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微微泛起了白光,苍白的月亮缓缓地将身形没于高耸的群山之后,将熄的火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四散的火星在空中飘荡,寒风从荒野之上袭来,吹得森林沙沙作响。
太阳要出来了。
哈尔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睛,如是想到。四周大作的鼾声像是一声声咒语,催促着他的眼皮打起架来,因此他使劲地吸了吸寒冷的空气,想让脑子清醒一些。
泥土和枯草的味道。他仔细的辨认了一下风带来的气味,让自己的鼻子恢复由于寒冷而变得迟钝的嗅觉。还有燃尽的灰烬气息。
哈尔喜欢这种木炭燃烧的气味,这总能让他回忆起老家小木屋里熊熊燃烧的炉火,锅里的蔬菜汤和母亲温柔的目光。大家围坐于火焰周边,高举着酒杯大口饮酒,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温暖如春。
而现在,没有木屋大厅,没有美食酒水。陪伴着他们的只有简陋的营帐和无尽的旷野。
哈尔把身体再蜷紧了几分,残存的营火已经不能提供更多的热量,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在慢慢的变得僵硬。此刻他分外想念那家小酒馆内永远烧得旺旺的壁炉,以及莫迪老爹亲制的啤酒。
那爽口无比,香醇浓厚的啤酒。。。
“看着点火堆,小子。”
突如其来的低沉声音拉回了哈尔逐渐模糊的意识,本就如风中残烛的火堆已然熄灭,一缕青烟从忽闪着猩红光芒的木炭中涌出,在半空中消散殆尽。透过轻薄的烟雾,一双浑浊的眼睛正在火堆那头紧紧的盯着哈尔,无形的压力使得他忍不住轻咳几声以缓解自己的尴尬。
“你应该庆幸自己是最后一班守夜人,”火堆那头的中年男人呵出一口白气,整了整身上的甲冑,火堆余烬极其微弱的光芒在他的五官上投了极其模糊的阴影,“这个点差不多是我们起床的时候,所以即使火堆熄灭了我们也能够察觉——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你玩忽职守的理由。”
“嘿,我可没有找借口,安德烈!”
“但是你确实失职了!”安德烈把头微微转过去,眯起眼睛来望着晨光熹微的原野轻叹了一口气,“作为守夜之人,你至少也得做到对危险时刻保持敏感吧?等到悲剧酿成,谁在乎你找没找借口?”
说着安德烈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
“记着,这片土地他妈的就没有什么安全可言,你永远不知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玩意想要你的命——寒风、暴雪、群狼、还有那群狗娘养的。。。”
“——勃克托人——对吧?”
“是的,勃克托人!”突如其来的打断很明显让安德烈相当不爽,一字一句的把这句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真是感谢你帮我把话说完了啊,丹!”
哈尔听见一阵窸窣声,那是毛毡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声响,看样子丹应该是翻了个身,似乎还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哈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不要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都快能把我们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空气开始有些粘稠起来,即便隔着一个火堆,哈尔都能感觉到安德烈的怒意正在急速积攒,气氛一下子变得相当紧张,以至于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挑衅我能让你得到**是么,丹·比尔森?”
安德烈的声音有些许颤抖,可以看得出在极力压制怒火。而丹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仿佛是在故意激怒他一样,终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安德烈的愤怒达到了顶点,冲着丹破口大骂起来:
“**妈的,你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到边境线上来旅游吗?我们他妈的在巡防,巡防!麻烦你用你那个只知道吃喝嫖赌的猪脑子想一想,我们的工作出了纰漏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又来了,你是不是这个教官当久了把我也当学徒了,安德烈?你是不是忘了我身上的伤疤并不比你少?”
“那么你更应该明白那是一群什么东西!”安德烈愤怒的吼声此刻在哈尔听来简直像是怒雷,“你应该拿起剑来把那群狗娘养的驱逐出去,而不是。。。”
“闭嘴吧,十年了!”闻言丹终于是把身子坐了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打断了安德烈的话,“那场灾祸已经过去十年了,你他妈准备折磨自己到死吗?”
面对着丹的质问,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安德烈这时却像是撞到了铁板的弩箭一样,气势瞬间消散了不少,哈尔听见他把自己的手指捏的咔咔作响,粗重又不稳定的呼吸声从安德烈的鼻腔中发出,过了很久,当安德烈再次说话时,声音中不禁夹杂了些许酸楚:
“只要莱瑟姆还在这片土地上逍遥,这事就。。。”
“莱瑟姆早就死了,死透了!你亲手把他的脑袋给砍了下来,挂在长枪上直至它腐烂落地!”
“这不算完!”当那个名字从丹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安德烈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冲着丹吼道,“他那连阿卡勒萨都不愿意接纳的鬼魂还在游荡着!那些奉他为主的勃克托人,他们干出来的混蛋勾当和莱瑟姆那狗日的玩意如出一辙!丹,你知道的,我在我妻儿的坟前发过誓,要追杀这些畜生到天涯海角,直到老子亲眼看到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就骗你自己吧,”丹紧皱着眉头吐了一口浓痰,冷冷地说道,“你以为你的妻子和女儿真的想要你这样活着么?她们早就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就算知道她们也不会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只是在自我感动和催眠罢了!”
当安德烈噌地一下站起来时,哈尔忍不住往旁边躲了躲,怕等会两人扭打到一起的时候波及自身。微弱地余烬只能照亮安德烈下半身很小的一部分,除此之外的身躯——尤其是脸部,则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哈尔看不清安德烈地表情,只能从那如同发狂的公牛般的喘息声里胡乱地猜测他什么时候爆发,而这份怒火直指地对象——丹,此刻也紧绷着身子,像是搭在拉满的长弓上的箭矢一样,时刻准备着攻击。
三者之间的氛围再一次降到了冰点。
妈的,这下真的糟了!
源自旷野的长风,吹得哈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感觉自己需要说点什么,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能说啥,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无论说什么都会马上引爆双方的情绪,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时间的流动仿佛一下子缓慢了下来,让哈尔有一种度秒如年的感觉,埃洛斯在上,焦虑心绪开始在他心中翻涌,求求你赶紧让他们这两头犟牛——哪怕其中一头也好,让他清醒那么一点吧!
兴许是诸神听见了他的祈祷,当这个念头刚刚消散的那一刻,安德烈再次先出声打破了这要命的沉默:
“去你妈的,丹·比尔森!”
愤愤地骂完这句话后,安德烈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向密林里走去,黑暗很快就将他的身影完全吞没。
“喂,安德烈,等等。。。”
“闭嘴!”哈尔的呼喊被粗暴地打断了,安德烈的咆哮自黑暗中传来,“赶紧收拾干净跟上,别给老子再弄出什么岔子来!”
虽然可以感觉到对方尚在盛怒之中,但至少暂时不会起正面冲突了。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也好,想到此处,哈尔有些埋怨地剜了这场风波的另一方——正在漫不经心地打着呵欠的丹一眼,后者此时倒是恢复了之前那种欠揍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争端根本就不存在了一般。平心而论哈尔并不是特别想搭理这个有名的刺头,丹·比尔森,这人在整个灰河镇可谓是臭名昭著,如果不是还有着几分本事,以及相当老的资历,他觉得这人大概早就给除名了。看着丹磨磨蹭蹭的样子,很明显也不打算赶上去,哈尔不禁发出了一声冷哼,心中对丹的鄙夷更加深了几分。
“我劝你最好别急着去贴他的冷脸。”
身后传来的嘲讽,使得哈尔心里有些无名火起,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人!深吸一口气后,他转过头去冷笑着挖苦道:
“是啊,我是去贴冷脸,可不像某些懦夫,连去道个歉的勇气都没有。”
“还有,”他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接下来的话语,语气中满是憎恶,“我正在工作,还烦请某些闲人好自为之!”
“工作?”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丹发出的哈哈大笑声在寂静的黎明之中显得格外的刺耳,“小鬼,别跟我扯这些幼稚可笑的言论,安德烈魔怔了,你也跟着一起魔怔了?你以为他是什么?悲情的复仇者?他只是一个可悲的傻瓜罢了!”
“至少他是个战士,一个一直奋战在前线的战士,至少他还有向敌人挥剑的力量,而你呢?酒鬼?赌徒?他在浴血奋战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他在浴血奋战的时候老子在他背后和他背靠背并肩作战,”面对着哈尔带刺的炸毛言论,丹也是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这种懒洋洋的语调使得哈尔更加恼火,“虽然很久没有真打过架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小屁孩我依旧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塞**里去,小鬼,你杀过人么?”
“什么?”
“嘁,看你那鸟样也知道,估计手上没沾过人血吧?但我不一样,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在尸山血海里爬着走了。那是一种你根本无法想象的景象。”说着丹把哈尔的脑袋死死钳住,扭过来使得哈尔的目光只能锁定在他脸部触目惊心的伤痕之上,“看看这个。你不会真的以为这是在酒馆打架打出来的吧?不是!差点要了我右眼的那一剑,差点要了我右腿的那一锤,差点要了我小命的那一刀,还有数不清的各种大伤小伤,所有的这一切均拜那些勃克托人所赐,他们的刀上沾满了我的鲜血,而我的身上也背负了数不清的人命。”
“那你倒是别一天到晚说大话,拿出点战士的样子来啊!”
不知是因为那双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了脑袋,抑或是因为愤怒,哈尔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狂跳,他奋力的挣脱了钳制,朝着丹发出了怒吼。而后者的反应就像是在看一只发狂的小兽,丝毫不在乎他的愤怒:
“好吧好吧,‘战士的样子’,呵。”
不等哈尔开口,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从丹的口中发出:
“听着小子,我现在确实没有你所谓的战士的样子——我根本就不在乎那玩意,妈的,你们怎么看关老子屁事!我选择这样活着纯粹是因为老子对你们自己骗自己的把戏累了,懂吗?我累了!当年的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战士,而是屠夫——就像是现在的安德烈一样。
“你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保卫家园,抵御敌人的空话,但你跟你所谓的敌人战斗过么?没有!你他妈甚至连剑都没怎么使过!你以为你对抗的是什么敌军?别逗我笑了,他们跟你战斗的时候大多数会使用农叉而不是刀剑,你的‘敌人’大多数只是一群农民而已,而讽刺的是,你们居然真就心安理得地给他们身上贴个标签,然后肆意的宣泄扭曲而莫名的仇恨。这就是你们‘巡防’的真正面目。”
“嚯,你的意思就是边境线上很安全咯?”对于丹所说的一切,哈尔半信半疑地撇了撇嘴,尽管他感觉前者并没有说谎,但这无疑会让他对佣兵团的印象产生巨大的颠覆,“而且,如果你如此厌恶这一切,为什么不直接一走了之?”
“我可从未说过边境线上安全,安德烈说的那些,群狼,暴雪,还有勃克托人——这些确实都是潜在的威胁,但是如果继续向这样高强度的组织巡逻,看看四周,哈尔,凛冬正在一步步逼近,我们死在前几个手中的可能性比最后那个大上数十倍不止,”丹微微眯起眼来看着哈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至于后一个问题,嘿,我能做的事情可比你想的要多得多,一时半会应该是走不掉了,真是让你失望了啊!”
最后那句话令哈尔心头一阵无名火起,他开始严重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正常交流的能力,而正当他准备开口怼回去之时,走在他们前面一大截的安德烈突然发出了警报,在这清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响亮:
“站住!谁在那儿?!”
“大上数十倍不止,嗯,”哈尔有些嘲讽地挑了挑眉,“看来某些人的说法不攻自破了啊。”
“嘁,得了吧,八成又是他自己搁那儿草木皆兵呢。”
说着丹伸长了脖子往安德烈的方向探了探,似乎想确认一下安德烈到底发现了什么,但是浓密的树林和薄雾极其影响视野,盯了半晌无果后,他不得不开口向安德烈确认情况:
“嘿,出什么事了。。。”
“少废话,快点跟上!”安德烈的呼吸听上去有些急促,“你们两个,做好战斗准备!!”
哈尔看到丹的手搭到了腰间的佩剑上,鼻孔中嗤了一声,不过丹并没有理会他的挖苦,紧锁着眉头大步往安德烈的方向走去。随着他们不断前行,持剑的身影在雾气中逐渐清晰,安德烈紧咬着牙关,手中的长剑直指前方,身体微微下蹲摆出了进攻的姿势,丹耸了耸鼻子,压着嗓子说道:
“这次又是什么?”
“你自己看。”
随着目光投向安德烈所指的方向,丹那种随性懒散终于收敛了一回,瞳孔微微缩了起来,顺着安德烈的手看过去,目力所能到达的极限之处,一道身影在黑暗之中若隐若现,隔着如纱的薄雾,三人要看到这身影都需要废好一番功夫,更别说看清来人的相貌,但是不知为何,明明看不到对方的脸,哈尔却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死死的锁在了自己身上,那是一双冰冷而阴森的眼睛,令哈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有些僵硬地站在那儿,似乎失去了行动能力。
“放松点,小子,”话虽如此,锋利的长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丹的手中,此刻他和安德烈一样摆出了进攻的姿态,冲着前方大喊道:
“喂,那边的,听得到吗?听得到的话把名字报一下!”
然而这句话就像是石沉大海,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浪花,对方就像是一根木桩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丹皱起眉头啧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
“说话啊,嗯?聋了还是哑了?”
随着双方慢慢接近,丹的脚步变得迟疑了几分,面对一个持着武器不断接近的陌生人还能巍然不动,这绝非正常的表现。哈尔感觉自己的心正在疯狂地跳动,血液在全身上下乱跑,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前方那个身影在无时不刻地散发出名为危险的气息,令他有如坠冰窟之感。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丹——尽管他并不怎么喜欢后者,可是他的声音却像是被寒风冻住了一样,在喉咙里死死卡住吐不出来,粘腻而寒冷的雾气使得他不得不加大呼吸的强度,肺冷的像是要炸裂开来。
不,不止是寒冷,哈尔喉头微微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液。来自前方的压力几乎要把他的身体碾碎,颤抖的手终于按到了剑柄之上,他的心跳在丹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乱得像是狂跳的鼓点,一旁的安德烈也是死死的绷着身子,三人的目光一刻不离地紧盯着那躲藏在苍白雾气中的身影。一时间,四野里的声音在哈尔的感知中就像是阳光下的薄冰,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物体的运动似乎都被拉的很慢很慢——安德烈粗重的呼吸,在寒风中凋落的树叶,以及丹继续往前迈出的那一脚——
“咔吧”,沉重的靴子碾在枯枝上的声响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哈尔的耳中,他这才注意到方才的那种死寂并不是错觉,他们周围现在安静得有些瘆人,似乎根本不是一个有活物的世界。丹的眼角微微动了动,似乎也是注意到了这个异象:
“嘿,兄弟,你。。。”
这句话卡了一半在喉咙之中,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几乎让哈尔的心脏骤停——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之前还一动不动的黑影此刻像是离弦之箭般,几乎是飘着往黑暗中退去!对方忽然的行动惊呆了三人,更是使得哈尔情不自禁地大吼一声拔出剑来,剑身和鞘摩擦发出“刺啦”的响声,听得人牙酸。
最先对此做出反应的是安德烈,几乎是哈尔拔剑的同时,他就像一枚炮弹般冲了出去,毫无疑问他也被吓了一跳,因此此刻他的语气听起来格外愤怒:
“给我站住!不论你是什么都马上停下表明身份,否则我会亲自把你大卸八块!!”
“等等,冷静点安德烈。。。”
遗憾的是,丹的劝阻被安德烈彻底无视,他像是一头蛮牛一样怒目圆睁着从丹的身边掠过,向迅速后退的黑影袭去。然而就像是在故意挑逗,那道身影始终保持在一个看得见但是摸不着的位置,就连速度也跟安德烈保持一致,这无疑使得他更加怒火中烧,只管加速往前冲,不大一会二者的身形就都模糊不清了。
当敌人在暗中蛰伏时单独行动无疑是危险的行为,因此丹和哈尔也是迅速跟进,一路上安德烈都没有停止过对那东西的喊话和威胁,但对方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只是一直把他们往前方引去。
等等,引?
一个可怕的想法像是闪电一般划过哈尔的脑海,令他浑身一激灵,迅速刹住了脚步:
“小心!”
可惜为时已晚,前方雾气里传来了安德烈的怒吼:
“去死吧,杂种!”
伴随着剑刃在布料上摩擦发出“嗤“的一声,哈尔看见安德烈的剑在空中划过一个大弧后不偏不倚的斩在了不知何时停下来的黑影之上,强横的斩击瞬间便将那道身影拦腰截成两段!
那东西。。。死了?
然而,预想之中血肉横飞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安德烈依旧保持着斩击的姿势,被腰斩的黑影在原地矗立了数息时间,便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轰然倒塌,安德烈难以置信的睁大了双眼,看着两段织物轻飘飘的往地上落去。
那只是一件织物。
一直以来他们追杀的只是一件织物!
意识到大事不妙的安德烈朝两人的方向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发出了警告:
“站近点别散开!不要露出后背!”
随着安德烈话音的落下,三人迅速背靠背组成了一个三角,以应付来自不同方向的攻击。清冷的森林中,喘息声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传到耳朵里的简直像是雷鸣,让他感觉分外不安。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寒风卷起了丝丝苍白的雾气,呈现出各种扭曲的姿态,看上去非常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哈尔感觉到身旁的安德烈动了动,紧接着便是丹的怒骂:
“蠢货!你在干什么?你疯了?!”
“闭嘴,别打破阵型,慢慢跟上来!”安德烈的语气听上去也不是很好,甚至有一丝颤抖,“那衣服上也许有线索。。。”
“我他妈真是受够了,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四周!”丹几乎是在用咆哮的姿态说出的这句话,
“雾!看看这些雾!太阳早就应该升起来了,但是雾却愈发浓烈!听着,安德烈。。。那东西不正常,我觉得我们最好先回。。。”
“嘘!”
就像是用木棍去试探草丛中的毒蛇一般,安德烈用剑轻轻地从地上挑起一段破烂的深色衣物——或者说布料更加合适,放在手上细细的**端详,时不时皱着眉头放到鼻子底下嗅嗅这摊破布的气味。半晌之后,他才将那堆布料丢回地上:
“只是普通的织布,但异味重得要命,根本无法从气味上判断出什么,而且,丹,你来看看这个——”
说着安德烈将手凑到了丹和哈尔的眼前,借着熹微的晨光,哈尔勉强能看清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像是液体,又像是细丝,在布满老茧的掌间流淌着。安德烈把手微微往前倾了倾,那些东西就像是水一样从指缝间流走,滴落在地上慢慢向枯叶和泥土中浸没下去,转眼间安德烈的手掌便恢复如初。
丹轻轻地抚了抚下巴,眉毛忍不住拧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那玩意的血么?”
“也许吧,过来,你们再看看这儿。。。”安德烈蹲下身子,指了指那堆破布旁边,一道断断续续的,由这种黑色物质构成的路径,“它似乎在往那个方向逃跑。”
“所以你个神经病别告诉我你想追上去。”
“我们再往前面探查一点,一点点就好。。。。”
“去你妈的,清醒一点吧你这头倔驴!”丹又惊又怒地瞪圆了双目,朝着安德烈骂道,“哦,我再重申一遍行么?那玩意绝对不正常!我们应该做的是立即回去,向那些领主老爷们求助,,叫军队来把这里翻个底朝天,懂么?!”
“我不这么认为,现在回去才是愚不可及的行为!”安德烈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回过头来紧盯着丹的双眼,“我们砍伤它了——无论它是什么,现在也许是一个机会。”
“但。。。”
“咯咯——”
似笑非笑的怪异声响打断了丹的话语,一只从树上跌落的鸫鸟翅膀扑腾着发出巨大的响声,数息之后伴随着一阵抽搐,最终归于死寂。窸窣的响声在低矮的灌木之后,在飘渺的白雾之间涌动。哈尔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液,看着安德烈小心翼翼地用剑拨开了灌木丛——
“不不不,别那么做,安德烈。。。”
“什么也没有。”
安德烈的眉头此刻都快能拧出水来,烦躁地望着灌木丛后那道黑色的“血迹”挠了挠下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旁的丹也是阴着一张脸,眼角微微有些抽动,这种诡异的气氛让哈尔内心的不安之感疯狂涌动,虽然从情感上他更加倾向安德烈,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次丹的建议才是正确的。哈尔的眼睛悄悄地瞥了一眼教官,希望能从那儿得到撤退的指令。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份沉寂终于被打破:
“好吧,你是对的,丹。我们得赶紧回去。。。”
“叽!——叽叽!————”
仿佛是触发了某个古老地禁忌一般,在安德烈话音未落转身的那一瞬。数不清的惨叫从枝叶间发出,已经准备离开的三人被这声音惊得纷纷回头,只见数十只鸟雀像是下雨一般从枝头陨落,如同之前那只鸫鸟,在地上痛苦地抽动几下便开始变得僵硬,一时间无数羽翼直愣愣地指向天空,在白雾缭绕的环境里显得格外阴森。安德烈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终于产生了动摇,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大吼道:
“快跑!!!!”
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哈尔听见了沉闷又极为粘腻的噗哧一声,安德烈的吼叫应声而断,取而代之的是粗重的呼吸和液体喷涌的响动,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露出后面瘦长而扭曲的诡异黑影来。不!凛冽的空气将哈尔的吼叫声死死地冻在喉咙里面,他看到安德烈捂住自己的咽喉,跪在地上痛苦地扭动,他看到丹惊恐地举起长剑,重呼的白气在空中飘散,他还看到那道黑影缓缓抬起手来,将滴答着鲜血的怪异剑刃举过头顶,而后重重挥下——一切在此刻归于寂静。
安德烈的头像是一个木球一样,在地上翻滚了好几下方才停止,一双圆睁的眼睛逐渐失去了神采,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后便彻底静止。鲜血从断裂的脖颈处汩汩流出,在地上汇聚成了一条小河。斩下安德烈头颅的黑影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直起了身子,每动一下便从关节处发出令人恐惧的骨骼摩擦之声,最终它以一个看上去不像活人的姿势呈现在哈尔和丹的眼前。残蚀腐朽的衣物在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中轻轻飘拂,如同枯骨一般的手指中握着那把样貌残缺不堪的剑状武器,这个东西让哈尔生平头一次体会到肝胆俱裂这个词形容的是怎样的感受,而更令他感到胆寒的是,之前那种感觉此刻再次降临在他身上——就像是某种凶残嗜血的野兽,正以一种阴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让冰冷的寒意从后脊直通脑门。
可他甚至感受不到对方眼睛的存在!
强烈的恐惧几乎是在瞬间摧毁了哈尔的理智,他惊恐地倒退了几步,扭过头去狂奔起来,他听见丹在身后大声呼喊着他的姓名,但很快就化作刀剑碰撞和惨叫声。见鬼去吧,都见鬼去吧!!此时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片森林,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景象,从他逃跑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尊严,他的骄傲,他的信仰,全部化为乌有。
活下去!哈尔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喷涌出来,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双手被灌木割的鲜血淋漓,求求你,神啊,让我活下去!!!
“嘶——”由于恐惧而不断颤抖的步子最终还是因为绊到了树根而停下,哈尔重重地摔到地上,尖锐的碎石将手掌割开了一个大口子,疼的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想起自己正在逃跑的哈尔身体一阵恶寒,惊叫着翻过身子用还在冒血的手掌往后爬了好几步,直至后退的道路被一颗大树封死。
方才还浓的像是牛奶一般的苍白雾气此刻已然消去大半,几缕天光从头顶繁茂的枝叶间漏下,穿透稀薄的空气落在地上,居然平添了几分静谧之感。
但在这份静谧之下隐藏着的,是不可名状的恐惧与邪恶——从白雾中逐渐变得清晰的高大身影深深地烙进哈尔布满血丝的眼中,使得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丹?是。。。是你么?”
如果不是亲口说出,哈尔打死都不会相信自己会带着哭腔用那么绝望的语气说话,那些黑暗的物质像浪潮一般在他身边翻滚着,凝聚成一个个的人形,如同影子一样,捧着不知名的器具将他团团围住,来自森林深处的长风,伴随着腐烂和鲜血的气味,令哈尔一阵干呕。抖得像筛子一样的手终于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他拼尽全力将它拔出,对准了那个不断靠近的黑色阴影。
晦涩而古奥的声音,像是一阵飘渺的风,从那些人形黑影中传出,起先哈尔以为它们在哀嚎,因为那些东西的声音就宛如石头在钢铁上摩擦发出的声音一样,刺耳挠心,但很快他便发现并非如此。它们并非在哀嚎,而是在吟咏,在欢唱,在高歌!古老晦涩的语言组成了一首恢宏却又邪恶的颂歌,哈尔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企图隔绝声音这让他的心跳变得紊乱的声音。然而,随着那个高大黑影缓缓抬起右手,高歌之声在瞬间穿透双手在耳中回荡,使得他的心脏几乎要炸裂开来
若此刻他能看到自己的样子,他会看到一个瘫坐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年轻人,黑色的丝线状物质以瞳孔为中性呈放射状散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想让自己舒服一些,但这只是在延缓死亡的降临罢了,空气此时粘稠的就像液体,要把他活活溺死。
“Ker contal rah predetor,Da ker glaer la herntor;
Klovosa bloson-mu-knial sonë Erl,
Vona ker contal vin-ten losual.
_______________”
不,歌词的意思慢慢地在哈尔脑中化作熟知的文字,仿佛有一个人在帮助他掌握这种语言一样,他惊恐地听着那些越来越明晰的词语,心中止不住地哀嚎起来,不!不!!不要!!!
“————
您是吾等的圣主,
平等了生命;
您是吾等的圣主,
湮灭了死亡。
是您驱散愚昧,
是您摧毁虚妄。
啊——————————
黄昏将至,神座暗淡无光,
将那卑劣的神灵夺去神位吧!
让您的冠冕重焕辉煌!”
鲜血止不住地从口鼻中喷涌出来,哈尔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正在靠近自己,但他已经没有任何挣扎的力量了。随着喉头的一阵紧缩,他感觉自己被人揪着领子提了起来,视野在短暂的眩晕后,他正在泣血的双目对上了一双宛若融金般熠熠生辉的眼睛。
不适的感觉潮水般袭来,哈尔最后的心理防线也灰飞烟灭,随着几声诡异的咯咯笑声,一个无比狰狞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伴随着鲜血狂喷,显得格外骇人——他疯了。
惊惶、绝望而疯狂的嚎叫声冲破了喉咙,却又在高昂的吟诵声中戛然而止。鸦群狂舞着啄食逐渐僵硬的血肉,在这颂歌环绕的天穹下,在这鲜血淋漓的黎明中,一场属于它们的盛宴正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