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里有人家送的点心,放学后过来一趟。”
李艺杨搭上地铁以后,才看见父亲传来的这封简讯。
他们这对正值青春期的女儿与父亲的感情,比一般家庭的父女来得好。小时候,李艺杨尚未适应天眼,为此困惑不已,正是因为有父亲的循循善诱,才能过上普通的生活。
李艺杨在最近的车站下了地铁,直接前往寺庙。穿越山门之后,她便看见在净手居前打扫的父亲。
“你回来啦~”
父亲一察觉女儿到来,便主动打招呼。刻意用略微起伏的滑稽声调说话,是父亲从前就有的习惯。
“我回来了......真难得,这个时间居然是爸爸在打扫。”
每次在这个时段来寺庙,李艺杨总是看见王木良在打扫;偶尔,刘叶集和红普会前来造访,在此与王木良闲聊。这对李艺杨而言,是少数能够替她的心灵带来宁静的光景。
“因为今天木良小弟不在,他去魔都参加大学同学会。”
“同学会......”
李艺杨轻声说道,又沉默下来。“魔都”二字令她的心中一阵骚然。
“刘家的孩子好像也一起去了,他们应该会在魔都观光以后才回来吧。”
父亲并未察觉李艺杨的心思,继续摆动扫帚。
“说不定也会和小康见面呢。”
闻言,李艺杨忍不住抬起头来。
“......王先生和哥哥认识......?”
李艺杨和哥哥的年纪相差整整一轮,当她上小学时,哥哥正好为了读大学而前往魔都。如果他和王木良相识,或许是在去了魔都以后。
“应该是小时候就认识了吧。小康这阵子好像常常和小王联络,却完全不回家。”
父亲困扰地笑了。上魔都以后,哥哥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而且都是当天来回,从不在家中久留。小时候,李艺杨也常写信,但哥哥平均五封信才会回上一封,后来渐渐地连一封也不回了。
李艺杨刚买手机的头一天,曾经传简讯给他,同样没有回音。
从前哥哥和父亲似乎偶尔会联络,可是这两年来音讯全无,如今,他和李艺杨已经完全没有交流。正因为如此,哥哥虽然是家人,却是最为遥远的存在。
或许是出于这个缘故,李艺杨觉得自己就和独生女差不多。她是在几乎不知手足之情为何物的状态下长大的。
“......爸爸。”
李艺杨对着身穿挎装的父亲背影呼唤。
哥哥是不是讨厌我?
这句话涌上喉头,但是终究没有成声,又被李艺杨吞回去。
“怎么了?”
一思及这个问题必然会令父亲困扰,李艺杨便说不出口。由于她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平时已给父母增添许多负担,必哥哥也是因为厌弃这样的她,才借口上大学之便搬出去住的。
“......没什么。”
李艺杨摇了摇头,拿起手边的畚箕接收父亲聚集起来的垃圾。
“好,来喝杯茶吧。”
父亲催促李艺杨,走上通往拜殿方向的石阶。李艺杨微微地叹了口气,仰望变淡的天空。
......
妹妹是李康在小学六年级时出生的。
李康很高兴多了个妹妹,要说他是最期待母亲生产的人也不为过。在病房初次见到刚出生的妹妹时,她毫不迟疑地握住李康伸出的手指,这一瞬间,便决定了李康溺爱妹妹的命运。
然而,妹妹快满一岁时,不可思议的行动变得显着。她常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或是指着空中发笑,次数远比同龄幼儿的类似行为更多,反应也更为明确。
李康从父母的对话片段得知,这代表妹妹可能拥有名为“天眼”的能力,可以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随着妹妹逐渐长大,拥有天眼之事已然无庸置疑,而她与周遭之间也开始产生隔阂。
那个屋顶上有一条白色的大蛇。
虽然是白色的,可是会发出银光,好漂亮喔!
它长得很慈祥。它说它是在保护那个家。
可是,大家都说没看见。
......大家都说我说谎
面对一脸悲伤的妹妹,李康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而且,妹妹的事随即在邻里之间传开了。
——你妹老是看著奇怪的地方念念有词。
——是不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啊?铁定是缺乏关爱。
——李康,辛苦你了。你也知道,艺杨....般人不太一样,对吧?
寺庙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宿命啊?
对于疼爱妹妹的李康而言,同学们的调侃和大人们口无遮拦的话语,全都不值得放在心上。但是某一天,这些话语却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对不起。”
幼小的李艺杨说出这句话的身影,至今仍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至少,这已经足够让李康以就读大学为由,离开她的身边。
.......
“......我觉得头好晕......”
刘叶集一行人走进公园附近的咖啡馆,享用迟来的早餐。刚才李康抓这刘叶集的胸口用力摇晃,那种感觉至今仍未消除。
“摇个几下就头晕,身体未免太虚了吧!啃老族!。”
从以前就和王木良保持联络的李康,得知李艺杨最近和一一个名叫刘叶集的男人走得很近,立即将刘叶集视为敌人。
在王木良的劝阻下,李康好不容易才放开刘叶集,现在则是从对面的座位上,对刘叶集投以几欲刺穿他的视线。
“我不是啃老族,是打工族!”
“意思还不是差不多!”
“完全不一样!我有工作!”
刘叶集坐在送来的早餐套餐之前,严正地予以否定。
“不管你是啃老族还是打工族都不重要。听好了,以后不准你再接近艺杨!”
李康捶了桌子一拳,餐具互相撞击发出声响。
见到他这般气势,刘叶集不禁往后缩。李康如此不讲理,其实刘叶集根本用不著向他卑躬屈膝,但是面对他散发的强烈热量,不禁有些畏怯。
“哎呀,我知道李康大哥很溺爱妹妹,但没想到严重成这样......”
王木良省去引见两人的功夫,心满意足地啜饮咖啡。
王木良是在大学时代透过学长与李康在魔都相识的,当他确定要德龙寺奉职之后,李康便拜托他定期转达妹妹的近况。
这次的魔都行也一样,王木良要参加同学会固然是真,但其实是李康出钱,要王木良带刘叶集过来。换句话说,刘叶集的旅费并非王木良自掏腰包,而是由李康买单。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跟李康大哥描述我的?我跟李艺杨明明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刘叶集满怀怨恨地望着坐在李康身旁的好友。他该不会跟李康胡说八道吧?
“是啊,所以我也只是跟他说‘李艺杨交了一个二十五岁的打工族朋友’。”
“你不能换个说法吗!”
“木良只是实话实说,有什么地方碍着你了吗?还是,你要说你们的关系不只是如此?”
李康对刘叶集投以冰点以下的视线,几乎令刘叶集产生看见北极熊的幻觉。刘叶集撇开视线回答:
“不,他说得没错。”听闻有个年纪大了八岁的打工族男人缠着高中生的妹妹,也难怪李康会担心。刘叶集虽然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可是,那种看着厨余般的眼神未免太过分了吧?
“李艺杨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就算他们的关系其实不只如此,要是坦白说出来,他八成无法活着回去。
替月老办理差事时,刘叶集还以为李康是个理性的绅士,没想到他的态度居然丕变至此。话说回来,当他说出想合法持枪的时候,刘叶集就觉得他有点危险了。
“......《非诚勿扰》又是怎么回事?”
刘叶集在口中嘀咕。听李康说妹妹在收看这个节目,刘叶集还以为是中年大叔。他很难想像李艺杨会对这种节目有兴趣,莫非她真的定时收看?
“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把你给卖了。”
见刘叶集一脸不悦,王木良放下咖啡杯,疲倦地叹了口气。光听他随口说出“把人给卖了”,就知道这个好友有多黑心。
“我也跟李康大哥说过,你是我的朋友,请他放心,可是他叫我监视你,别让你接近李艺杨,而我拒绝了,因为我不想过度干涉你们。”
闻言,刘叶集五味杂陈地望着好友。他还以为王木良对李康唯命是从,原来并非如此。
“然后李康大哥就叫我带你来,说要当面警告你。可是,以你的财力,魔都哪是说去就能去的?再说我带你来也得花钱,所以李康大哥就说要帮我出车资......”
“你果然把我给卖了!”
刘叶集捶了桌子一拳。王木良还故意安排在同学会期间,真是精打细算。
“李康大哥也真是的。既然你那么担心,别叫王木良侦查,自己常回家不就得了......”
刘叶集撇开视线,使出一记轻刺拳。瞬间,他的下巴便隔着桌子被抓住。
“要是可以,我早就这么做了!”
李康贴着刘叶集怒目相视,刘叶集不禁屏住呼吸。是修罗,这是修罗的脸。
“我现在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跟李艺杨有说有笑!”
“为、为什么?”
“关你屁事!”
王木良一面啃吐司,一面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在他的正前方,红普正从刘叶集的盘子里偷拿切成瓣状的柳橙。
“只要你还抓着我的下巴,就跟我有关!”
“闭嘴,啃老鬼!少管别人的家务事!”
“刘叶集,这对兄妹可是有很深很深的隐情。”
王木良好整以暇地从旁插嘴,安抚声音变得越来越大的两人
“王木良!”
“至少把可以说的部分说出来,不然这小子不会服气的。”王木良冷静地说道。
李康恨恨地瞪着刘叶集,放开了手。
“......什么隐情?”
刘叶集一面抚摸解脱的下巴,一面询问。
“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我不方便细说......”
王木良含糊其词,瞥了李康一眼。
“......李艺杨怀着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痛苦,所以必须替她安排容身之处。”
李康盘起手臂,喃喃说道。看他似乎不愿触及核心,刘叶集想到一个理由。
“......你说的是不是李艺杨的眼睛?”
刘叶集低声询问,李康和王木良不约而同地瞪大双眼。
“你已经知道了?”
“啊,嗯,她本人跟我说的。”
刘叶集困惑地点头。见刘叶集口头承认,李康挑起眉毛。
“她本人跟你说的?该不会是你逼问她的吧!”
“才、才不是咧!是李艺杨主动跟我说的......”
“少骗人!李艺杨干嘛把秘密告诉你这个来历不明的浑球!”
“因为我们是朋友!”
刘叶集半是自暴自弃地大叫。若要说明详情,就必须说出促成自己和李艺杨相识的差事,但现在王木良在场,而且李康根本不把刘叶集说的话当一回事,就算说了也没用。
“王木良知道这件事,我才惊讶咧!”
在寺庙境内遇见李艺杨和一同去水族馆时,王木良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别的不说,光是这个超级现实主义者,居然相信天眼这种能力确实存在,就值得惊叹了。
“是李康大哥告诉我的。哎,这种事情我通常是当成鬼扯,不相信的,不过,假如只是要编造理由拜托我告知李艺杨的近况,多的是其他说法吧?这么一想,或许是真的。自古以来,也有不少文献提过天眼。”
王木良坐在气呼呼的李康身旁,依然一派镇定地啜饮咖啡,继续说道:
“再说,李康大哥和王木良看起来不像是会撒谎的人。”
对王木良而言,天眼是什么样的能力、当事人看见了什么,想必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只要对方是值得信赖的人,就相信他所说的话这种逻辑实在很符合王木良的作风。
“李康大哥担心拥有天眼的李艺杨无法融入社会,所以把继承老家寺庙的选项留给她。”
王木良边将散发着奶油香的欧姆蛋放入口中边说道。
“的确,如果一直留在家里,李艺杨的压力应该会比较小吧。
刘叶集这才明白李康的苦心,再次把视线转向敌视自己的他。
确实,李艺杨在学校里似乎也没什么朋友;她对刘叶集的态度虽然变得柔和一些,可是依然不擅长与人交流。可想而知,以后出了社会,她会更加辛苦。
“所以,李康大哥才在升大学的同时搬出去住。他也已经向父母声明,他不会继承自家的寺庙。”
“这件事跟李康大哥不能和李艺杨有说有笑有什么关系?再说,要不要继承寺庙,是由李艺杨自己决定吧?”
刘叶集依然搞不清楚状况。李康冷冷望着歪头纳闷的刘叶集。
“我必须扮黑脸,不然李艺杨会觉得内疚,认为是她把我赶出去的。所以我一直极力避免接触她。我已经不记得上次直接和她交谈是几年前的事了。”
“换句话说,你是故意让她讨......”
这代表李康虽然那么开心地谈论着溺爱的妹妹,却采取完全相反的行动。
“有什么办法?我上大学时,李艺杨才六岁,就算向她说明,她也听不懂。”
“我倒觉得六岁的小女生应该已经多少听得懂了......话说回来,你现在说明就行了啊。李艺杨已经是高中生,也逐渐接纳自己的眼睛,我觉得她能够理解的。反倒是兄妹互相误会才不正常一一”
“别摆出一副你什么都懂的样子!”
李康抓住刘叶集的胸口。桌上的餐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音。
“你什么也不懂。”
李康笔直凝视刘叶集,他的眼睛带着些许悲伤的色彩。
“在我离家以后,到认识王木良之前,我向许多人打听过李艺杨的近况,因为我很担心妹妹。由于天眼的缘故,幼稚园里的人叫她骗子;上了小学以后,大家觉得她很诡异,总是避着她;无论是远足或户外教学,照片里的她都是孤孤单单的。进入青春期以后,天眼的力量变得更强,害得她频频头晕贫血,成为保健室的常客,甚至有人谣传她是故意藉此跷课。”
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传入刘叶集的耳中。
“上初中以后,李艺杨遭到严重的霸凌。嫉妒她外貌的女生把小学时代的谣言加油添醋、四处宣传,胡诌她曾经咒杀别人之类的。偏偏班导又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所以李艺杨必须独自忍受这些事......”
李康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起来宛若在哭泣。
“不过,这些事我并不是从李艺杨口中听来的。爸妈和帮我打听近况的人,也都不是直接透过艺杨得知的!全都是在事后听班上同学或周遭的人说起!你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店员以为他们在争吵,前来制止,而王木良向店员表示没事
“艺杨她什么都没说......”
初次听闻李艺杨的遭遇,刘叶集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从不向人提起自己的痛苦或伤心事。她觉得拥有特殊眼睛的自己,已经造成家人的负担,不能再增添更多麻烦,所以全都默默地吞下去......就连自己的希望和梦想也一样!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李康推开刘叶集,缓缓地吁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李艺杨不想继承寺庙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夺走她的选择权而已。所以我才故意扮黑脸,搬出去住,消除她的顾虑。”
刘叶集半是茫然地看着李康。
“我希望她忘记长男的存在......”
李康静静说道,身旁的王木良悠然喝着咖啡,他的态度摆明划出一条“莫管他人家务事”的界线。或许李康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拜托王木良居中联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