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犯不着亲自出马啊......那是在某个闲适的晴朗春日。」
年过百岁的大王没带任何随从便离开镐京宫的宅邸,走在秋天就会结穗的田边,像小孩一样生闷气。
「你身上的确流着海边而来的祖交血统,身边也有精通航海术的随从,和他国谈判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你也不用因为这样就志愿前......」
大王鼓起腮帮子,回头看着走在身后的男人。他只有面对亲近的人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即使发须变白依然不减的威严,在这时候全都不见踪影。
「为了大王,我当然该去。我已经征得朝中重臣的许可,大家都很赞成。」
面对和小孩样闹脾气的大王,朱州上命面露苦笑地如此说道。接纳身为海岛移民的祖父,慷慨允诺他们一家在大陆落地生根的,便是这位大王。
代替父亲陪伴早年丧父、年纪轻轻就成为但小国主的朱州上的,也是这位大王。
这样的大王在今年春天染上恶疾。
「如果是为了朕,那就算了吧。打从舜禹的时代,人的寿命便是有限的。奇迹的果实只是迷信,你不用为此冒险。」
虽然还不到卧病在床的地步,大王却一天天地衰弱。因而在前几天,众臣研议要去寻找传说中拥有奇迹之力的芳香甜果一一红纱香木实——献给大王, 朱州上则自告奋勇, 担下前往宝国采取果实的大任。
「那可不成。太王对我们祖孙三代恩重如山。祖父在离开祖国之后,能够获得第二个故乡的恩情,还有大王把我们父子当成亲生孩子一般疼爱的恩情,都不是区区颗红纱香木实便报答得完。」
大王苦着脸看着如此诉说的朱州上,停下脚步,慎重地再次询问:
「你说什么都要去?」
「对。」
「就算身为大王的朕阻止你也一样? 」
「对。」
「就算是做爷爷的拜托你也一样?」
「对。」
朱州上忍着笑点头。
只要能救自幼便如同祖父般关怀自己的大王一命,只要能够报答他的恩情,天涯海角朱州上都愿意去。
「只要吃了红纱香木实,大王的病定会痊愈。 这种珍贵的果实必能替大王带来生机。」
面对坚持己见的朱州上,大王沉吟片刻,终于死心地叹了气。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无可奈何。我知道你很顽固,说再多都无济于事。」
大王皱着眉头如此说道,又嘀咕一句。
「也不知道究竟是像谁」。
和煦春风吹拂之下,大王环顾眼前的田野,喃喃说道:
「......这会是一段很漫长的旅程。」
前往宝国,得坐上好几天的船;若是遇上暴风雨,一条小命转眼间便会消失于海浪波涛之间。
即使平安渡海,也不见得能够轻易找到红纱香木实,这趟路上会遭遇什么危险,是难以预料。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没人保证朱州上能够平安归来。
「朱州上......」
大王用双手抚摸朱州上的脸颊,慈祥地望着那双打从襁褓时便已经熟识的双眼。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道温暖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回荡。朱州上被自己的低喃声唤醒了。
昨天做完泡芙之后,神便趴在桌上睡着,不知几时之间,背上多了条毛巾被。
从窗帘的缝隙之间,可以看见外头天色已经变亮,阳光普照大地。
回头一看,红普在床上睡成大字形,鼾声如雷,而刘叶集似乎已经起床,房内不见人影,枕边只留下他充当睡衣的T恤。
「是梦啊......」
朱州上轻声说道,将无处宣泄的感情连着叹息一起吐出中。刚才的梦境就和他还是人类时所作的梦一样鲜明,令他万分怀念。
直到刚才,再也无法触及的温暖都还近在身边。「咦?」
朱州上发现被他压着睡觉的笔记本上有个扭曲的圆形痕迹。
神原以为是错觉,凑近一看才发现是水渍。
是水滴到了笔记本上吗?
当他如此暗想,伸手触摸的瞬间一才发现沿着自己的脸颊滑落的一行清泪。
……
当天,一早就不见人影的刘叶集在家人都起床活动、务息离家办事或购物之后,依然没有回来,只在枕边留下字条表示「中午前我会回来」,并放了一张百元钞,嘱咐「交给李艺杨」。
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他不是一个会搁下差事逃之天天的人。
不愧是共同生活几个月的神明,红普丝毫不为所动地说道:
「既然他说中午前会回来,就放宽心等他回来吧。」
见状,朱州上带着些许赞叹之情望向红普。它和刘叶集之间果然相互信赖。
「我一直以为灵迹神老爷对凡人很严厉......」
身为灵迹神的红普以「红色恐怖」之名,灌输凡人神力无边及敬畏之心的事迹,朱州上也曾耳闻。
现在应该叫红色警戒吧。
「你、你在胡说什么!我并不是对他特别好!只是陈述事实而上。」
红普竖起耳朵抗议,但是缺乏魄力。
就在他们一来一往之间,门铃突然响起,朱州上吓得跳起来叫道:
「什、什么声音!。」
「别担心,只是通知有客人上门门的铃声。八成是那个女娃儿。」不愧是时常看家的红普,已是识途老马。
「不过, 有时候大年神也会故意按门铃来访,所以不能大意。如果不理他,他就会擅自跑进来,趁我午睡时悄悄站在枕边吓我。」
闲来无事的众神居然会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红普快步走向玄关,朱州上也随后跟上;来到门口,红普感觉出外有她的气息,便立刻打开门。
「果然是你。」
依然像个美丽娃娃的李艺杨就站在门外。
「今天早上刘先生传简讯给我」
李艺杨带着向来感情不外露的白皙脸颊,在门口告知她的来意。
「他说他有留钱,要我在他回来之前替他把东西买好......」闻言,朱州上想起留在枕边的百元钞。
原来那是要用来采买的。
「他有告诉你他跑去哪里吗?」
「没有。」
面对红普的问题,李艺杨摇了摇头。
朱州上回到刘叶集的寝室,拿着百元钞下楼,正要交给李艺杨又歪了歪头。
「李艺杨姑娘要一个人去采买?」
这个时代应该没有随从。她并不是差使,为何如此尽心尽力。
「是我拜托刘先生让我帮忙......」
李艺杨的话虽然不多,却可从只字片语间感觉出明确的意志朱州上为此略微感到震惊,张开了嘴巴。
从前在境内看见李艺杨的时候,她是会这样笔直凝视他人的少女吗?
「那、 那我也一起去吧!办理的是我的差事,我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偷闲。」
朱州上连忙表达同行的意愿。
反正刘叶集不在家的时候,他不能擅自用火,窝在家里也没事可做。
「正好可以转换心情。走吧!」
朱州上说着便走出玄关。李艺杨先是略微迟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随后跟上。
「我想刘先生一定有他的想法。」
在一同前往附近超市的路上,李艺杨喃喃说道。
「所以,请你再给他一点时间。」
六月下旬的天空,从云层缝隙间隐约可望见蓝天。时间刚进入梅雨季节,天气多变,随时可能下雨,在蕴含大量湿气的空气中,李艺杨带着令人感到凉爽的清凛侧脸说道:
「他不是那种会把差事扔下不管的......」
朱州上没想到会从身旁少女口中听见和红普同样的话语,不禁瞪大眼睛。 他并未怀疑差使,不过听他们异口同声地这么说,足见刘叶集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你也很信任差使兄啊。」
朱州上望着红普的尾巴。红普正踩着轻盈的步伐,前往名为超市的乐园,虽然嘴上诸多微词,但这尊狐神其实也很喜欢刘叶集。
「你和差使兄很熟吗?」
听了朱州上的问题,李艺杨露出罕见的慌张神态,视线四处游移
「......我不知道算不算熟......」
她把随风飘扬的发丝拨到耳后。
「我们今年冬天才刚认识。」
见她细声说话的模样,朱州上隐约察觉到她所怀抱的淡次情苞。
「刘先生帮了我的朋友......」
「朋友?」
「她叫井神......」
听到这个名字,朱州上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他记得那是住在井底的神明。
话说回来,那尊女神和这名天眼姑娘是朋友,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而且,我也一样受到他的帮助......」李艺杨回忆当时,垂下眼睛说道,当时被拉出水井的不只有井神。
对自责的李艺杨伸出援手,告诉她人类不是光靠美好的事物堆砌而成,并指点她该怎么做的,就是刘叶集。
告诉李艺杨只是蹲在原地不会有任何进展的,也是刘叶集。
她自己和井神一样,都是因为刘叶集的帮助而得以拓展眼界。
「......我一直把这双眼睛当成沉重的负担......」李艺杨喃喃说道,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不过,现在我认为,如果这双眼睛派得上用场,我想帮忙。」
看见李艺杨暗下决心的侧脸,朱州上的心头突然波涛汹涌。
这和自己过去抱持的情感很相似。
「......你是为了报恩吗......」
朱州上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老是扯后腿......如果我真的帮得上忙就好了。」
李艺杨微微地叹气。
看见她这副模样,朱州上似乎明白她为何会如此尽心尽力,以及为何协助刘叶集了。
这样的她令人会心一笑,又令人怜爱,同时也唤醒他的记忆。
「我也是为了报恩。」
随着胸口的钝痛,朱州上娓娓道来。
「我去找橘子,是为了报答大王的恩情。
大王是我们一族的救命恩人,说句僭越点的话,他就像我们的家人一样。」听了朱州上的话,李艺杨抬起头来
当时的景色似乎从封印的记忆角落掉了些许出来,朱州上忍不住苦笑。
「至今我仍会不时想起他替我送行、要我活着回来的光景。」
大王凝视着自己的温柔眼眸,和他所说的温暖话语都历历在耳。
「可是,后来我花了十年才回到华夏。」
「十年......」
十年对人类而言似短非短。
刚开始寻找红纱香木实的头几个月,朱州上满心焦急,只想快点回去;但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不知不觉间,年复一年地过去了。
朱州上凝视着因为不习惯做点心而伤痕累累地贴满创口贴的掌心。
当他手握红纱香木实、再度踏上华夏大地时的那种喜悦,当真是难以言喻。
然而,这股喜悦在他的心里已经连一点也不剩了。
现在依然占据他心头的,是悔恨?还是惭愧?
「李艺杨姑娘, 有亲朋好友陪在身旁是件很幸运的事。」朱州上望着远方说道:
「因为,即使日后为了分离而后悔,逝去的时光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