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东山海庙

作者:迢迢牛奶路 更新时间:2020/5/24 13:48:45 字数:3180

跟港娘庙一样,东山海庙也修在山上,只不过远些高些,难过去些。山脚下就是海,日日夜夜吹来的海风,把梁柱吹得易腐易朽,斑驳不堪。那些雕饰壁画,隔不多久就要重新修缮一次,运上来新的替代品。在里面修行的道教僧侣,也习惯了经年的盐浴,据说,他们有着和渔民一样的品格。

东山海庙曾经也有着自己的节日,自己的狂欢,但在建国后,就慢慢在时代激烈的洪流里被遗忘了,只剩下僧侣们每年还会自娱自乐,举办一次。一大早就动身的我们,读着双语旅游手册上故弄玄虚的介绍词,朝东边一路进发。晨雾未散,晨露未消,幽蓝色的世界里,是我们橘红色和浅白色的身影。狗在远远吠叫。

“那,那你坐到车后座上吧。”我小声叫住了顾洋。

“你加油哦。”

在她利落地侧坐上去后,我奋力踩起脚蹬,有点吃力地往前开去。海风里带着渔船的汽油味,带着遥远海港堆积的鱼获味,全都是很身边很熟悉的味道。骑着骑着,我就习惯了这种模式,能够顺畅地一路直通下去了。

半途,我们在路旁便利店里买了些水,瞧见招牌上的标识,就又买了两碗甜豆花。冰凉凉的豆腐脑配上蜂蜜,像是那场港娘节大宴上遗落的旧物品。

继续骑的路程中,少女伸手抓住了我的衣服。我们就这样行过颠簸的土路。

“到了。”我捏住刹车。

如此这般,锁好车后,我们走上那古老的台阶,耳听得波涛破碎的声响。漫长的攀登后是短暂的憩息,相坐在长凳上的我们眼望大海,揣摩着对方的心意——至少我是这样。东山海庙看起来还有很远,也不知内头龙子龙孙的雕塑安不安稳,有没有对少女的到来有所预知。假如这个故事逻辑成立的话,他们就该有。

于是——

“您好。”我尴尬地说道。

实在没能料到,我们挑选的日期,竟和前来评估的旅游局工作人员是同一天。而更没能料到的,是这位旅游局工作人员,竟与我在海报颁奖时见过。

“没想到又见面了啊。”他爽朗地笑笑,“这还有个女生?”

“朋友来着。”

“朋友”——重复了好多遍的一个名词。

“来参观的?”

“是的,对这里的壁画感兴趣。”

顾洋跟港娘节那天一样,不动声色地跟在我们旁边,看起来像是位刚出闺阁的恬静少女。东山海庙刚做完评估,现在对外开放,恰好被我们赶上了。青年道士拿出一串钥匙,轻车熟路地打开推拉门,让我们走入其中。门后是古旧而用色大胆的壁画,那被埋藏在老人记忆中,为我们希求着来搜寻的线索。

矿物颜料与发黄风化的墙壁,共同叙述了一个简单至极的故事。我留意到一些留白的涂料下,似乎还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笔画,估计是修复不精留下的遗痕。故事里,一位古代大官的女儿乘船出海,遇到头凶猛的巨鲨,不幸葬身海底。她的灵魂化作了白海豚,历经千难万险,从梅涌海域游到南海的龙宫。南海龙王敬佩她的勇气,就给她封了个小小的武官职位。这条白海豚纠集了一批水族,重返梅涌,终于驱逐走了巨鲨,维护了大海的安全。此后,她便永远驻守在此,时刻巡视,严防其他海洋敌人的侵扰。

这些水族士兵,竟然不少都是头足类动物。

精卫、福建省护港鱼……显然,这段传说杂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上古梅涌的先民,兴许是移民来的,他们把自己记忆里遥远的神话缝合出了新东西。说实话,除去故事上的重复和没新意,这些壁画也画的不咋样,有点太简陋粗糙了。不知道是原本就如此,还是人们修缮时没认真。

“接下来就是港娘的故事了?”我问向这位小公务员,毕竟,壁画已经在驱逐鲨鱼后结束了。

“不清楚。”他慢慢摇了摇头,大概自己也在脑中回溯资料,“按理说应该是承接的,离那么近,承接起来逻辑可不刚刚好嘛。但是……”

“没什么联系。”道士突然开口了,“可以很明确地讲,二者间既没有文本上的联系,也没有民间传说里的联系。东山海庙拜的是海神,而不是港娘,这个故事按理讲和海神也是有冲突的,不知道为什么会画在这里。”

我继续看了会壁画,顾洋也是。她微蹙的眉头下,不知对这个故事作着什么思考。

入座上茶,道士把东山海庙的一小段历史娓娓道来,我们遂得知它在近现代经受过何等难堪的颠沛流离。由于老一派寺庙管理人员侵占过农民土地,又与国民党匪兵勾结,即使公审后枪毙掉了,东山海庙依旧不怎么受待见。“破四旧”后,许多文献都丢失了,临时派来的宗教管理人员大手一挥,强行修缮,又抹除了许多传统的痕迹。就这样一代代,最终这才改变成了现代的形状。

等这串故事讲完,手中的茶已经冷了。而海风,依旧从窗外无休止地吹着。

“也就是说,这里还是变了不少的?”顾洋问道,“很多东西都在历史变迁里消失了吗?”

“很遗憾,是这样的。”

无论道士还是旅游局的人,都只能无奈承认了这点。

喝下冷茶后,我心头有点难受,略略堵着。原以为毫无保留的史料,竟然失真了,这多少会让人有些失望。不过应该也不太要紧的,壁画就在那,故事如此简单,简单到已经没法再修剪更改,想来也不能变太多。

少女的表情一点没变,依旧看不透她在想什么。虽然眼睛,却还是那样澄澈的眼睛。

“等等,你那个海报上的女孩,不会就是……”旅游局那人瞥了眼顾洋后,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说出这句话来。

于是乎,我只能再次略有尴尬地点头了。

·

“开心啊!”

虽说如此,下山途中,顾洋还是有了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那位旅游局的工作人员,就在身后看着我们,以一种向往——至少就我看来,那确实有向往意味——的眼神。我也能成为别人向往,或者说怀念的对象了么?偶然的融冰,突来的飞鸟,打开书桌抽屉,发现里面钻出来蓝色的机器猫。一脉相承的惊喜与驱动。想了下,我干脆故意做出大胆的样子,领着顾洋一路小跑。

我知道这种行为,会在别人心里塑造出怎样的形状。或许不地道,但,就当满足下自己的恶趣味也好。

对失真的失望,在看到顾洋的笑容后,已经一点也没剩下了。反正本身就是不重要的事情,历史的故纸堆,终究算陈腐了,要被遗忘了。重要的是当下,这句话说过了几百遍,但不妨碍再说一遍。

中午的东山海庙,从山脚看去,像是贴了层亮闪闪的金箔一样。

“家远吗?”那人对着停车场远远按下车钥匙,“如果想的话,就把自行车放后尾箱,我带你们回去好了。”

与顾洋对视下后,我们点起了头。

开不多久,东山海庙的金顶就藏在了一大团云中,反复压抑的大灰云。过会只怕是又要下雨了。静谧暮春的雨,就跟诗里写的一样,让嫩芽慢慢生长,充盈枝叶。发芽、出叶、拔节、孕穗、抽穗、灌浆,诚如农业书上所写。

“我说……要不去看个电影?”

我悄悄移到她耳畔。

“电影?”

“嗯,你看过吗?”

“民——总之,很久以前看过。”

民国。我知道的,这位百年少女,只是因为担心败露,才不敢说出更多信息。但默契在,我清楚。一个字便足够。

“那去吗?”

在我问后,她眼望窗外,估计是在估量与思考。无疑,这会把她往文明世界更推一步——正确么?果然正确么?但愿是正确的。大家都需要在迷宫中转来绕去,寻找到一个特殊的房间,一个大海与小镇间的平衡点。

“去。”

顾洋郑重地点了点头。

“叔叔!”我叫住他,“等会进城时,顺路把我们放下就好。”

“不着急回家了?”

“不着急,我们去看个电影什么的。”

他转动方向盘,笑了一笑。那笑意看起来像是挂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单空间,还有时间。那说不定是他在少年时代的笑。雨出声地打在车窗上,玻璃开始发暗。下在公路上的雨,下在海面上的雨,下在有洞窟的土坡上的雨……

我所生活的小小世界,就要被雨充满了。上一次这样时,我正抓着美术老师的衣衫,在沿海公路上不打伞地疾驰而过。那天,顾洋也在我的身边。

这就是我所在的,幸福的,美满的,不受外界侵害的小世界。虽说有天肯定会走出去,到波涛汹涌暗流涌动的成人世界去,不过在此之前,我毕竟可以在陪伴中成长。

父母、姐姐、舅舅、顾洋、钱维鸿、周小英、美术老师、图书管理员……我数着这一位位陪伴者,最后想了想,又加上“李吉山”的名字。那位在山上苦苦拓印的厦大研究生,肯定会与我再次见面的。岩洞里藏着我想要的秘密,绝对。

“既然去的话,我这里就推荐几个新上映的电影。”他把雨刷也打开了,开始放慢车速,“首先呢,是日本拍的那个……”

很快,所有声音都消失在了雨声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的交谈声,还在车厢里微微回荡。起风了,外头。

要努力生存的岁月,也许就这么一天天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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