，只是继续这么看着。
那位爱管闲事的生产大队队长可能也吃过这样的东西。
“你是整天都穿这一套衣服吗？”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极没脑子的问题。
“是啊。”少女把抖抖衣袖，“当然，我最开始穿的不是这套，民国可穿不了这套。这是请人帮忙改的。”
我惊觉，少女与人类社会的联系还要更深了。
·
但我们并没有以面包和牛奶结束午餐，而是别得了一份宴请。美术老师，竟发下了她的邀约来。
坐在饭店中，靠近大落地窗，我们两个人都有些拘束。
“你怎么会在那边帮忙涂鸦呢……”在低头良久后，我问出来这个问题。
“当志愿者来着。”老师立刻回答，“怎么了？请你朋友吃顿饭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
“哦，志愿者——您可真是热心肠。”
“‘虽然是潦倒江湖上，冷眼人还有热心肠……’”她小声哼唱了段《江汉渔歌》，又把头朝向少女，“没想到你竟然能认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
“喂，老师！”我红着脸提醒了句。
我忽然有种乖谬感——在面对着一位百多岁的女孩时，美术老师却摆出这么副大人的模样，未免有些滑稽了。虽然外表如此，本质的心灵如此，但梅涌海岸线上那么些年的阅历经验，却总不至于这么轻易抹去。
但顾洋只是自然地微笑，并不说些什么。
这是家不大的西餐厅，店里放着古典乐，总有种不散的柠檬气味。少女要的是意面，我自己和美术老师要的都是牛扒。在餐点上齐后，她又点了瓶廉价红酒，在一旁自顾自喝。也不吃，就是看着对面的我们。
我很不自然地用餐，脸总觉得火辣辣。
“你的海报被选中了哦。”老师轻呷一口红酒，突然说道。
“选中？”
“是啊，作为中学生优秀作品，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她抬抬眉毛，“很高兴吧？”
“确实是挺值得开心的。”
“画面上那个女孩，莫非就是？”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在吃饭过程里，我刻意着保持沉默，又强作出较绅士的吃饭姿态来，连美术老师都忍不住笑了。本就不懂西式用餐礼仪的自己，那样勉强做，当然还会更不自然。远处的乌云逐渐遮蔽天空，习习凉风吹将过来，而饭局也结束了。
“那个，我就先回家了吧。下午有课。”顾洋在餐厅门口与我们分别。她迎着风奔去，那是海湾的方向。
“为你破财了。”老师拍拍我肩膀，“这事，我就不告诉你姐了。但不管怎样，重心还得放到学习和画画上，别弄反了。唉，倒是有点可怜那孩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或者应当是“不止你想的那样”，但这样的纠正说不出口去。我在餐厅门口迎接狂风，看天空泛白，旋云翻滚。这样继续思考着未来，思考着结果，又觉得会把什么更纯粹的东西破坏，反而不好了。
“‘那孩子’？”我问。
“不，没什么——带你回家不？”她把摩托车的锁链解开，一扭钥匙，雅马哈的老古董立刻嗡嗡嗡狂叫。
“那多谢了。”
“就上来吧！”老师抬头观望了下天象，“趁雨现在还没下。
我坐到摩托车后座上，避开滚烫的尾气管，双手紧紧捏住老师衣服。她一踩油门，车子就一下飞驰开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肆意穿行。天空昏沉着，仿佛暮色，仿佛阴霾，而街灯却始终不开。当摩托车经过沿海公路，还能看见铅灰色的大海。
开始下雨了，很静的雨。我紧闭住眼好一会，才勉勉强强察觉到有雨珠划过。
阴晦天空。
我干脆抱住了老师的腰，希求她能开得更快些。并不是赶时间，仅仅是追求速度。只要速度够快，风够大，迎面打来的雨更多，也许很多无端的烦恼就可以冲走了。我坚信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