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道济居然说出这种话?”
牛郎不情不愿地听完来龙去脉之后,直率地说出这般感想。
“他可是帮王母想整我的主意的伟大罗汉耶,如今却因为力量衰退而发不出声音,真教人惘然。”
过了下午五点,外头正是斜阳映照的时刻,不过在拉上窗帘的商务饭店房间里,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牛郎已经死了新,倚着墙壁坐在床上,盘起双腿,手肘抵着膝盖,掌心拄着脸颊。
“平时他还是可以说话,可是一想起往事,便发不出声音......”
刘叶集想起与道济见面时的情况。
“刚才他正想起牧溪的时候,突然就失声了......”
“嗯,会不会是有什么不想说的事?亏他又那么辉煌的过去。”
牛郎半是敷衍地说道。
“而且他的目标是李艺杨的哥哥?这对兄妹和神明也正是有缘......”
“李康大哥和月老的差事也扯上了关系......”
刘叶集反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看样子近期之内还得再和李康肩上一次面。
“李康大哥现在已经有工作,要他当友人,根本是强人所难嘛!”
李康被卷入神明的事端,并不是他的错,不过,倘若他对于自己的灵异体质有点直觉,或许事情不至于变得如此棘手。
“本就是强人所难啊。所谓的友人,就跟秘书差不了多少吧?道济绝对没想过薪水的问题,只有荣誉的终身无给职,凡人怎么干的下去?”
牛郎一脸不快地说道,这句不经意的话语刺入刘叶集的胸口。只有荣誉的终身无给职,简直就是差使的代名词。
“那个老头也老糊涂啦!”
牛郎叹了口气,如此说道。闻言,西王母横眉竖目地站了起来。
“你再贬低他试一试!”
这一喝让刘叶集忍不住缩起身子。虽然不及道济,但西王母的声音也带有犹如剑锋指着人的魄力。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也很失望啊!道济有多可怕,我可是最清楚的。”
被留下之后,牛郎似乎豁了出去,边屏住呼吸,边皱眉如此反驳。
“你凭什么失望!”
即使力量衰退、失去声音,对西王母而言,道济依旧是唯一的友人,就算被出了一道大难题,她依旧想要挽回。
牛郎默默看着抓着自己的手指,缓缓抓住西王母的手腕,并迅速拉过她的身体,抓住另一侧的手臂。
“咦......?”
见到西王母的右臂突然变化,刘叶集睁大眼睛。牛郎放开的手臂变成一把用布条松松垮垮地缠起的出窍刀身。
“果然如此。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看不见你的右手。”
“你......”
西王母护着右臂。
“你的手无法恢复原形了吧?力量衰退是唯一的理由吗?如果你放着不管,只怕你会完全失控吧。”
牛郎似乎满意了,再度往床铺坐下。西王母恨恨地看着他。
“与你无关!”
“那倒是。”
牛郎一口肯定,在那瞬间,他的眼神流露出一股冷淡的色彩。
“我只觉得遗憾,就连如同你们这样的神明也无法抵抗时代的洪流。毕竟今非昔比,这也无可奈何。”
牛郎戏谑地说道,耸了耸肩。
“不过,我个人倒是很感兴趣。”
“住口!”
西王母怒视露出甜美微笑的牛郎,仿佛随时要一剑砍过去。
“咦?我、我完全没发现......”
刘叶集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西王母的右手没有任何问题。
“你才让我觉得遗憾。明明在路上的时候她就多次抚摸右手,你却没注意。”
红普一面在床上对刘叶集投以纠缠的视线,一面喃喃说道。
“对了,刘叶集,关于差事......”
牛郎突然回到正题上,刘叶集把视线转向他。
“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不如就让李艺杨的哥哥试试看吧。”
“——啥?”
刚才是谁说强人所难?刘叶集还以为牛郎也反对,如何仅仅数秒钟就改变主意?
“王母也变成这幅德行,无法说服道济吧?所以才来拜托你,不是吗?”
被牛郎一语道破,西王母尴尬地撇开视线。
“不,话是这么说,可是你刚才也说过这是强人所难啊。”
“我的确说过。”
牛郎爽快地点了点头,见状,刘叶集摀住太阳穴。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所以,设法让道济自己拒绝就行了。”
牛郎面有得色,仿佛在说这是一条妙计。
“你的意思是,暂且要李康答应,再设法引导,让道济对他失望?”
红普歪着头,若有所思地说道。闻言,刘叶集恍然大悟。
“可是,这样的话......”
“凡人不是有个说法,叫做‘善意的谎言’吗?人生在世,就是要懂得变通。”
牛郎叹了口气,对困惑的西王母如此说道。
“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不过,道济已经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人。要让一个不想被你看见自己衰弱模样的神死心,多少得用点手段。”
面对红普的劝解,西王母垂下视线。事到如今,她的心里似乎也产生了迷茫——倘若这是道济的心愿,自己是否该默默退让?
“可是,要怎么说服李康大哥?他是个老产生奇迹式误解的人,之前西王母直接找他谈,被他当成综艺节目耶。”
刘叶集把下巴放在椅背上,露出苦涩的表情。这是最大的问题。即使由身为人类的自己出门,大概也只会被他当成脑袋有问题吧。办理月老差事的期间姑且不论,现在李康根本把刘叶集当成围着李艺杨打转的苍蝇。
“很简单。”
牛郎无视刘叶集的忧虑,满不在乎地说道。
“李康知道眼睛的事吧?”
“咦?啊,嗯,对,他好像知道。”
“那叫李艺杨开口拜托他就行了。”
牛郎说得若无其事,刘叶集有些傻眼地凝视着他。这个方法太过出人意表,刘叶集一时间无法判断是不是妙计。
“如果是看得见神明的天眼妹妹所说的话,他一定会无条件相信吧?”
刘叶集与红普对望一眼。这个方法真的管用吗?
在众人的心思交错之中,只有西王母五味杂陈的闭上眼睛。
......
——开始让李康察觉有异的,只是一件小事。
当李康要刚上幼稚园的李艺杨将自己的餐盘端到流理台时,不慎手滑的她打破了一个碟子。李康只是轻声叮咛一句“要拿好”,妹妹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仰望着他。
“对不起。”
妹妹宛若在害怕什么,颤抖着声音说道。李康大惊失色地凝视着她。
对不起,李艺杨不是好孩子。
对不起,李艺杨会乖乖听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李康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发现外头的天色全暗了。他皱着眉头翻了个身摸索枕边,拿起闹钟一看,时间已将近晚上九点今天虽然是周六,他却起得很早,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到了傍晚他完全无法抗拒睡意。但他没料到自己会睡到这个时间,应该设定闹钟的。
“……还作了那种讨厌的梦……”
李康撑起身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那阵子的梦无论作多少次,他都无法适应。
刚上高中时,某天,从初中同学口中听闻李艺杨传闻的同学,在回家的路,上不断纠缠李康。当他指称李康有恋妹情节时,李康充耳不闻;当他说起诅咒等荒唐无稽的事时,怜司一笑置之但是;当他质疑李艺杨是不是脑袋真的有问题时,李康便失去了理智。
“……都是地点不好。”
李康戴上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如此嘀咕。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揍人,是在家人也常光顾的超市停车场附近的步道上。
“……还有过时机不好……”
李康抓了抓脑袋,半是叹息地说道。和母亲一同前来购物的李艺杨,当时发现了哥哥便跑上前来,李康却浑然不觉。
李艺杨听见李康与同学的谈话内容,并目睹哥哥因为被取笑而勃然大怒、使用暴力。
上了幼稚园以后,李艺杨开始察觉自己的眼睛异于常人,而怜司打人这件事似乎在她的心中留下更深的伤痕。听闻邻居的窃窃私语,用无垢的双眼环顾周遭的大人,年幼的她或许是这么想的——哥哥是不是因为自己而被人欺负?
那一天,这个怀疑在她的心中化为确信。
“我倒宁愿在她心中种下的是‘哥哥会打人’,好可怕的阴影。”
李康长叹一声,再度躺下来。
当时,在年幼的李艺杨心中种下的是“我是坏孩子,所以哥哥才会被欺负”的方程式。这种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并在打破碟子那件事上爆发出来。
自此以来,李艺杨便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道歉。鞋子穿不好的时候、零食吃不完的时候、一起看卡通不小心睡着的时候,她都泪眼汪汪、面红耳赤地一再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李艺杨会乖乖听话——
李艺杨乖乖听话,哥哥就不会被欺负了吧?
当时,李康只能紧紧抱着哭泣的妹妹,轻拍她的背部告诉她“你已经很乖了,没有人欺负哥哥”。
即使如此,每当妹妹看见哥哥,脸上浮现亲爱之情的同时,总会闪过一丝紧张。
双亲当然也察觉到这种变化,却不明白个中理由。李康也怀着莫大的罪恶感,不敢承认是自己造成的。
然而,只要自己待在身边,妹妹便会露出那种表情,这让他痛苦不堪。
不久后,李康决定以就读大学为由搬出去住。
“……刘叶集啊?”
李康仰望天花板,喃喃说道。长年独居的男人房里呈现适度的杂乱,墙壁一角挂著托孝王木良代为取得的李艺杨照片。因为这些照片,他不曾邀请朋友来家里玩。这不是因为他不想被人知道房里挂着亲生妹妹的照片,而是怕朋友对李艺杨生兴趣。亏他如此小心提防,谁知竟有苍蝇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缠上妹妹。
李康想起今早的事,轻轻弹了下舌头。
挂在墙上的每张照片里,妹妹表情都和娃娃一样,没有丝毫的笑容,自皙的脸颊显得冷冰冰的。
对于李康而言,她的脸上没有畏惧之色便已经足够了。但是,一想到妹妹身边有那个呆头呆脑的尼特族打转,他便担心妹妹会受到不良影响。不,铁定已经受到不良影响了。
“不知道李艺杨过得好吗?”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反倒是搁在桌上的智慧型手机发出来电通知。
......
在离饭店几分钟路程的超商前,刘叶集凝视着智慧型手机的萤幕。由于兴味盎然的三尊神明在一旁偷听,他刻意离开房间,但一想到李康与李艺杨的关系,他便迟迟无法拨出电话。
仔细想想,刘叶集从没听李艺杨提过哥哥;非但如此,她甚至说她没有兄弟姊妹。
“没有兄弟姊妹......”
刘叶集在步道边缘蹲下,叹了口气。或许李艺杨并不是说谎,而是在她心中,这样的认知才合情合理。
太阳下山后的十月天空,在街灯的映照下显得灰蒙蒙的。步道上的行人虽然多,却没有人注意刘叶集。一群看似大学生的人边高声说话边走过,刘叶集漫不经心地目送他们的背影,再度垂眼望着智慧型手机。上头显示的是熟悉的李艺杨电话号码,他曾经拨过好几次。
“……原来我一点也不了解她。”
——你什么也不懂。
李康的话语在耳边再度响起。
李艺杨是寺庙住持的女儿,鲜少表露情感,和井神是朋友,诚实、认真、重感情,拥有看得见神明的天眼——仔细想想,刘叶集对她的了解只有这些。他们常一起行动,而她露出笑容的次数逐渐变多,这让刘叶集很开心。
不过,他们彼此似乎都迟疑着该不该跨越眼前的界线。
老实说,刘叶集并不认为李康和李艺杨的关系是健全的。他知道李康是为了妹妹着想而做出那样的决定,不过,李艺杨若是知道此事,可会高兴?刻意疏远溺爱的妹妹,李康真的觉得这样下去好吗?
“……可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
刘叶集想起在车站道别时,王木良曾叮咛自己别管太多。然而,如今他已经知道内情,岂能置之不理?告诉李艺杨,她哥哥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不擅长表达的爱护妹妹之情,是件很容易的事。
“......话说回来,李艺杨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知她心里对哥哥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倘若其中仍然留有些许温情,或许该告诉她真相。
刘叶集下定决心,做了个深呼吸,按下通话键。
“……啊,李艺杨?”
铃响三声,李艺杨便接起电话,并回应刘叶集的呼唤。即使隔着话筒,她的声音依然清澈。
“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没问题。怎么了……”
这么一提,今天是星期六,不知道李艺杨是怎么度过这一天?不必上学的假日,她会去什么样的地方?看见什么样的事物?产生什么样的感受?她可曾想起离家的哥哥?一旦开始思考这些问题,刘叶集便觉得电话彼端的李艺杨,似乎离自己很遥远。
“不,也没什么……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刘叶集不知该如何开口,巴巴地回答。一听见本人的声音,刘叶集又迟疑起来。该提起她绝口不提的哥哥吗?
“......刘先生,你现在人在魔都吗?”
听到这个问题,刘叶集心脏猛然一跳。
“我听说你跟王先生一起去同学会……”
“啊,嗯,对。我不能参加同学会,只好一个人到处乱逛。”刘叶集尽可能保持平静,以免被察觉自己莫名焦虑。
“结果一如往例,差事又来了,我和月老见了面。我完全没想到那是月老……啊,还有,今天我又遇见牛郎,他邀我去搭巴士一一”
“刘先生。”
李艺杨委婉地呼唤。
“……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话让刘叶集在心里准备的话语全都消散。
“……我觉得自己好像全被你看透了。
刘叶集重新握好智慧型手机,面露苦笑。别的不说,他本来就不擅长隐瞒。
“我跟李康大哥见过面了。”
刘叶集死了心,坦白说出这件事。他可以感觉到电话彼端传来些微的紧张。
“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兄弟姊妹。”
“……对不起。”
“啊,不,我不是在责备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
刘叶集寻找着词语,抓了抓头。这种时候,他实在很恨自己的语汇如此贫乏。
“……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李艺杨竖耳聆听的模样浮现于脑海中。
“可以告诉我,你说自己没有兄弟姊妹的理由吗……?”
李康为了不让李艺杨感到愧疚,故意扮黑脸,这个策略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面对刘叶集的问题,李艺杨沉默片刻。她现在露出什么表情?在想些什么?各种空想在刘叶集的脑海中打转。总是冷着脸的李艺杨,心中怀抱的事物或许远比李艺杨所想像的更为深沉,也更为沉重。
“……爸妈说我小时候很黏哥哥。”
不久后,李艺杨喃喃说道。
“说我学会走路以后,总是跟在哥哥身后......可是,我当时还小,不记得这些事……”
一辆计程车在眼前的车道上呼啸而过。刘叶集把耳朵紧贴在话筒上,以免遗漏李艺杨的声音。
“我只记得......一脸悲伤地看着我的哥哥。”
“一脸悲伤?”
刘叶集反问,李艺杨似乎在思索,沉默了一会儿。
“……嗯。可是,我不记得他为什么悲伤。”
李艺杨独白般的声音传入耳中。
“小时候我好像看到什么就会说什么……这里有只自鹿、那里有条青龙之类的。可是这样……别人会觉得很奇怪,对吧?为了不让我当著别人的面说这些事,爸妈花了不少功夫教导……因为有些人无法接纳不寻常的事……”
从李艺杨拣选言词的模样,可以窥见她幼时的遭遇。刘叶集想起李康描述的李艺杨往事。
“我猜哥哥应该也是这样吧。一脸悲伤的他,或许就是那阵子的记忆。那时候的事,我不好意思开口问爸妈……”
刘叶集用力握住智慧型手机,恨不得立刻否定。她哥哥比任何人都更担心她。
“……他很少回家,就算回家,视线也总是避免与我交会……写信或传简讯给他,他都不回;这两年来,他跟爸妈好像也没联络。”
“啊,那是……”
刘叶集想到了原因,变得结结巴巴。这两年来的事,铁定是月老搞的鬼。李康原本就刻意不联络,而在那尊神的推波助澜之下,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哥哥都不回家...是因为他很忙吗?还是因为课业繁重?不过,大概不是这些原因吧。他好不容易才能搬出去住…….
说到这儿,李艺杨中断话语,微微地露出苦笑。
“……我好像一直在做惹哥哥讨厌的事。”
“没这回事!”
刘叶集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为了年幼的李艺杨而决心离家的李康,订下的周密计画进行得极为顺利。不过,这种计画造就的并非幸福。再这样下去,两兄妹都会陷入不幸。
“所以我觉得,要是我说我有哥哥,或许哥哥会不高兴……”
“……所以,你才说自己没有兄弟姊妹?”
“对不起,我撒了谎...不过,实际上我们的确没有兄妹的感觉。”
李艺杨上小学的时候,李康已经离家,他们从未吵架或共享日常生活里的琐事,也难怪她这么想。
不过——
“……刘先生,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在李艺杨的呼唤下,刘叶集回过神来而抬起头。
“我哥哥......过得好吗?”
下意识紧握的拳头微微泛白。
“……他、他过得很好。嗯,好极了。你不必担心!”李康在超商前宣扬对妹妹的满腔热爱的模样闪过脑海。
“是吗?那就好……”
安心的叹息声传入耳中,让刘叶集的胸口紧紧揪了起来。
“李艺杨,呃——”
刘叶集很想说出一切。其实李康很溺爱李艺杨才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一切都是为了她所订下的计画。不过,话到了嘴边,刘叶集又吞回去。
——没这回事,李康大哥很重视你。
——那些事都是为了保护你才做的。
说出一切很容易,不过,由刘叶集口中说出来,能有多少意义?或许李艺杨只会当他是在安慰自己。
真相必须要由哥哥亲口说出来才有意义。
“或许我没有立场说这些……”
刘叶集克制着几乎快冲口而出的话语。
“你最好和李康大哥谈谈。或许你会害怕,但你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全说出来。”
别管太多——王木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然而,刘叶集充耳不闻,继续说道:
“现在无论我说什么,都只会流于表面——”
刘叶集心急地说道,另一头的李艺杨困惑地吸了口气。
“所以我想只说一件事。你在仔细回忆一下李康大哥露出悲伤表情时的情况。”
“咦......?”
李艺杨反问的声音犹如吐气声一般微弱。
“哎,我也只是猜测,无法确信......”
刘叶集抓了抓头。李康确实很溺爱李艺杨,这一点绝对错不了。这样的他一脸悲伤地看着妹妹,想必是因为——
“当一个人看着无法接纳的事物时,会露出悲伤的表情吗?应该会露出不愉快的表情,或者抱持厌恶吧?”
电话彼端的李艺杨屏住呼吸。
“李艺杨。”
刘叶集一面呼唤,一面仰望天空。
“我想,李康大哥应该没那么会演戏。”
本人听见了大概会生气吧——刘叶集如此暗线,微微地笑了。
......
“哦,所以你虽然打了电话,却没提起差事,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来?”
与李艺杨通完电话、回到饭店之后,等候已久的红普用这番毒辣却精确的言词,汇整了刘叶集的作为。
“我怎么说得出口嘛!她以为哥哥很讨厌她耶!”
“你的任务就是向她好好解释这件事。”
“办不到、办不到!办不到啦!我哪有那么能干!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刘叶集说了句不知是自虐或是豁出去的话语,往床铺坐下。
牛郎不知在几时间消失无踪,但等到差事办完以后,他八成又会现身,叨叨絮絮地对刘叶集发牢骚吧。
“这么说来,又得从头来过......”
西王母依然端坐在窗边上,叹了口气如此说道。这句话没有恶意的话语,刺入刘叶集的胸口。
“也、也不算从头来过啦!只是状况和之前没变而已......事、事态并没有恶化......”
刘叶集喃喃说道,鼓励自己。牛郎出的主意不能用,到头来只能自行设法解决,事到如今,或许直接和李康沟通也是个办法。既然他如此担心妹妹的天眼,想必对于神明的存在也有相当程度的认识,若是得知老家的寺庙祀奉的神明逐渐失去声音,多少会关心一下吧。
“问题是该怎么说明......”
现在李康对刘叶集的印象奇差无比,大约是等同于或低于厨余。
如果他肯听刘叶集说话,或许还有计可施......
“对了,刘叶集,该吃晚餐了吧?”
就在刘叶集思索之际,一旁的红普用前脚趾从大厅拿来的“邻近餐厅指南”。
“......我现在正很认真地思考差事。”
“凡人不是常说‘吃饭皇帝大’吗?”
“根本只是你想吃而已吧!”
“什么?狐狸也会享用凡人的事务吗?”
房间倏然喧闹起来,刘叶集摀住耳朵躺在床上。现在的确是晚餐时间,但他根本无心坐下来好好吃饭。这种时候,道济的失声症若能分给眼前的两神就好了——刘叶集不禁萌生这种不敬的念头。平时虽然不太方便,却很适合让啰嗦的家伙闭嘴。
“......唔?”
正当红普对着西王母召开家庭餐厅讲座时,面向墙壁的刘叶集灵光一闪,眨了眨眼。
“......对喔,发不出声音是件不方便的事吧?”
就今天见面的情况看来,道济平时能够正常说话,但是会突然失声,这样的情况应该会为他带来莫大的压力。
换做是刘叶集,一定会设法查明原因,加以治疗。
“可是,他交代的差事却是找个新的友人来......?”
按照以往的模式,就算道济吩咐的差事是“我发不出声音来,替我想办法解决”也不足为奇。然而,他未如此要求。是因为力量衰退,自知无力回天,所以死了心吗?
——正因为你知道我全盛的时代,所以我才不想让你看见自己衰弱的模样。
道济确实是这么说的。倘若这只是表面化——
“......西王母。”
刘叶集缓缓坐起身子,回头询问望着家庭餐厅指南的女神。
“道济谈到往事,就会发不出声音来,对吧?这种情况通常是发生在谈到牧溪的时候吗?”
面对这个突如起来的问题,西王母经讶异地眨了眨眼。
“这么一提,似乎是如此......不过,他说得出牧溪的名字,应该不是挂念牧溪......有什么问题吗?”
“......不,如果是这样,或许......”
......
“......喂!”
隔天清晨,刘叶集收拾行李、办理退房之后,便直接前往魔都车站。他把行李寄放在收费式储物柜里,买了饭团当早餐,并朝着约定地点迈开脚步。只见一脸睡眠不足的李康正等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虑。
“快点说明是怎么回事!”
前往国清寺的巴士驶进了约定地点,刘叶集搭上车,李康也追着他上车。昨晚,刘叶集打电话给李康,表示想谈谈李艺杨的事。他本来还担心这个方法不管用,没想到李康一下子就上钩。
“李康大哥,你要吃新奥尔良鸡肉饭团还是虾仁猪心饭团?”
“我叫你快点说明!”
“那就虾仁猪心好了。”
自魔都触发的巴士里,除了刘叶集他们意外只有两组乘客。由于是星期天早上,巴士发车后一路畅通无阻,并未遇上塞车。
“你说想和我谈李艺杨的事,我才来的!为什么要搭巴士?还有,饭团的首选当然是新奥尔良鸡肉口味!”
“哦?那我跟你换吧。”
“不用!”
刘叶集思索着可以和李康好好谈话的办法,最后选择了巴士。高速巴士的停靠站少,李康必然得听刘叶集说话。如果可以刘叶集希望能在车上告知道济的差事,抵达国清寺之后,再请他主动回绝。当然,这个作战能否成功,得实际试过了才知道。
“......昨晚我和李艺杨通过电话。”
李康不愿坐在刘叶集身边,而是隔着通道坐在对侧的座位上。红普与西王母坐在他的身后,静观其变。
“你......我明明一再警告你别靠近李艺杨!”
“我也是迫不得已的!那是不可抗力!”
刘叶集扭身避开李康试图揪住自己胸口的手。最好还是别让这个男人合法持枪。
“你的计画很成功,李艺杨以为哥哥讨厌她,说你都不回她的信件和简讯。”
闻言,李康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撇开了视线。
“......你没有多嘴吧?”
“没有。就算我在电话里揭穿一切,她也只会一味我是在安慰她而已。”
刘叶集倚着椅背,慎重地拆开饭团包装。
“李艺杨小时候好像很黏哥哥,只是她本人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她爸妈说,她总是跟在哥哥身后。”
李康默默听着这番话,并未正视刘叶集。
“不过,她还记得一件事......一脸悲伤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一脸悲伤的我?”
李康困惑地皱起眉头。
“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刘叶集一直认为是自己的眼睛造成的。她觉得哥哥无法接纳她这样的妹妹。”
李康对李艺杨的感情不言而喻,正因如此,刘叶集必须确认真相。
“......详情我没有义务向你说明,所以之前略过不提。”
不久,望着窗外的李康喃喃说道:
“李艺杨还在读幼稚园的时候,有一阵子开口闭口都是‘对不起’。她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责备自己,说她会乖乖听话,对不起。这样的话语我一天不知道要天上几次。”
刘叶集想起与李艺杨刚相识时的情景。当时虽然不觉得她时常道歉,但她的确有责备自己的倾向。
“原因是我造成的。话说在前头,可不是我虐待她之类的......李艺杨当时年纪虽然小,却想保护我,认为自己必须乖乖听话才行,对自己施加了过度的压力。”
李康忆起当时,一脸苦涩。
“如果我露出悲伤的表情,铁定是因为李艺杨道歉。只要我待在她眼前,妹妹就会一直道歉,考量到这一点,没过多久我就做出离家的选择。”
“那你说要替李艺杨安排容身之处.....”
“那也是事实,不过表面化的成分居多......因为这么说,我就不必说出真相。”
李康吐了口气,又恨恨地弹了下舌头。
“为什么我得跟你说这些?”
停在红绿灯前的巴士再度开始行使。因为爱护妹妹而保持距离的离开所说的这番话,让刘叶集因为难以释怀而一直悬着的心了下来。
“李艺杨八成不记得这件事吧......”
“不记得才好,继续讨厌我也无妨。比起一见面就让她紧张、露出快哭的表情向我道歉,这样来得好多了。”
李康伴随着引擎声响喃喃说道。他的语气和话语正好相反,带着万分落寞的色彩。刘叶集凝视着与李艺杨极为相似的侧脸。这样真的好吗?彼此都能幸福的道路应该是存在的。
“......对了,你......”
李康依然望着快转般的车窗外景色,对刘叶集说道:
“和李艺杨是怎么认识的?”
经他这么一问,刘叶集才想起自己还没提过这件事,眨了眨眼。虽然有王木良提过情报,但毕竟是王木良的观点,他应该不明白刘叶集与李艺杨的奇妙关系吧。
“......李康大哥,你知道井神吗”
刘叶集思索着该如何说明,提起这个名字。
“那是住在歌乐山上的某座景观的水井里的女神。她分担凡人的痛苦,代为哭泣,拥有钢铁般的精神力。”
“井神......?”
李康一脸讶异地望着刘叶集,仿佛在询问那又如何。
“这尊女神和李艺杨是朋友。李艺杨赠送各个季节的花朵给不能离开水井的女神,而女神想离开水井,拥抱总是一脸悲伤的李艺杨。当时帮忙的就是我。”
刘叶集知道李康皱起了眉头,意料中的反应令他露出苦笑。任谁听到这番话,一时间应该无法置信吧。
“我是听候狐神吩咐办理差事的差使。爷爷死后,我接下他的工作。看得见神明的李艺杨后来也常常帮我的忙。”
刘叶集从自己的邮差包里拿出言述之簿,翻开盖着井神朱印的那一页,递给李康。
“差使......?”
“井神之后是柒织女。当时可辛苦了,她的老公牛郎冒出来,突然向李艺杨求婚。不过,多亏李艺杨的敏锐指摘,差事才能解决。”
刘叶集指着柒织女的页面,忆起当时,微微地笑了。”
“接下来是陆织女她是柒织女的姐姐。是李艺杨先遇见她,带她来找我。其实李艺杨还蛮会照顾人的,就像个大姐姐一样。陆织女为了感谢她,替她做了件漂亮的洋装,她收下的时候,笑得很开心。”
闻言,李康抬起头来。
“李艺杨笑了......?”
“对,她笑得越来越自然。”
起初有些僵硬的笑容,现在已经变得自然许多,宛若娃娃的表情逐渐多了些人情味。
“朱州上那时候,李艺杨也牵扯进来,弄得一团糟。啊,不过李艺杨就是从这阵子开始,越来越会开口说话。”
李康翻阅言述之簿,表情依然困惑,他很清楚妹妹的天眼能力,因此无法否定刘叶集所说的这番话。
“朱州上那时候,她还和我们一起做泡芙。她的厨艺似乎不太好,但她很努力。后来,她也给我提供过不少的建议。”
说到这儿,刘叶集暂且打住,再度望向李康。
“李康大哥,现在的李艺杨和你所想的李艺杨已经不同。你离家以后,已经过了十几年,对吧?经过这么长的岁月,人是会变的。她不是那个和哥哥一起看卡通的小女孩了。”
闻言,李康似乎猛醒过来,抿起了嘴。
刘叶集一路看着刘叶集逐渐展露笑容。虽然他们相识的时日尚浅,抵不过兄妹相处的岁月,但是在真狠短暂的期间内,李艺杨便已经有了持续的改变。
“或许因为爱护她而不得不疏远她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昨晚,刘叶集劝李艺杨与哥哥好好谈一谈。听了这句话的她会采取什么行动,不得而知;不过,她应该也感觉到了那?默默承受的日子已经结束。
刘叶集用眼角瞥了坐在后方的西王母一眼。
“还有,刚才我找不到机会跟你说,现在我们是要去国清寺,降龙罗汉道济所在的地方。其实我正在办差事。”
“降龙罗汉道济......是我家的......?”
“他想找你去当他的友人,你好像是一个叫做牧溪的人类其后裔。你打算怎么办?”
“啥?还能怎么办?如果是神职人员倒也罢了,我只是普通的上班族耶!”
“就是说啊。我也只是普通的打工族而已。”
刘叶集嘿嘿一笑,继续说道:
“再说,道济已经有了西王母作友人,过去也一直是西王母在和他搭档,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李康感觉这句话别有含意,闭上嘴巴,用打探的眼神看着刘叶集。巴士在油柏路上平滑地前进。
“明明重视对方,却刻意疏远,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