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优子这个人的生活环境发生异变，大概是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
——荷鲁斯之眼。
传说中发源于埃及的魔眼，就算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魔眼也有可能吧。
代表着太阳的、神的眼睛。
我就这样，几乎毫无预兆的得到了。
但是刚刚得到它的时候，我的喜悦之情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毕竟谁都会对未知的事物抱有非常大的好奇心吧。
更不用说是这种越了解就越感觉厉害的东西。
当时的我认为——天堂在向我招手。
事后的事实说——地狱正在接近我。
但是事实也并非如此，虽然情况并未改变，但是导致这份生存境地改变的只是一念之差而已。
用简单的话说，只是视点改变了而已。
得到了近乎神的眼睛的我，却依然保留着人的思考方式。
理所当然的，这两者产生了巨大的摩擦。
与其说是摩擦，用冲击来形容或许更加准确一些。
只要在白天，被左眼看到的事物，在我的面前就毫无秘密可言。
毫无秘密可言。
虽然听起来这是十分美妙的事情，但是按照实际情况的发展，我却开始了有生以来最为长久的颤栗。
因为如果一切都无法逃脱开这只眼睛的话，那么，我也就再也不能对等的和任何人在一起。
对于自打出生就简单的过着普通人生活的千叶优子，也就是我来说。这种突然间的、硬是把自己提升到近乎‘神’这个等级的眼睛，立刻从最开始的宝物变成了毒药。
——侵蚀神经和常识的毒药。
无法和人交流——
无法和人沟通——
因为这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对于神来说，和人交流毫无益处。
但是对于仍然保持者‘人’心智的我来说，这只眼睛有点、不，是非常的多余。
所以在之后的时间里，我不得不一边拒绝和别人交流，一边利用这只眼睛发挥出绘画的‘天分’，继续存留在人类社会。
说来可笑，因为眼睛无法正常生活在社会中的我，却借助这只眼睛留在社会。
...
......
千叶优子，在看似简单的叙述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而我，则是只能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怎么了，难道你现在才发现我的美貌吗？望月君，不过我可不会看上你这种毫无优点的家伙哦。”
“不管怎么看你绝对是自我意识过剩了。”
我之所以盯着她，是因为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度过这五年的生活。
无法和人对等的交谈。
在这一点上，我自负也可以有所了解。
但是、我们同样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如果说我是因为同学们对于我这个吸血鬼抱有害怕、愧疚之类的感情而无法对等交谈的话、那么千叶就是因为自己在谈话前就在自己的内部收到了巨大的阻力。
换句话说，我是因为外部的原因、千叶是因为内部的原因。
这两者不管是在等级还是在持续时间上，大概我一生都无法和千叶优子相匹敌吧。
“荷鲁斯之眼啊...在进入下一个话题以前，我要先祝贺你了，望月吸血鬼。”
另一边的听众——安格鲁突然对我说道。
“为什么？”
“因为你守住了承诺啊，我啊，可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幸好这次的异常是因为神的关系，不然我很有可能就已经砍了这位小姑娘吧。”
“你就不能把这句话烂在肚子里吗？”
“这样的话很无趣吧。”
“我只会认为你很恶趣！”
不过幸好——在心里，我禁不住这么想，如果因为我的判断失误反而让千叶丢掉性命，那么我作为吸血鬼的生命也可以说是到此为止了。在这一点上，我也可以说是应该对千叶的眼睛道一声感谢了。
“那么，你有办法解决我的问题吗？”
“恩...如果说解决的办法，小姑娘你凭借荷鲁斯之眼看不到吗？”
安格鲁代替我问出了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神怎么会看到自己的终焉呢？”
“你认为自己是神吗？”
“不。”
她简洁地回答了我
“但是这只眼睛这么认为。”
无言以对。
...
......
然后，我和千叶离开了教堂，回到了学校的第四美术室。
和前一天相同，依然是凌乱、凌乱、混乱的教室。
但是和这一次不同，千叶拉开了教室另一边的、将教室一分为二的大帘。
“......额。”
虽然我原以为那里会储存着一些雕塑之类的贵重物品，但是出乎意料，那里，是最为简单的生活环境。
单人床，衣柜，桌椅，台灯，书柜。
仅此而已。
然后我意识到了，为什么很少有人在学校见到她。
除了她自己不想和人见面以外，别人几乎跟本就没有机会和她见面。
“我一直住在这里，因为我不想见到父母。”
可能是不想听到类似的疑问，她先一步回答了。
不过，与其说是不想见到父母，不如说是害怕见到父母吧？
我不禁这么想，但是我不会说出来。
虽然身为第三者可以轻松的说出来，但是对于当事人这或许会是很重的负担吧。
“...望月君，为了打消你奇怪的猜测我必须说一下。我自己住，是在我得到这只眼睛之前就开始的事情了。”
“诶...？”
“因为我的父亲非常讨厌我。”
她说得非常轻松、简直是和自己毫不相关的外人事情一样轻松。
“应该是从初中一年级就开始了吧，那个男人我也很久没看到过了，恩...很久没见了呢。”
——那个男人，是指她的父亲吗？
气氛冷了下来，可能是因为提到了讨厌的事情，千叶的脸上也少见的出现了不快的表情。
只持续了两秒钟的不快。
“望月君和家人的关系很好吗？”
“一般吧...我和父母属于交流比较少的那种，此外还有一个妹妹，关系的话...算不上糟糕吧。”
“那么，望月君就是很幸福呢。”
带着或许是有点羡慕的口气，千叶优子转过身体背对着我。
她说、我所生活的环境即为幸福。
但是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是指自己拥有多少、还是自己比别人多拥有多少呢？
一般来看的话答案会是后者吧，那么，现在的我相对于千叶优子这个甚至连普通家庭都不能拥有的人来说，无疑是幸福的吧。
身为幸福的人，我没有资格做出类似于安慰的事情。
总之，现在的我坐在教室中画室部分的椅子上。
“要喝茶吗？我这里只有普通的麦茶，没有什么选择。”
“不必了...”
“是吗？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今天是把那些过期物品处理掉的好机会呢。”
“你是把我当做垃圾处理厂吗！”
“反正吸血鬼也不会因为食物中毒而死吧？”
“不是这个问题啊！在这之前还有更为基础的道德问题啊！你到底打算怎么接待客人啊！！”
“因为你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
“好残酷又现实的定义！”
基本上，我们的对话就是这种形式、虽然并非我本意，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这种对话让人非常的辛苦。
第四美术室，由一道白色的帘子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是生活的地方、一部分是生存的地方。我不知道一直以来生活在这种地方，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或许，这一生我都不会知道吧？
...千叶正在那边进行整理。
似乎是在整理迄今为止利用荷鲁斯之眼的能力而创作出来的作品。
按照那个安格鲁的话说，这些作品是重要的线索。至于是什么的线索，我就不得而知了。
作为夜间的护花使者，我陪着她一同走了回来。
——无端的、想起了安格鲁刚才对千叶优子所说的话。
“我就有话直说了——小姑娘，你的眼睛是假货，也就是伪物。”
“假货？”
——你在开什么玩笑，千叶对着那个男人怒视了回去。
“没错，或许你认为它是荷鲁斯之眼，事实上它也是荷鲁斯之眼。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说，你的眼睛是冒牌货。”
“什么意思？”
很简单的事情啦，安格鲁摊开了双手。
“正确的零件只有在正确的机器上才能发挥原本的作用，神的眼睛在人身上怎么可能会发挥出原本的作用呢？所以说，你的眼睛是冒牌的。”
“但是安格鲁，千叶的眼睛确实...”
“确实认出了你的身份？或许吧，但是呢，望月吸血鬼，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不是这么简单——这个男人站了起来。
“如果是真正的、完全的荷鲁斯之眼，我们现在的谈话根本就无从进行。可以直接读取‘阿克夏记录’的荷鲁斯之眼持有者怎么会提出问题呢？不对吗？”
“唔......”
没错。
如果是这样的话，第一次见到我的千叶根本就不会问出‘你是什么人’这种话来，但是这样就产生了矛盾，根据千叶的说法——被她所看到的人应该没有秘密可言才对。
“那是很简单的事情，望月吸血鬼，那只眼睛，是只能看穿人类的眼睛。”
只能看穿人类？那么，所以对身为‘异常’的我，就会出现疑问了吗？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神的眼睛竟然会只能看穿人类，这样的范围不是太过狭窄了吗？
“这是大脑的问题啊，不管视野多么广阔，人也是只能明白自己知道的事情。所以说，只认识人类的小姑娘无法看穿鬼。这也是为什么她能认出你不是人类的原因。”
“这又怎么样？我可不想在这种无关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千叶打断了安格鲁的说明。
“这可不是无关的事情，换句话说，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我说过了吧？这是神的眼睛。”
“所以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哈，简单说就是我非常讨厌你一副摆出和自己无关的样子来解释荷鲁斯之眼。”
“.......”
千叶沉默了。
诶？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刚才的对话不是进行的非常顺利吗？他不是也答应帮忙了吗？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可能是看到我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另一边的安格鲁一副恶心的表情把视线从千叶转到我身上。
“望月吸血鬼，可能你不知道，神呢，是会根据人的愿望来赋予信徒恩惠的。小姑娘之所以会变正这样，是因为这就是她的愿望啊。哼...真是无趣啊。”
“你说愿望....千叶不可能会希望自己变成这样的吧？无法和人沟通、无法和人交谈、只能一个人利用绘画勉强存留在社会，这种事.....”
怎么有可能呢？
我本来想这么说。
但是、身为当事人的千叶优子，却默默地把自己的头扭向了另一边。
这个行动本身，就是胜过一切的雄辩。
“喔——我还以为你会气急败坏的否认呢，看来是个性格还不错的小姑娘。”
“这种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咯，好吧，那么我就帮你从那只眼睛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吧，毕竟是神的眼睛、一直留在人的身上也不好呢。”
然后，我们根据他的要求，回到了学校，开始整理千叶以前的画作。
不过我被千叶严谨禁止跨过教室中间的分界线，只能无所事事的等待。
“望月君，画这种东西呢，是有着灵魂的，你知道吗？”
她毫无预兆地向我搭话了。
“稍微知道一点啦。”
绘画的灵魂。
由绘画者所给予的，画的灵魂。
灵魂的形态和内容都是不一样的，可能是为了表达某种信念，可能是为了表达某种思想，可能是为了表达某种事件。
无论如何、画的灵魂都是人部分灵魂的部分体现。
“没错...但是呢，如果有这只眼睛的话，我就能打破这个认知。”
“打破？”
“是的，我的画，可以完美地表达人类全部的内在呢，不管是表象的还是内在的，不管是多么深入的内在，都无法从我的视线中逃开。”
“......”
总感觉，画出这种画也会让人有点不舒服。毕竟，这就相当于完全看穿了、甚至在玩弄别人的内心一般的行为吧。
而我面前这个少女，却只能一直重复不断这种行为来得到社会的认同吗？
我已经不能判断这种事情的对于错了。
或者说，对与错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呢？
对与错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经历过吸血鬼事件的我，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就算是那个一直都作为正确标志的辉夜彼方，也犯下过无可挽回的错误。
“人只能为了自己而活，无论说得多么崇高，多么伟大，都无法逃开这个定律。
——所以，汝这自以为是的家伙不要跟吾提什么正义。”
即使过了半年，那只吸血鬼的话依然会偶尔的回荡在耳边。
“啊...”
千叶的声音把我从感慨一般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怎么了？”
“没事，只是见到了怀念的作品而已。”
“怀念的作品是...很久以前的作品吗？”
“诶...是的，大概是我得到这只眼睛以后画的第一幅画吧...但是......”
“...？”
背对着我的千叶又一次沉默下去，不知怎么的，总感觉那道背影有一点落寞的样子。
有点犹豫要不要过去看一下。
“怎么了吗...？”
“望月。”
“是！”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不自觉就正式地回答了。
“你来看一下这张画。”
“.......”
她抱着一副画转了过来，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
非常的坚决，似乎不这样做就会放弃这种行为一般的坚决。
然后，她把那张画放在我的手上。
先来说一下我的第一印象吧。
那就是——巨大。
并不是说尺寸，毕竟那只是大概不超过二十五寸大小的画作。
额，抱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画作的尺寸，只能用这种形容显示器大小的说法。
它的巨大，是指直观印象上的巨大。
“唔......”
如果要对画面的内容做一个形容的话，我必须说，这幅画和其他那些抽象类的画作完全不同。
至少，就连我中没有什么艺术细胞的家伙都可以完全理解画面的内容。
黑暗的背景下——是一位对着观看者伸出手的少女。
带着笑容的少女。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画面中的少女笑容，非常的、温柔。
“是好画呢。”
这是真诚的想法。
“是吗...”
从千叶的回答中，我不能猜出她的想法。
“你想到了什么？”
“啊？”
“所以说，看这幅画你想到了什么？”
千叶把自己的脸凑到了面前，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询问起来。
回答你是无所谓，能不能请你不要靠的那么近？虽然很感谢你的信任、但好歹我也是健康的成年男性。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逼迫着自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画上。
黑暗的背景、穿着白色礼服的、伸出手来的少女。
“恩......我的想法，大概就是这位少女想要拯救身处黑暗之中的他人吧...？”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当时创作这幅画的千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可能会和我的回答完全相反也说不定。
“...是吗？”
结果她对我的回答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没有高兴，也没有失望。
似乎不管我做出怎样的回答都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一样，一时间，我不禁这么想。
“好了，大概就是那么多。”
把所有的画作找出来的千叶开始进行包装。
大概就是在画作外部在包上一层保护用的纸一样的行为。
有点意外，明明已经得到了荷鲁斯....不对，接近冒牌的荷鲁斯之眼五年，但是她所画的画作竟然只有两幅？
我还以为会有很多需要搬运，所以才需要我这个劳动力呢。
“绘画可不是可以进行那么高效率工作的类型、就算有这只眼睛也是需要慢工出细活。”
“额...确实听说过一点。”
至少我也知道，所有的著名画作创作期限都是以年为单位的啊。
“而且就算没有这只眼睛我也会进行绘画的，这是我从小就开始的。”
“哦...所以得到了眼睛后才选择了这种方式进行创作吗？”
“.....”
似乎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千叶开始整理因为寻找画作而变得更加混乱的教室。
不过，她似乎没有给我看第二幅画作的意思。
...算了，那种东西不看应该也无所谓吧？
“虽然是刚刚发觉的事情，望月君似乎是我的学长呢。”
“你发觉的还真是够晚啊。”
“因为你根本就没有作为长辈的气量和知识吧？”
“你就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吗.....？”
被狠狠地打击了，而且这是我人生中最难以忘记的，第一次被后辈的女生打击。
“确实，这也不能怪望月学长呢，毕竟是先天智商的问题。”
“变得越来越过分了喂！”
只用了一秒钟，我人生的最大打击记录就被刷新了。
真是让人讨厌的刷新速度。
“说起来——”
她顿了一下。
“望月君怎么看待现代人的交往？”
“不怎么看待，我的人际关系也没有复杂到那种地步。”
不如说是我根本就无法展开正常的人际关系。
“因为你的大脑不足以处理复杂的情况吧。”
“原来所有的谈话都是以我为笨蛋为前提进行的吗？”
“诶！为什么会察觉！？”
“竟然在惊讶？这种情况我怎么可能不查觉！！”
“啊，如果学长因为这次的事情而发觉自己的渺小，最后内心崩溃的话......”
“拜托你停止！感觉好讨厌！”
本能让我全力的拒绝起来，直觉告诉我如果不在这里保持住自我的话，我的存在意义就会很糟糕被扭曲掉。
另一边，不停挑战我存在价值和作为学长尊严的千叶也把教室打扫完毕了。
——说是打扫，也只是把位置变乱了的画作恢复原样这种程度而已。
“说起来千叶，一个人生活在这里的话，你的生活费要怎么解决呢？”
“喔——你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做过那种肮脏的肉体交易吗？”
“才没有人那么认为！”
我到底被当做了那种跟变态啊？
“我想也是，你这种看起来就是处男的现代人耻辱怎么可能拥有那种想法呢。”
“我宁可被当做变态啊！啊，难道你就经验很丰富吗！？”
“逃避了呢。”
“啊啊啊！好吧！我承认了！我是处男！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反正这也会是你作为望月巡守这一生的记号吧？”
“虽然像是玩笑，但是从你嘴里说出来完全不是那种感觉了啊喂！！”
我的自尊正在被她大甩卖的感觉。
“....是卖画。”
...总感觉话题对不上的样子。
“我是依靠卖画为生的。”
“现在才想起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吗？”
那么，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这家伙嘴上虽然没有什么羞耻感，但是说到底也是个女生啊。
这样的话，我也就稍微放心一点了，恩，不如说是对这个人有了一点真实感吧。
“去写生吧？”
“啊？”
她回过头对我说。
“哪天有时间一起去写生吧。”
“虽然不是不好，但是我可没有绘画技巧哦？”
“没关系，写生的目的并不是完成画作。”
千叶对着我笑了出来。
“我知道一个地方，去那里欣赏风景——才是最大的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