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莱恩女士家工作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莱恩夫妇才搬来我们小镇还没几年。莱恩先生是位很有名的书籍收藏家，所以他搞不好拿着一本我一直很想读的《神曲》。我给镇上的人造成了一个假象，他们都以为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所以每天都在看书。其实，我只是想搞出点名堂来，然后离开这个乡下地方。或许就是这个小小的梦想打动了莱恩女士，所以她才从十多个前来申请这份工作的人里把我给挑选出来。
这是份不错的差事，吃住都在这里不说，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顾她九岁的小女儿格蕾丝。每天七点起床给格蕾丝准备早饭，大约八点把她叫醒，开始新的一天。莱恩家是大户人家，我这个穷小子来到这里实在是反差明显。不过我并没有什么落差感；相反的，能够免费读到莱恩先生琳琅满目的书籍，对于我成为一名作家的梦想无疑是一份珍贵的宝藏。另外，莱恩女士付给我的薪水也相当可观。
再过一个星期，小格蕾丝就要过她的十岁生日了。我得想办法在她生日时候哄她开心开心，这样一来兴许我能在她家多呆一段时间。
新的一天来临，又到了该叫醒格蕾丝的时候了。我来到格蕾丝的门前，轻轻用手指敲了敲门，说：“早上好，莱恩小姐，该起床了。”
几分钟后，小格蕾丝推开了房门，还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她乌黑的长发在身后一倾而下，两个黑眼球犹如两粒神秘的黑色水晶。和往常一样，她的手里拿着一本泛了黄的笔记本。这位小大小姐把这个笔记本看得比什么都珍贵。
“早安，卡梅伦。”说着，她把她的小手伸给了我。之前在这里照顾她的人名叫唐。格蕾丝喜欢我牵着她的手走的这个习惯其实是唐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养成的。我对唐并不很了解，唯一确定的是他和我的个头差不多，所以小格蕾丝都能够到我们两个的手。
“昨天一定做了很甜的梦吧。”我问小格蕾丝。
“我已经忘了。”格蕾丝说。
我看着她进了洗漱间，然后去到饭厅开始铺桌子。不一会，小格蕾丝梳洗好了，也来到饭厅，坐在长饭桌靠东的那个位置上。她只喜欢坐那个位置。刚洗完澡，小家伙的头发还湿湿的。我为她准备的早餐是一片鹿肉，一些水果和一杯牛奶。据说这个鹿肉是从这个国家的南部打来的，是鹿肉中味道最鲜美的。水果来自西海岸的热带，又甜又脆。
莱恩女士给我强调过，为了保持牛奶的新鲜，必须等格蕾丝坐上了桌子才能倒进杯子里。我照办了。有意思的是，每次我倒牛奶的时候，小格蕾丝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杯子看，好像里面有个牛奶仙子似的。
“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吗？”我笑着说，“每天你都这么盯着看。”
小格蕾丝把目光从杯子那里挪到了我这里。两个深邃的黑眼球看得我的心脏嘭嘭直跳。“你觉得哪一个更漂亮？这个杯子，还是我？”她的眼珠一动不动，期待着我的回答。
“当然是你了。”我怎么能让她失望呢，“特别是你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美的。”
“真的吗？”她歪着头问。
“我发誓。”我说。
“啪啦！”
我被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小格蕾丝就把装牛奶的杯子摔在了石地板上，碎片撒了一地。我呆了在里，脑筋一片空白。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意识到，我得把地板给清理干净才行。这可真是意外的工作。没办法，我从储物间找来扫帚和铁铲，开始打扫。我必须弄快一点，不然会耽误我预留在莱恩先生的书房看书的时间。虽说那不是我的工作，但是那是我来这里工作的主要目的。
“卡梅伦，”小格蕾丝看着我说道，“打扫地板的这段时间想听我说说这个杯子的故事吗？”她的两只手搭在餐桌上，撑着圆圆的小脸蛋。
“我很想听。”我说。
然后小格蕾丝就开始了她的故事：
“这个杯子是达罗叔叔送给我作为九岁的生日礼物的。生日那天，妈妈在家里办了好大好大的派对。家族里近的远的亲戚全部都来了，还有他们的朋友，和一堆我不认识的。
“我也不喜欢他们，一整天我都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写日记。我的房间是那个时候家里唯一安静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下午吧，或者傍晚，有人来敲了我的门。我跑到门后面，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是妈妈，还有一个男的。
“‘妮丝，把门打开，和达罗叔叔打个招呼。’妈妈在外面说道。
“我当然没有马上把门打开，我悄悄趴在门后面听他们说话。你肯定猜不到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这个是从外国买来的。’外面的那个男的说。
“‘太美了。’妈妈说，‘格蕾丝肯定会喜欢它的，我已经感觉到了。’
“我不用看都能想象出我妈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两只手靠在胸前，爱慕地盯着那个守财奴达罗看。
“‘那个小贩要居然只要一百个金币。’那个烦人的男的又说，‘我给了他两百个！一百个金币的便宜货怎么配做格蕾丝的生日礼物呢？’
“然后妈妈拖长了声调，说‘太感谢你了。’
“无聊透顶！我突然推开了门，打了他们两个一个措手不及。那个所谓的达罗叔叔，差不多一米九的个儿，有高度没有宽度，瘦得像根竹子。他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又老又旧的棕色外套，从来舍不得花钱去买件新的。好个守财奴！
“‘给你，我的小公主。’他把一个包装过的圆形的东西递给我。
“刚拿到手里，我就感觉到那玩意儿有点重的样子。我才不管里面是什么，就把包装纸两把撕了。里面就是那个水晶做的杯子。这时一张小卡片和包装纸一起掉在地上，我甚至都没有发现，后来是达罗叔叔捡起来的。他一边把那张难看的卡片放到我手里，一边说：‘祝愿你越来越美丽，世界上最美的水晶在你的面前也黯然失色。’他从来不笑，那个时候还是详装了一个微笑。你知道吗？他笑起来比寡妇蜘蛛还难看！
“‘说谢谢，甜心。’妈妈说。
“‘谢谢。’我照办了。我必须说，不然妈妈肯定不放我走。我才不感谢送东西给我的那个家伙，他肯定是别有用心。”
“那你为什么把它给打破了？”我问。
“你不知道这东西有多肮脏。”格蕾丝说，“当天晚上，作为交换，达罗叔叔就在我妈的卧室里过了夜。反正现在我也比水晶还漂亮了，所以我亲自送这玩意儿下地狱。”
说实在的，格蕾丝把这杯子摔在地上是应该被批评的，在她这样的年纪。遗憾的是，我没有什么资格批评她，我不过是负责照管她而已。做分外的事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过来，给你看这个。”格蕾丝打开了她的宝贝笔记本，“这是我去年生日那天写的。”
不会吧，说真的，我对她的那本笔记本相当感兴趣，从看到她把它像宝贝一样地抱着开始，我就巴不得把它抢过来，看看那宝贝里面到底写着什么。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
她不肯让我来拿笔记本，我只好凑到她的脑袋旁边，轻轻靠近她的耳朵，看着她翻开的那页纸：
亲爱的爸爸：
我很想你。家里很吵，我不认识这些客人。他们送给我礼物，但是他们不对着我笑，而是对着妈妈。
天气不好，天上都是云。不过我想不会下雨的。妈妈和唐都很忙。求你快回来吧，我想死你了，亲爱的老爸。
你亲爱的女儿：
妮丝
“妮丝你的小名吗？”我问。
“猜对了。”格蕾丝说，“以后都叫我妮丝，好吗？”
“当然”我说。
早饭之后是格蕾丝学习音乐的时间。他们家里有一间豪华的音乐室，她就在那里弹七弦琴。音乐室里的地板和墙壁都是白色的，这是屋里唯一的一间木的房间。早晨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落到地板上，撒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屋里还有一处黑色：错层上面的一架黑色三角钢琴。格蕾丝弹她的七弦琴的时候，喜欢坐在钢琴旁边的长椅上。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弹那一架钢琴，七弦琴倒是天天都在弹。每次她弹琴的时候，都要我待在她附近。因此我有幸每天看到她弹琴时优雅的动作。她的下巴微微上扬；眼睛似乎闭上，似乎又留了一条缝；纤细的手指头在琴弦间轻快飞舞。整个人和银色的七弦琴融为一体，似乎她就是一个水灵灵的竖琴精灵。
莱恩先生的书房就在音乐室的旁边。自私点来说，其实我希望格蕾丝弹琴的时候，我能在书房里看书，而不是坐在这里看着小格蕾丝。这对我来说太奢侈了。过去的一个星期，我通读了《圣经》、《伊里亚特》和《奥德赛》。目前还没有发现《神曲》的影子。一旦我找到那本书，非好好把它看个够不可！
三角钢琴上面放着一个玻璃相框。奇怪，以前都没有注意到过它。我走过去看了看，里面有四个人：莱恩女士、小格蕾丝（大概是五年前的样子吧）、一个男人（我估计是莱恩先生），还有一位老妇女（这个应该是格蕾丝的外婆或者外祖母）。
“那个是我奶奶。”格蕾丝对我说。
“对的，当时她的头发都花白了。”我说。
“注意力集中！”小格蕾丝严肃地说，那小脸还真有点恐怖，“不许你看别的地方。”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格蕾丝都在全神贯注地弹琴。往常的这个时候，我都拿着一本书慢慢品味。格蕾丝不许我在这段时间做别的事，对读书却不管不问。那天我没有看书，憋了一肚子问题，不问出来的话我什么也看不进去。格蕾丝是个迷一样的女孩，那么的深不可测。那天我没有忍住，决定必须把心中的疑惑给解开。
音乐时间过后，格蕾丝喜欢去花园里散散步，呼吸夹带着花香的新鲜空气。那天的阳光很好，空气里吹着轻柔的微风，花匠在身后修剪着灌木，煞是惬意。格蕾丝戴了一顶遮阳草帽，上面还绑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带，像两个小辫飘在身后。她一蹦一跳地走在我前面，时不时地跳去想抓一只蝴蝶。
“奶奶也送了你什么礼物吗？”我鼓起勇气问。散步时间我们的对话不多，但是那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
“你是说生日礼物吗？”格蕾丝还是继续蹦过来跳过去的，“什么也没有。她是个妄想症，一个人住在海边的大房子里，不和任何人见面，怕他们偷了她的财产。”
“我明白了。”我说，“就问问，别在意。”
格蕾丝停了下来，伸手摘下头上的草帽，嘴角竟然露出难得的微笑，说“这顶帽子……是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它很适合你。”我说，“带上去非常可爱。”
“谢谢。”格蕾丝笑着说，“对了，妈妈告诉过你关于唐的事情吗？”
“几乎没有了。他是之前一个在这里照管你的人。还有……”我想了想，说，“莱恩女士还告诉了我唐每天都做些什么，所以我才知道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叫你起床什么的。”
格蕾丝又把帽子戴了回去。她跑到秋千上面坐着，让我从后面推。
我照她说的做，看着她坐在秋千上面来回荡漾，无声无息。
过了会，格蕾丝边玩这秋千，边说：“那你知道为什么妈妈要选择你来代替唐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也不想知道。老实说，我来你家多半是为了读你爸爸的书。”
“你答对了。”格蕾丝说，“听好了，如果你今天以后不想变成死人的话，就把我接下来说的话全部忘了，当我什么都没说，明白了吗？”
我感到一股冷风直吹我的背脊骨，不寒而栗。我一直都觉得莱恩家有什么不太对静的地方，格蕾丝这女孩也太神秘了点。难道这间房子里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知道了就难逃死亡的魔掌？我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听还是不听呢？为自己的安全着想的话，我应该选择逃避，不过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怎么办？怎么办？
关键时刻，格蕾丝跳下了秋千，又蹦蹦跳跳地走了。我大松了一口气，原来她只是在开一个恐怖的玩笑。是我太认真了。
“唐根本不是自己离开我家的。”格蕾丝突然回过头，对我说，“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达罗叔叔从妈妈的卧室出来的时候他恰好经过那儿。”
该死！我连选择不知道的余地都没有了吗？唐知道了这不该他知道的事儿，所以被杀掉了。现在我也知道了，我也活不长了吗？
“别担心，我会保密的。”格蕾丝诡异地笑着，“再说了，妈妈也很相信你，在她眼里你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送我一件最好的礼物，最后的期限是我十岁的生日那天。”
我不是一般的后悔。我不该那么好奇，不该明知是烫手的馍馍还把手伸过去给它烫。我现在才知道，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贵族家庭都有着多么肮脏的一面。自那天格蕾丝告诉了我那些东西以后，我没有再做多余的事，说多余的话。沉默是金。只要能读到莱恩先生的书，我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要求了。我可不想在二十岁之前就悲惨地死掉。
好在我还有一次机会，只要把格蕾丝的生日礼物原原本本地放到她的手心上，我就安全了。但是我的时间不多，只有一个星期。一方面，我得在莱恩女士他们面前装得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莱恩女士知道了我死命按在心里的秘密，我就大祸临头了。那一个星期我都焦虑不安的，每天都度日如年，甚至读书都读不进去，也没有心思去找《神曲》了。我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莱恩先生的书房里，现在这种情况，找出格蕾丝真正喜欢的东西才是当务之急。
遗憾的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没能发现她真正喜欢的东西。
生日的前一天，早上八点，我又来到格蕾丝的房间外面，敲了敲门。
“早上好，莱恩小姐，该起床了。”
几分钟后，小格蕾丝推开了房门，和往常一样，她的手里拿着一本泛了黄的笔记本。这位小大小姐把这个笔记本看得比什么都珍贵。
“早安，卡梅伦。”她揉揉眼睛，然后把手伸给我，让我牵着她走。
我看着她进了洗漱间，然后去到饭厅开始铺桌子。不一会，小格蕾丝梳洗好了，也来到饭厅，坐在长饭桌靠东的那个位置上。
她高高兴兴地享用了早餐。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小格蕾丝是个出色的演员，这个星期以来她都表现得一如既往，好像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差点就以为一个星期之前的那天外面什么也没说过，那只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梦，或者只是我的幻想罢了。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在莱恩家工作过，之前的一切都是个谎言。也许我应该考虑离开这座房子，去找份正常点的工作，城镇图书馆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小格蕾丝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卡梅伦，你找到最好的礼物了吗？”
她的话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得我毫无招架之力。我连吞几下口水，说：“我……我很抱歉。”
“大骗子！”格蕾丝又摔了一个杯子在地上，小脸蛋气得胀鼓鼓的，转身就冲出了饭厅。她非常失望或者是愤怒，以至于连她爱不释手的笔记本也忘了拿走。
顾不上地上的杯子，我得先把小格蕾丝捉回来。正要跑出去，莱恩女士就走了进来。她听到了格蕾丝摔杯子的声音，来看个究竟。反正我是死定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是灰色的了，没有任何希望。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来得干脆点。写什么遗愿，读什么《神曲》，通通都是扯淡。
“别在意，卡梅洛。”莱恩女士说，“格蕾丝就是这个性格，很快就会好的。”
“莱恩女士，达罗叔叔是谁？”我鼓起勇气问道。我根本没考虑什么，只当是破罐破摔了。
“达罗……叔叔？”莱恩女士的眉间飘过一丝愁绪。她一定是想掩饰什么。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走到格蕾丝刚刚用过餐的桌子边上，拿起格蕾丝的笔记本翻了翻。“我的丈夫过去经常写一些小故事给妮丝看。”她把其中一夜放到我的跟前，“你说的达罗叔叔也是他笔下的一个角色。天哪，难道格蕾丝告诉你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孩子换上了间歇性的偏执狂症……”莱恩女士眼圈泛起了一点红晕，“自从我丈夫车祸死后。她总是担心某个男人会跑来代替她父亲的位置。在你之前，她已经逼疯了好几个保姆。你也可以离开……”她又停了一下，“如果真的受不了她的话。”
我看了看那几页笔记。果然是成年男子的笔迹，刚劲有力，用的圆体行书，每个字都写得很漂亮。故事里果然提到了达罗叔叔，他有一米九的个头，骨瘦如柴，总是穿着一件又老又旧的棕色外套。在故事里，达罗叔叔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家伙。
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的笨。我居然那么轻易地相信了一个九岁小女孩的话。
“不，莱恩女士，我不走。”我赶紧说道，我知道，我会适应莱恩家的生活的。小格蕾丝是个很特别的女孩，我有一种想和她处好关系的欲望。我想做个好的仆人……甚至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很同情她，这个受伤的小女孩太需要一个人随时陪伴在她的身边，给她父亲一样的温暖。她只是个九岁的小女孩，她撒的谎是可以被原谅的。我至少可以像个大哥哥一样地引导她，关心她。
于是我又跑到了她的房门外面，敲了敲门。
“妮丝，我知道答案了。”我说道，“我把我自己当做礼物送给你，永远都不离开你，我向你保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