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河灯

作者:迢迢牛奶路 更新时间:2020/5/20 22:27:32 字数:4283

“要我说,你和港娘长得挺像的。”我用力深呼吸,想把香烟的气味排出体外,“那些参拜者不都挺关注你的吗,对了,还有那个老外。”

“别提那个老外了……他,他拍了我啊!”

“没人知道你真面目的啦。”

“不,不,不,不不不不是!”顾洋看起来格外气愤,“我,我就是不喜欢被这种不知哪来的家伙拍下来!”

“是因为你长得像……”

我试图劝解她,别把精力纠缠在“文明世界”的事务上——这是海洋的孩子,是水的精灵。如果让世俗的琐屑奔涌上来,那大概,很多朦胧的情思都会被摧枯拉朽地尽数毁灭吧。这种事太多见了。

“但我不喜欢啊!”说完后,她沉默一会,“唔……抱歉,刚刚有点激动了。”

我点了下头,尔后一直望着远处的海。那是一个万分鲜活的世界了。凝望海的过程里,眼角余光中,顾洋沉默着,一言不发。她在饱满的朵朵白花前沉默着,一言不发。肆意开放的白花,气味又香又浓,氤氲在香烟中,混同出格外奇异的滋味——我大概还是该做些什么的。什么都好。

“我去给你讨个公道回来。”

就这样大声说出来,满怀底气。至少要装得满怀底气。

“诶?”

“叫那个老外删掉照片而已——简单至极。”

“这……其实没必要的。”

“怎么说呢……”我挠了挠头,“我不可以再怯懦下去了。终归得独当一面的嘛。”

一个满怀期待,或许又夹杂点担忧的眼神。

我挤出人群,绕行在香客间,徘徊了好一会,这才看见那个老外的身影。不错,黄马甲灰裤子,提着个宾得的中画幅机子,怕不是哪个图库签约的摄影师。如此更好,小鬼难缠,但阎王却好见。

虽说并非多准确的比喻便是。

可踌躇了这么久,最终,我还是没迈出这步来。明明知道只要走过去,说出话,不管英语多烂多结巴,都可以达到目的……但我做不到。想迈步而动弹不得,想张口而如鲠在喉,我被彻彻底底地从人群中剥离了开去。几分钟前风发着的意气,已经早不知所踪了,简直像凭空消失一样。

中画幅单反厚重的快门,就那样在记忆中响亮地“咔嚓”着。

可是——

“What are you staring at me for, boy?”

要命。

“Emm,You took a picture of a girl next to me……just now……Right?”

“What’s up?”

“Delete that picture, can you?She is my friend. She doesn't like……you……take photo for her.”

不成系统的语法,支离破碎的声音,这些一切的一切,就这样构成我的外语学习。实践——确实是第一次实践,小学时的外教不算的话。如此说着说着,简直像另一种意义上的做梦,另一种意义上的完全凭着直觉本能行事。打几分?

“Well...she’s your girlfriend?”

好像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在这场短暂的春日迷梦之中。

“I,I,I don't think that's the point”

“Wow,wow, I know that.I would delete that.But you...I think you should be more proactive.”

“No…no,she’s just my.. friend,my best friend...you know...”

“Yes I know——Be brave,boy...”

亲眼看着这位宾得用户删掉照片后,我怀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走回到顾洋的身旁。是的,我做了对的事,我做了颇有男子气概的出头行为……哪怕这小极了。该这么想么?该的。但心情依旧会说不清道不明,依旧会如云翳一样轻轻笼罩在山头。人的眼睛透不过这迷雾,它像滤镜一样,让世界沾染了不同的色彩。

我大概成长了些。但愿如此。

她还在饱满的花朵前缄口不语,面带红晕。突然,一股冲动涌上了我心头,正如诗预言的一样:

“咳咳,总之,事情搞定了。那摄影师挺好说话的,要他删就删了。”

“嗯……谢谢。”

“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本来的……公民权利嘛。”

海鸥落到了港娘庙的飞檐上,像是颇为好奇地朝下盯望,敲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想必连同我们在内,也刻印在一个试图高飞的心中了。我回忆,回忆着水神们高洁的容颜,那些雕像和绘画,果然把祂们描摹得无可挑剔了吗?刻在我这颗陆地上行走的普通人心中的神祇们,大概无论如何,都或多或少有些失真了吧。

当然也包括港娘,包括那位可能留下了一条隐线,从元朝直连通到我这里的海豚娘娘。

下山途中,我们什么话也不说,就是并肩行走。三月的云,三月的风,三月的花草树木。这是撩人情思的季节。炫目的午后阳光照将下来,让万事万物闪闪发亮,激动着人类的心灵。我已经想要放声高歌了。

歌唱什么呢?大概是歌唱动荡的青春,歌唱最美好的前途,就像那些年轻的苏联人一样吧。

我实在太过轻松地,就获得了那最宝贵最珍贵的东西。

“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呢。”我怀着那种悸动开口,“我和你,这么轻松地就相见了,就相识了。就,就一起并肩而行了。这就是现实啊,发展不需要矛盾和冲突,获得不需要惩罚或代价。”

“现实……确实啊,是这样的。”

如果要给少女的微笑一个颜色,那大概是如天空如海洋一样的浅蓝色了。

“沉溺在青春无忧无虑的夏日里,不需要思考未来,不需要反省过去……理想的少年时代。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啊。”我总结道。

“那你得到了没有呢?”

“我想是有的。至少,快了。”

但愿如此便是。

“Be brave,boy…”不,别想这个。现在怎么着都还没到时候。首先,得提高下自己情商,“弄懂女孩子心思”才行。

都挺好的。

突然,那位厦门大学研究生的形象浮出脑海。他现在会做什么呢?还继续埋头于山间洞窟之中不成么?我想给全天下的人以祝福,对熟人与陌生人,对五服之内与五服之外。没来头的激动。但,都挺好的了。

就这样走啊走,走啊走,直到……

“……世界的尽头。”

我不小心说了出来。

“什么?”

“不,没什么的。你看,离天黑还要好一会呢!”

·

白昼、黄昏、蓝调时间。三种世界,两个分野,微风轻轻摇曳着旺盛生长的叶子,幽静的暮色,也如此从天而降了。会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把一切都隐藏在黑影里。

就像现在这样。反正,已经月升了。

“开手电吧。”

“嗯。”

在摆脱蚊群的纠缠后,我“咔哒”一声摁下开关。手电筒的光下,小径湿漉漉的,布满草叶。远处的河流上,已经有一盏盏小小的河灯漂了起来。就这样宁静地浮浮沉沉,摇摇摆摆,从视野中流淌而过。

港娘节的传统落幕,比一切其他方式都更好看那种。

“等会我们也放下去。”我把光柱移到了河上,“带打火机了吗?”

“那当然。”

顾洋像是窸窸窣窣掏着什么东西,不一会,伴随着清脆的“咔嚓”,一点小小的火苗亮在了我身旁。还是Zippo。

我手中的河灯也轻飘飘的,像是能乘风而行的什么,不具备实感。就这样顺流而下,进入大海,再漂到天空的腹地上……可爱的光点,将与孔明灯殊途同归。风船、云球,随便什么名字。无所谓。

蛐蛐在叫着,配合以夜鸟的长鸣。

我们缓步而下,走到河边。就这样在低岸上一动不动,掌心紧贴着石块,回味白天的余温。不如说是港娘节的余韵了。从上游下来的河灯们随波逐流,渐渐远去,寄托着每个放灯人的期望。

或许也寄托着白海豚的想象。

“真漂亮啊。”

少女说这话的时候,灯火也映照在她眼睛里了。

“应该说像星星吗?不对,这样就俗套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头侧到另一边去,“其实,‘河灯’一词本身,就足够具有美感了。”

“确实是。”

顾洋再次拿出Zippo,“喀嚓”,点亮灯芯。我们把河灯放在水面,手掌轻拨河水,目送这两盏亲手编作的河灯离开河埠。灯火忽明忽暗,混同在水声里,渐渐远去。数不清的河灯流动中,这条河流鲜明得近乎不可思议,又是一种别样的幻梦。梦交织在现实里,却要比下午的短梦更甚。

心中的什么,像是一下软化了开来。

“我们跟着河灯走吧。”我提出建议。

“嗯。”

薄薄的夜色中,我们悄然走在河岸上,像是要深入梦境的中央。微风吹拂,月光通明,使人想起诗人们对银河的比喻。俗套也没关系了,一点不假,这就是星的河流,星的迷宫,是天上街市在大地的反映。

喜悦自己所见的,希望找着自己想要的——或者二者已经混合。我见到的就是自己想要的。

我嫉妒着现在的自己,嫉妒着轻松过分地得到想要之物的自己。冲动仍未止息,脚踪还在继续。回忆起那位摄影师的话,更是仿佛谶语——

“Be brave,boy.”

我是这个世界是最幸福的人了。

“啊,到河口了。”

在不同盐浓度间打转的海流,把大量河灯推向了不定的境界,许多就沉在了这里。百年间,此处河口,不知究竟埋葬过多少灯火呢?我们小小的河灯也是这样,困顿在某个漩涡中,离海洋永远有一步之遥。就这样摇摇摆摆,晃晃悠悠。

我的心揪紧了。

“把衣服脱掉,你。”顾洋突然认真地转过头来。

“诶诶诶?”

“快脱啦——是时候下海了!”

“可可可,这……”

“扭扭捏捏干什么呢!喂,在你面前的我,可什么都见过啊。”她也红着脸叉着腰,表情看起来又像生气又像别的什么,“难道要我帮你不成么!”

“不,我是说……”

“下海游泳时,脱去外衣,好歹就不会弄湿布料了。别瞎想!”

我用余光撇去,那打转的河灯,看起来像是更加危险,更加摇摇欲坠了。

再看顾洋的神情——很难看出更多东西来。不过,还是宛如天空腹地的眼睛,还是海洋的颜色。三月二十二日的夜晚,并不含带居心不良的什么。

那,要勇敢!

“呃,这,那我脱了啊。你转过去。”我尴尬地说。

“我说,你是没在别人面前穿过泳衣吗?”

“唉,这……”

“好啦,我转过去就是了。”

于是,面对她的背影,我脱去衣服,利落地叠起,放在块稍微干燥点的石头上。先是T恤,然后是短运动裤和袜子。现在浑身**地坦荡在黑暗中,只觉得拘束不再,自己彻底解放。身子很快就冷了,我双手抱在胸前,感受到种奇异的态度。

在女生面前这样袒露身子,哪怕有泳衣的比喻,也未免羞耻过头了。周身的鸡皮疙瘩全都发了起来。

“脱好了吗?”她继续背对着我。

“唔,嗯……好了!”

“噢,那小心别弄掉项链——走!”

她一把抓过我的手,以与十天前相仿的姿态纵身一跃。我被轻盈地牵引着,灵态飞行,跳入浑浊的河口。少女领着我鱼贯其间,托举起那只属于我们二人的河灯。这黄黄的散光,宛如一片小小的暮时太阳,照亮了一个往昔的美好时代。咸味的海水,浓腥的潮波,它们也是打开往昔的钥匙。浪花的推搡里,港娘节进入了另一层面的高潮。

我也握住了顾洋的手腕,紧紧握住。我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脉搏律动,这一样同样高速运作着呢。这时,她也加大了握我的力度。我们在冷冷的海水里紧紧相连了。

黑黝黝的山深处,还有港娘庙宇的光点。同样昏昏的,像离我们很远很远。各种意义上的很远很远。

“我们,就,就把这个河灯……”

“带到能去的最远地方!”我赶快接了她的话。

“对!”顾洋响亮地说,“然后,我带你看看沉船,看看我的海豚同伴,见识下更漂亮的水母群。就这样尽情玩下去好了——反正时间还早。不介意吧?”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那里倒映着两小片太阳,再倒映着两小片月亮,就这么组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世界。究竟有多少秘密被包涵其中,而无论我,无论她本人,都对其无从得知呢?

烛光中阴影里的顾洋,其实要比太阳下的她文静。

我们像傻瓜一样互相笑着,把手伸向彼此,适应着各自的流向。太美好的世界,看起来竟这样不真实,这样脆弱。还好,我知道的,不过是一个中头奖的少年时代而已。我希望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或者,把这一帧的切片无限放大。就算迷失了也没关系,什么也没关系,我已经足够幸福了。

我多希望能永远这样。

让青春的力量,支配这个形而上的世界……然后,打上十万个感叹号来!

“怎么会介意呢?”我憋足口气,“游到越南去就最好不过!”

再次,我们那样傻里傻气地笑了起来。

而一轮硕大的满月,就悬挂在我们的头上,带着神秘的亮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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