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站在图书馆门口，我深呼吸一次，掂量掂量书本。果然还是那样沉甸甸的。一样的天气，一样的中午，一样的绿色光芒。不错，但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了。三月二十七号的我，比起之前，拥有着更轻盈的体态。
大概如此。
就这样走进去……
“您好，我想还书。”我悄悄走到了那位老人面前。
“噢，是你啊。”他戴上眼镜，笑笑，“那些书都看完了？”
“嗯……怎么说呢，还是有几本大部头啃不动。但其他都大概算看完了。”
“这挺好的。”说罢，老人便把登记本给摊开了，“我等会帮你登记下……这次还借什么新书吗？”
“这次就不借了。”
“对了，之前跟你说的那个传说……我大概想起来了点。”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这种想法在心中腾了起来。我希求着他说出那条线索，那隐线的末端或起头，让我在拉起它时，能牵连出隐线的全貌。
我实在是等了很久很久。
“那请一定要说一下！”
就这样诚恳地喊出来好了。
“哈哈，你倒是比前几周变了许多啊。好，我说，我记得……”他笑出声来，“嗯……人类的对头是章鱼……然后，然后，大海里的白海豚，鲨鱼……不，不对，是人变成海豚还是海豚变成人来着？”
“章鱼和海豚？”我联想起了被某位厦大研究生琢磨着的洞窟岩画。
“这是我小时候，奶奶指着庙里壁画对我说的。现在当然已经记不清了。”
“庙？港娘庙吗？”
“不不，是东山海庙。本地人不怎么拜的那个。”这位管理员摇了摇头，“我记得这故事挺俗套的，没什么意思。跟着壁画走一通，大概也就能明白了。”
“东山海庙……”我杵着下巴想了会，“那我周末准备去一趟。”
“去一趟？那挺好的。反正也没多远——总感觉你是想通过梅涌的民俗，或者说民俗里承载的历史，来弄清楚什么东西似的。”
面对老人像是颇具洞穿力的目光，我再沉默了会。现在，我的小心思又被说中了，莫非这就是长者的人生经验不成么？可成也不成，反正流向就是如此，道路已经开启了。中了头奖的我，研究下中奖机理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本来这就也是少女的愿望啊。
“说中了？哈哈，很正常的，我小时候也这样。小学时，有个民俗学家，叫宋光先的，给下放到了梅涌来，我一直找他请教东西的。”他作出了追忆的神情来。
“那——可有知道什么特别的消息？”我马上追问过去。
“他一直在研究张士诚的一本《陶纹小谱》，还到海岸山坡什么的地方去挖东西，还真捡到不少陶片。后来，生产队长多管闲事，说他这样有特务嫌疑，他就很少出门了。他研究……总之是走歪了路，整天说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世界末日，文明战争之类的……记不太清了。现在想想，可能是他神经衰弱，把冷战和民俗文化混淆在一起，精神出了点问题吧。挺可怜的。后来见周围人都不信自己，就说要去报告中央，结果在坐船时出事淹死了。”
“淹死了”。
一个看起来波澜壮阔的故事，终于还是以荒诞剧的笔法结尾，落幕，不复重现。我想象着一位疯疯癫癫的民俗学者，他肯定和顾洋口中的“生产队长”有过交集，甚至说不定和顾洋本人都见过面。船只沉没时，在水面上挣扎的，会是怎样一双可怜的手呢？
“真是曲折的经历啊。”想象了会后，我遂如此评价。
“他的遗物可能就在图书馆仓库里呢。你感兴趣的话，我抽空找一下。手稿之类的。”
“那太求之不得了！”
《陶纹小谱》、东山海庙、文明战争——这些会不会都或多或少隐藏着少女的身世呢？那位研究着壁画的李吉山，他对着我与周小英，也曾发下学术研究的宏图大志。如果有机会再遇到他，还是把民俗学家的事情也说一下的好。
“袖口相碰也是前世缘”嘛。
然后，东山海庙……
·
放学后，我骑上车，来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今天风大，时有沙子刮来，扑啦啦打在脸上，甚至进入眼睛。远处大港裹着层奇妙的淡紫色。是啊，夏日就要开始了，充满魔力的暮春话剧，就要被永无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梦取代了。
南风带来了不少海上杂物：浮木、酒瓶、海草……当我靠近海边，一只小章鱼立刻从塑料瓶下钻出来，就这样遁入水里。生机盎然的世界。
“啊，你来了。”
笑脸盈盈的少女，腼腆而大胆，在心中留下不可形容的印记。她如日子一样，朝我走了过来。
“当然每天都会来的。我也没食过几次言嘛。”
“那么，今天又有什么新闻呢？”她站到自行车旁边，轻轻触摸金属制的车柄，“梅涌之外，大概发生着好多好多大事吧。”
“是啊，但说来奇怪，看新闻时，我却总没有实感。怎么说呢，总觉得那些事发生在很远很远很远，简直像另一个世界的地方。我们无法支配那，那也无法支配我们。”
“理所当然啊。这个世界……”
她伸出手，比出一个规整的圆。茫然的海涛声中，这圆像是在轻轻摇颤，恰如星球孤单的漂移。我们寄居在这个圆的哪一点上？经线与纬线，又当以什么基准来划分呢？想弄清这点，可得学好多好多东西了。
不过，大家毕竟互相联系着，谁也逃脱不得。
“关于你的身世，这么些天，多少有想起什么没有？”我想起这件事。
“甚至连一个准确的汉字形容都作不出。”
无奈摇头后的大大叹气。
“那我说，接下来的任务，就以弄清你身世为首要吧！”
接着话茬，我把酝酿已久的议案说了出来。
“诶，如果这不麻烦的话……”
“这话该我说才对。”
天光黯淡了下来。
从这里望去，大港的灯火历历在目，船灯、渔灯、路灯、引航灯……许多许多的人造光明。海波轻轻摇曳，把我们的影子吞掉，融合。我体会到一种无法诉诸语言的心情，它紧紧揪住心脏，如千万蝴蝶的飞行。
“所以？”
“我们周六一大早就到东山海庙去。有个人告诉我，那里的壁画很不一般——就这样！”
说完后，我的嘴唇略微有麻感，于是便默然望着天空。滚动的灰色，绵延的流云，从这里一直生长到那里，横亘腹地。我多少成熟了点。绝对的，如前所述。成长就是成熟，一般公理。
这肯定是好事。
一个小小的约定，就在蓝调时间的海畔达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