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原稿紙上留下最後一個字, 放下握在手中的筆的時候, 教室中已經空無一人.
照在身上的陽光, 也漸漸的失去了本身的熱力. 初秋的氣息, 將溶在浪濤聲中的夏日回憶一點一點的擦走.
把無領毛衣輕輕的拉緊一點, 對被藏了在毛衣衣袖中冰冷的雙手呵了呵暖氣. 然後再一次, 小心的確認放在眼前學校書桌上的這一疊寫滿了字的原稿紙.
不對.
想寫的, 不是這樣的東西.
用再多的字詞拼砌出來的始終是無意義的文章. 就像自己一樣, 漫無目標的在心之迷宮中咕嚕咕嚕的轉著圈.
明明最深處的感情不是這樣的. 但要把那些表達出來, 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不論用的是言語, 還是文字.
由始至終, 我依然是改變不了這個討厭的自己. 本來, 還以為說不出口的言語可以透過文字傳遞給別人. 但果然, 不管怎樣努力, 還是做不到半點改變. 麻村五月, 今天依然是一個怕生內向到連跟人攀談都沒有勇氣的女生.
沒錯. 就是現在這個連想嘆一口氣也不敢發出聲音的令人討厭的女孩子.
在這一片習以為常的寂靜中, 把散在桌子上的原稿子輕輕的放齊, 用夾子夾好後放回書包中.
今天, 就這樣結束吧.
安靜地拉開椅子站起來, 抱起單肩書包. 這刻, 映進眼中的是在斜陽之下在運動場上練習著的足球部部員.
離放學已經有一般時間, 但跟我不一樣的其它人還在努力的練習著.
在那些身影之中, 有著我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為了進求著自己夢想而勇敢的向前踏步的朋友. 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的堅強這樣的耀眼, 所以她自豪地跟我說當上了足球部的先發隊員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覺驚訝.
為了讓這樣的她放心地繼續向前, 我才會試著改變自己. 已經, 不再想她為我這內向的性格而擔心. 而且也, 不想再一個人被遺下來.
但結果, 甚麼也沒能做到.
就算第一次試著參加社團活動.
就算第一次遇到了憧憬的身影.
自己, 會不會繼續像這樣, 甚麼也做不到?
明明已經立下了決心, 要把心中說不出口的言語用文字全部寫出來.
這一個只在夢中出現過的光景, 實在是太遙遠.
轉過身離開窗戶, 把視線抽離, 穿過教桌與教桌間的空隔, 踏出已經完成今天任務的教室.
在走廊上, 快將沉到海中的太陽把這看慣的世界染上了炫目的色彩, 但在那之下陽光投下的影子卻比想像中還要沉重. 在運動場上傳來的歡笑聲是那樣的啞沉, 遙遠. 就彷彿像是在那怎樣伸手也摸不到的太空中傳來的一樣.
把單肩書包緊緊的摟在胸前, 低著頭以不發出聲音的腳步一點一點的前進著.
最後到文學部部室借一本小說, 就回家吧. 那些陳舊的小書, 不知在甚麼時候開始成為支持著我的東西.
我成為文學部部員, 是一年前的事.
當時的我...... 不. 其實那時的我跟現在的自己也沒有太大分別. 當時剛剛升上中學的我就像現在一樣, 完全完全的不懂得跟別人相處. 並不是單單找不到跟別人一樣的話題, 而是會因為緊張和害羞而說不出話來.
說不出話, 並不是在誇張或比喻. 而是就像字面意思一樣, 喉嚨完全的發不出聲音.
跟身體沒有任何關係, 只是單純的, 內向.
其它人也, 一定會認為我是個沉悶陰深的人. 因為這種性格, 自小學起除了那一個一起長大的手帕交外就沒有任何朋友. 因為不想跟唯一的朋友分離, 才毫不猶疑的選擇了跟她入讀同一所中學.
自己也知道, 不可以這樣下去. 自己只會成為別人的包袱. 所以, 才渴望能夠改變.
但對於唯一興趣是閱讀的自己來說, 根本就不知道改變的辦法.
就像往常一樣想再次逃避的時候, 我遇見了高石學長.
不是在一個浪漫的場景中, 沒有像小說一樣可愛的初會面, 也沒有半句令人心動的對白.
學長只是以, 對待一般人的笑容, 向躲了在朋友身後的我遞出了文學部的傳單.
雪白的傳單, 墨黑的字句. 是一張沒有半點修飾的紙張.
傳單上, 就只有一個學長自己寫的故事.
一個關於怕事愛哭小男孩和只有他看得見的小妖精的故事.
在故事的最後, 小妖精為了守護男孩而消失. 男孩才終於明白了堅強的意義.
沒有任何過份描寫的, 簡單直接的故事.
但很溫暖.
沒錯. 不是悲傷, 而是溫暖.
就像被抱擁著一樣的, 令人揪心的溫暖.
當我發現時, 眼淚已經滴了在傳單上. 明明沒有感受到悲傷, 我也清楚知道自己不是在哭, 但卻止不住眼淚.
這樣的一個小故事, 給我帶來了改變的希望.
我也想, 寫出這樣美麗的景色.
我也想, 創造出這樣可愛的世界.
我也想, 透過文字去帶給別人同樣的溫暖.
所以, 我試著加入了文學部.
只有學長和我兩個人的, 文學部.
自那天開始, 於有社團活動日子的放學後, 在跟外面世界隔絕的文學部部室中和學長一起看書, 喝著剛泡好還冒著熱氣的茶, 閱讀著學長剛寫好未經修改的短文, 就成為了我最快樂的時間.
不論是在令人溶化的嚴夏還是在白雪覆蓋著一切的寒冬, 也不論是在陽光刺眼的日子還是裙子被雨點沾濕的時間. 只要回到文學部那小小的部室中, 脫掉室內鞋把身體縮在一堆軟綿綿的坐墊中, 然後被紙張的香氣和許多許多可愛的世界包圈後, 一切都會變得溫暖美好.
學長寫的文章, 我真的很喜歡.
在那裏, 有一個又一個不同的新鮮的世界. 那些, 都是為我帶來了希望的, 愉快的故事.
我也想變成這樣.
很想能夠像學長一樣用自己的言詞去讓他人感受到生命中的希望.
所以, 不知在甚麼時候, 我也開始試著寫文章.
在開始的時候只是試著模彷學長的短文.
那怕只是一點點也好, 我也渴望能夠追上學長的背影.
自己並不奢望可以站到學長身邊.
我是知道的, 學長在寫作的時候偶然會露出令人覺得寂寞的表情. 不只一次因為值日而遲到的日子中, 當我打開部室的大門時, 看到的都是學長那彷彿在看著另一個世界一樣的表情.
那一定是一個跟我沒有半點關聯的, 一個不屬於我的, 遙遠的世界. 不論我怎樣努力, 也追趕不上的世界.
但我還是試著去了解. 至少, 至少希望可以一直一直看著學長那令我覺得溫暖的身影. 只要這樣, 我就會有繼續向未來前進的勇氣.
然而, 伸出去的手, 卻抓不住任何東西.
學長的身影, 就像多少個晚上在海邊見到的星空一樣, 遙不可及.
就算現在能見面的時間是那樣的充足, 就算我和學長之間的距離是那樣的近. 就算在這一刻只要去尋找的話一定可以找到學長的身影.
到最後, 被遺留下來的還是只有自己一個.
不管我怎樣努力, 還是寫不出跟學長一樣的文章. 在一頁又一頁原稿紙上留下的, 只有像自己的言語一樣, 像是迷宮般找不到出口的字句. 是一些沒有人會喜歡看的文章. 跟學長的距離一點也沒有因為開始寫作而縮短.
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學長, 是學長.
只要我的文章能令學長露出笑容去閱讀, 就已經足夠.
所以如果僅僅是這樣, 我或許還未至於迷惘.
但真正的現實是更加的殘暴.
即使, 我寫出像學長一樣的文章, 學長依然會離我越來越遠.
被遺留下來這個現實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學長, 今年就要畢業了.
再過一段時間, 文學部的部室中就會只剩下自己一個. 這是改變不了的, 一定會出現的未來.
不只是心靈上的, 就連物理上的也變成了只有靠電波才能傳遞的距離. 一個不管怎樣全力叫喊也聽不見, 不管怎樣伸手也摸不到的, 距離.
對我來說, 這樣的距離, 跟永遠分開沒有分別.
只有我一個人的文學部室, 我一直迴避著的, 無論如何也不去想像的那一個世界. 到那時就會化為現實. 當這情景出現的時候, 我還會不會像現在一樣, 站在這文學部部室的門前?
大概, 不會吧.
沒有了學長, 我也會失去了前進的目標.
文學部的部社, 在社團大樓二階. 是為於走廊最未端的一間非常小的教室. 在其它學生間的外號是第二圖書館. 因為那裏除了書, 就甚麼也沒有.
但對我來說, 這裏是像自己房間一樣舒適的地方.
無聲的敲了敲文學部部室的木門. 慢慢的轉動著把手把門推開. 已經這麼晚, 學長大概已經離開了. 門的後面, 應該只是剩下一個只會令人感到寂寞的房間. 趕快隨手拿一兩本書就離開吧......
呃!?
呃呃呃呃呃呃!?
學, 學, 學, 學, 學, 學, 學, 學, 學, 學, 學長!?
這可以算是尖叫吧? 但就算是尖叫, 我還是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來. 在學長眼中大概我只是變成了紅色然後驚惶失措的樣子.
學, 學長還沒離開!? 呃? 該, 該怎樣做!? 對, 對了. 打招呼! 打招呼的的句子是甚麼? 早, 早安? 不不不, 啊嗚...... 啊嗚啊嗚啊嗚......
喉嚨繼續發不出聲音. 還好, 這樣學長就不會聽到我混亂到意味不明的言詞. 對了. 總, 總之, 失冷靜下來.
把書包再抱緊一點, 深呼吸了一下......
“啊? 麻村? 還沒離開?”
嚇!?
點頭點頭點頭.
......結果還是學長先開口了. 今天, 依然是那一個沒用的自己.
把身子藏在書包後面, 站在門外低著頭偷看了一眼. 在學長坐著的部室的唯一一張大木桌的前面, 放著一大堆做了記號的書本, 簡樸的男生風文具, 以及一疊經過無數次修改的原稿紙. 另外, 學長放在一旁的杯子內還有一杯已經涼掉了的茶. 微微開著的窗戶, 把運動場上那遙遠的聲音引進這不夠一百平方米的小室. 帶進來的, 同時還有黃昏的涼意.
是一如以往的風景線.
我喜歡的, 日常.
學長剛才, 大概也是在寫作吧? 偶然學長會因為寫作而忘記時間.
也即是說, 自己在不同的地方跟學長做著相同的事...... 有一點, 幸福的感覺.
“嗯, 那個, 找我有事?”
噫!?
搖頭搖頭搖頭.
“喔? 那是不是來找書的?”
點頭點頭.
“那要快點諾. 學校快關門了.”
啊.
點頭, 鞠躬.
學長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時鐘後. 開始收拾散佈在桌子上的書本和原稿. 的確, 已經快到學生要離開學校的時間. 不趕快不行了.
打, 打擾了.
鼓起勇氣整理出來的一句話, 到底我有沒有成功的說出口. 大概沒有吧, 那只不過是在心中的默念罷了.
低著頭, 把書包完全的黏緊身子, 快步的走進部室中.
不管來過多少次, 文學部部室的那種寧靜和氣味還是沒有變. 不論是佔據了大量空間的書架, 或是散佈在空氣中書的氣味. 全部都令我安心.
現在, 從部室唯一的窗戶透進來的斜陽以對角線的姿態把書架切成兩份. 本來就存在著的初秋氣息, 在這一間有著大量冷色系木制家俱的部室中變得更加濃烈.
走到室內燈和自然光的交界處, 陽光落了在身體下方. 就算隔著長筒襪還是可以感受到陽光剩下的那微微的暖意.
雖然只是小小的部室, 但書的數量還是非常可觀. 不過現在的我沒有慢慢挑選的心情. 大概是因為背後傳來的, 學長在收拾文具的聲音.
就, 就挑這本吧.
隨手在書架中央抽出一本書, 就連書名是甚麼也沒看清楚就放進書包中. 總覺自己好像是在打擾學長的樣子......還, 還是快離去吧.
轉過身去, 對著已經提起了書包站著等候的學長彎身鞠躬行禮.
明明很想說一聲“明天見”的. 但聲音還是發不出來.
現在要做的, 就是快步的走向門口.
“啊, 麻村, 等一等.”
誒?
“今天有點晚, 天色開始黑了. 我先送你回家吧?”
誒誒?
當我的意識回覆過來的時候, 我跟學長已經是走到了學校大門的鞋櫃處. 至於中間發生過甚麼事情, 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真, 真的要跟學長兩個人一起放學?
是不是在作夢?
一定是.
我捏.
痛.
沒有醒來.
這不是夢?
“麻村, 鞋子掉了哦?”
啊?
抱, 抱抱抱歉! 鞠躬鞠躬鞠躬......
接過學長替我拾起來的室內鞋, 以顫抖著的雙手把它放回鞋櫃中. 緊緊的抱著書包, 等待著學長的提議.
“走吧?”
看著學長踏出的一步, 我也試著舉起變得很重的鞋子, 跟在學長的斜後方.
踏出學校的大門, 外面就是在夕陽下的臨海副都心. 已經降到對岸首都圈高樓大廈上的太陽, 把最後的光線越過校舍投到運動場上.
時間已經來到了黃昏. 當我們踏出校院外的時候, 身後立刻響起了當值的老師拉上閘門的聲音.
一步又一步的跟著學長, 在御台場海濱公園旁的行人道上走著.
這是一條沒有其它人的路.
一直通往前方的路上, 就只有我和學長兩個人的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影子. 四周的空氣, 散佈著被風送上陸地的海水的氣味. 在路盡頭十字路口的高架鐵路中, 經過的列車的車窗反射著夕陽的餘輝, 在空中形成了一段光的間奏.
落到路上的枯葉, 被風吹動著在水泥路上磨擦的一刻, 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透過在路邊樹影, 可以看見正在閃閃發光的海水. 泊在路邊的車輛的鐵骨上, 留下了天空和樹蔭那些矇矇糊糊的倒影.
無雲的天空, 由本來的蔚藍變成了透明. 在落日染成的那一層薄薄色彩的外面, 彷彿可以見到宇宙中傳來的星光. 偶然經過的飛行機在這透明的太空中留下一道飛機雲, 把天空中的色彩斬斷, 留下一道分隔開晚霞和星空的陰影.
沒有言語的世界.
但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
只是可以站在學長身邊, 已經是非常幸福的事.
也許這一切只是神明大人的惡作劇, 但真的, 已經足夠. 文學部的後輩這個身份, 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從剛才開始, 學長的目光不時會向對著在樹影間出現的大海. 表情, 跟看著原稿紙的目光一樣.
學長的作品中, 只有一部沒有給我看過. 這就是我剛才說過的彷彿來自其它世界的原稿. 只有這一部作品, 學長每次完成一段之後都會立刻把它放回書包中.
原因, 我也不知道.
那個故事, 到底是怎樣的?
是不是學長珍惜的回憶?
還是當中有著對學長來說最重要的人?
那人, 會不會是個女孩子?
只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 故事的主角, 一定不會是自己.
不喜歡, 這個時候的學長.
更不喜歡, 自己這矛盾的心情.
別過目光, 把視線放到路上. 試著每一步都踩著落葉前進. 繼續的, 是一段沒有對話的路.
“吶, 麻村.”
噫!?
“去不去便利店? 今天我請客.”
誒? 誒? 可以麼?
“沒關係沒關係. 偶然也想在學妹面前耍耍帥嘛.”
學長就像是聽到了我腦海中的言語一樣作出反應. 最近, 學長好像學會了如何閱讀我的表情. 就算我沒有發出聲音來也能夠大概猜到我的意思. 明明, 想更加普通的進行對話.
“覺得為難的話拒絕也沒所謂哦.”
搖頭搖頭. 學長會邀請我, 很高興.
“那, 走吧.”
跟著學長來到這路的盡頭, 也即是御台場海濱公園的入口上, 可以見到那透著光芒的白加綠色的便利店標誌.
很普通很普通的, 便利店.
從玻璃幕牆透出的霓虹燈白光, 把便利店從四周的黃昏景色中分割開來. 在自動門的後面, 是一個光亮的世界.
冷冷清清的便利店中, 只剩下播音器中放出的柔和歌聲. 天花上傳來的燈光, 在貨架和地板上形成一個一個小小的光曇.
穿過放著各種貨物的架子, 來到安放著熱飲的暖櫃前.
還是跟往常一樣要熱可可吧.
從櫃子中取出, 那暖暖的紙盒, 用雙手捧著.
“已經決定好了?”
點頭.
“來.”
學長對我伸出了手掌.
搖頭搖頭.
果然, 還是自己付比較好. 不可以再麻煩到學長了.
“啊啦, 沒關係沒關係.”
學長輕輕的拿起我手中的熱可可, 遞給了店員. 在我慌忙尋找錢包的時間中, 熱可可已經回到自己手上.
鞠躬鞠躬鞠躬......
抬起頭看著正在苦笑的學長, 等待他的指示. 只見學長環視了一下便利店的內部. 這是一間沒有桌子的便利店. 不是一個適合歇息的地方.
“到外面去吧?”
點頭.
我也覺得, 外面比較舒服.
因為學長有跟便利店的店員小姐揮了揮手才踏出了便利店的自動門, 令我也不自覺的對店員小姐鞠了一躬. 店員小姐, 是不是學長的熟人?
果然, 學長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回到外面, 夕陽的色彩變得更加的鮮豔. 但四周已經開始暗淡下來. 附近最亮眼的光源, 就是在身後的便利店.
背靠著便利店的玻璃櫥窗, 把那暖暖的盒子捧在雙手中. 讓口中的甜味, 慢慢的散佈到身體中.
就這樣, 兩個人靜靜的, 看著街道上的片段.
來自路上經過的車輛的燈光, 在我和學長身上一次又一次的流過. 在學長的眼中, 可以見到燈光的倒影. 黃昏的涼風, 輕輕的吹動著校服裙, 試著中和掉熱可可帶來的暖意. 在天空的色彩一點一點的退卻, 本來只是隱隱約約的星光, 漸漸變得清晰.
一切都很平和, 很美好.
“麻村.”
是?
“加入文學部, 有沒有令你後悔?”
搖頭搖頭. 是我最重要的時光.
“那就好. 不然, 這就是我的錯了.”
怎會? 學長是, 我的恩人才對. 如果沒有學長, 我一定比現在更加無力.
“麻村妳喜歡寫作麼?”
點頭點頭. 已經是最喜歡了.
“要不要試試投稿?”
誒!?
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搖頭.
不, 不行的. 一定不行的. 無論如何也不行的.
“為甚麼?”
搖頭搖頭搖頭搖頭
因, 因為, 我一定做不到的. 把自己想法傳遞給別人這樣的事, 我一定會做不到. 就像現在一樣, 我是一個在學長面前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的女孩子.
“是因為害怕失敗?”
誒?
不, 不是這樣的. 只是, 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加入文學部, 跟學長一起寫文章, 已經用上我所有的勇氣. 已經, 不可能再有了.
“還是說, 對自己沒有信心?”
......
搖頭.
跟信心沒有關係. 我也很想, 相信一下自己. 但是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所以, 學長不用對我這樣溫柔的. 只要可以看到學長向夢想前進的身影,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沒錯. 被留在地上, 也沒有甚麼大不了. 麻村五月, 不是偉大的人.
“吶, 麻村, 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誒?
點頭.
“那...... 啊, 已經喝完了吧? 不如邊走邊說吧.”
學長把空盒子放進旁邊的收集箱中, 對我回過頭來, 等待著.
再次抱起書包, 快步的追上學長, 同樣的, 以一如以往的步速留在學長旁邊稍後的位置. 等侯著學長的要說的話.
“嗯. 這是一個發生在中種子島的故事......”
學長說的, 是關於一個女生的故事.
那是一個喜歡滑浪的女生. 在沖繩的大海中, 一次又一次的挑戰著大浪的活潑女生. 聽上去, 是跟我完全相反的存在.
這樣的一個女生, 有了喜歡的人. 他是一個來自東京的轉校生.
女生一直知道, 轉校生有用手機寄電郵的習慣. 但到底是在跟誰通訊, 女生沒有半點頭緒.
然後, 這樣的單相思一直的藏在女生心中.
在高三的某一天, 女生終於成功的立了在巨浪的頂上.
女生決定向男生告白.
因為, 如果在這乘風破浪的一天都做不到的話, 以後也一定做不到.
在放學後, 女生在駐車場等待著男生.
就像平常一樣, 兩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途中, 一如以往的走進了便利店, 買了種子島特產的咖啡牛奶. 在南方的夕陽下, 兩人一起在雲彩下走著.
但到最後, 女生也沒有說出自己的心情.
她看到了男孩子在寄短訊時的臉.
那是一張, 在想念著甚麼人時的臉. 是在拒絕一切的用溫柔裝飾起來的臉.
然後, 兩人就這樣迎來了畢業. 男生再一次回到東京, 而女生, 則留了在種子島. 自此, 兩人就沒有再見面.
故事就這樣結束.
一個跟現在夕陽下的景色, 非常合襯的故事.
“覺得怎樣?”
很美麗的故事. 但有點悲傷.
“其實, 故事還沒有完結.”
誒?
“男生的短訊, 其實是並沒有收件人的, 只有文字的短訊.”
誒誒?
“在轉學之前, 男生跟一個女孩子的約定, 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對方. 不論是靠寫信, 還是電話, 都一定會跟對方互通消息.
但最後, 兩個人都只是在等待對方. 是因為害怕? 還是因為不知道如何開始? 總之, 兩人都沒有跟對方聯絡.
到最後, 男生也只是不斷的輸入著沒有寄出的短訊.”
這, 這......
學長說完最後的一句後, 回過頭來對我笑了笑.
“覺得怎樣?”
很過份.
不論是轉校生還是滑浪的女生, 兩個人到最後剩下的, 都只是悲傷. 這樣的結局, 很過份. 我不想聽這樣悲傷的故事.
“你覺得, 這份悲傷是誰做成的?”
誒?
“不是其它人. 而是認為自己做不到的自己. 不論晰轉校生, 還是滑浪的少女.”
學長沒有再說下去, 只是繼續伴著我踏著歸家的路.
在路的前方, 是連接著臨海副都心和有明的跨海大橋. 除著踏上大橋, 天空變得更加的廣闊. 除了底部僅餘下一點晚霞, 眼前, 頭上, 四周已經變成了透明的世界. 來自不知多少光年之外的星光, 在這透明的天空中留下一點一點的閃光.
路燈, 在不知不覺間已經亮了起來. 冷清的白色光線代替著太陽, 在地上畫出了新的影子. 在一旁鐵路上的列車, 再一次向四周反映出光芒. 但這一次, 光的來源是車廂內的燈光.
走到橋的中央部份的時候, 學長停下了腳步.
“吶, 麻村.”
學長?
“你知不知道, 我認為寫出最好文章的作家是誰?”
搖頭搖頭.
學長心中的偶像作家, 一定是非常厲害的人. 我很想知道.
“是麻村五月.”
誒? 跟我一樣姓名的作家?
“我看過最好的文章, 是由麻村五月寫的.”
學長露出了自豪的笑容伸出了手, 指著站在他面前的少女, 他文學部唯一的部員, 他的學妹.
誒誒誒?
搖頭搖頭搖頭...... 學長不用安慰我的. 我很清楚自己的水準......
“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讀你寫的文章的時候, 我看見了甚麼?”
是一堆沒有意義的雜亂字詞吧? 就像我的言語一樣, 無論如何也讓人了解不了的字句. 我試著迴避學長那堅定的眼神.
“那是一片星空.”
就像等待著我反應一樣, 學長是頓了一頓才說出這一句.
星空? 我的文章?
“是一片甚麼事物都無法比疑的, 我見過以來最壯麗的星空. 說真的, 我那時也嚇了一跳. 這種文章, 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初學者寫出來的文章. 這就是你擁有著的, 能令我連呼吸都忘記的才能.”
不, 學, 學長誤會了, 那, 那只是......
“我不是在安慰或是鼓勵妳. 而是真心的這樣認為. 也許, 妳認為自己只是在模彷著我的筆觸, 但我可以告訴妳, 這只不過是妳的錯覺. 妳是寫不出像我一樣的文章的. 因為, 妳早就超越了我的程度.”
學長......不要再說下去了. 我真的, 真的不可能是這樣厲害的人. 對, 對了. 我開始只不過是想為了拉近一點跟學長距離才開始寫作的. 所以不可能是擁有才能的人......
“所以, 我聽到自己沒有令妳討厭文學, 並喜歡上寫作. 實在是太好了.”
誒? 我喜歡上寫作了?
沒錯. 已經是, 最喜歡了.
到底是甚麼時候開始喜歡上的? 居然已經變得能夠如此坦率的承認.
在靜靜的文學部室中, 把自己想到的字詞慢慢地寫到原稿紙上. 那一種快樂, 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欺騙自己的.
不論是平時說不出口的對白, 還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的心情. 只要能夠寫下來, 就變得很愉快. 在原稿紙上, 可以創造一個接一個的沒有痛苦的世界. 可以讓自己的悲傷溶解在字句之間. 最重要的, 是可以讓朋友露出愉快的笑臉.
即使只讀者只有學長和橘兩個, 但只要想起別人在閱讀時的笑臉, 我就可以懷著幸福的心情寫下去.
已經是, 最最最最喜歡寫作了.
“就算妳不去相信也好, 我自那天開始也堅信著妳一定會成為最棒的作家. 到現在, 也是一樣. 所以, 我一直只是給妳出題目而沒有給妳任何建議和評語. 因為我怕把這顆最美麗的原石變成沒有價值的人造物.”
我會, 成為作家?
可以麼? 這樣的我.
“麻村五月, 一定可以成為寫出最棒作品的作家的. 因為在你背後的, 是比能令妳任何人都飛得高的翅膀.”
學長再次伸出手來, 在我頭上輕輕的拍了兩下.
“也許現在還會覺得迷茫吧? 但只要慢慢的向著深信的事情前進, 一定會去到自己理想的地方. 妳擁有的是比所有人都優秀的字句. 自己甚麼也做不到這種話, 就別再說了.”
自己深信著的, 事情.
現在的自己, 最想做到的事情......
“走吧, 麻村. 天已經得晚了.”
學長再次轉過身去, 邁出比平日慢一點的步伐. 學長在星空下的背影, 比起以往更加的高大, 更加的清晰.
提起顫抖著的雙腳, 再一次, 跟在學長後面.
在對岸的首都圈上, 夕陽最後的一線陽光在高樓的折射下, 變成了一條光柱直直的射上透明的天空. 餘焰在我們身上形成了重重的影子. 遠方的建築物也只剩下了黑色的剪影.
我想, 變成像學長一樣的人.
給予別人溫暖, 給予別人希望, 給予別人生命的奇蹟.
用, 我的筆.
用學長給我的, 這最寶貴的筆.
我停下了腳步.
放下抱著的書包, 深深的吸進一口氣, 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聲音.
“學長!”
就像知道我想說甚麼一樣, 學長帶著微笑回過頭來.
“我, 我一定會成為作家的! 到了那天, 請學長跟我一起寫出一本全世界最棒的小說!”
在最後那線陽光消失的一刻, 我以從來沒有發出過的音量, 對學長立下譬言.
而學長, 只是邊慢慢的轉過身去, 邊露出了我未見過的自豪而快樂的笑容, 對我揮了揮手.
嗯. 我會跟上來的.
就算現在被留了下來.
就算只剩下自己一個.
但我會去到跟大家一樣的地方.
不管有多遠, 我也一定會跟得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