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长安北市,大屁股好腿楼沧海阁。
花楼没有休息的时候,就算是夜夜宵禁的长安,这片风尘绰约之地依旧笙歌不止。素琴琵琶,弹指间,美姬绫罗花满天,是数不尽的奢华与糜烂。
然而,这欲望之地里却也有一片附庸风雅之地,那就是花楼老板的沧海阁。
长安城里谁也不知为何这么一个俗到极致的花楼里会有那么一间仿佛不合群般的楼阁,独立于世,望着头顶明月星辉,人们只知道,那间沧海阁属于这间花楼的老板娘——那位炎瞳的白毛儿。
据说花楼开了数年,竟是一位客人都不曾进过沧海阁,进过那位神神秘秘的女孩的闺房。于是关于那里便有了无数传说,说那里藏着全长安最美最娇艳的姑娘,说只要进过沧海阁一次便能鲤鱼跃龙门飞黄腾达,甚至有人说——那里藏着长安下一缕隐隐的龙脉之气,是当今圣人幽会民女之地。
不过郭奉孝大抵没有想到,自己有幸进的来这间沧海阁,竟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哇!主公,我怎么都没想到,你居然就是那间大屁股好腿楼的老……板娘!”
郭嘉的脸色有点苍白,有点慌张地躺在床上。
帘子的纱,雾一样的迷蒙清雅。
枕边的香薰,意乱情迷般的媚人。
床头的烛是绯红色的,映着薄纱摇曳,葡萄酒里照出窗边的月,照着烛火旁的人。
红烛清风美酒,伊人身畔相随,郭嘉就算是再不懂风雅的人,也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可是他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姑娘,怎么都下不去手。
“怎么了,奉孝,不愿跟孤生娃儿啊?”白毛儿用那对火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可越是看,郭嘉这心里就越是发毛,因为他怎么想,都感觉骑在自己身上的是曹孟德。
“不知道你是主公还好,知道了怎么可能还跟你生娃啊!主公!”郭嘉实在受不了了,一把想推开白毛儿,可是那西域姑娘的手劲儿大得不可思议,把他死死地摁在床板上,媚媚地笑:“今晚孤想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说着,那樱桃般的唇就缓缓地朝着郭嘉印了来,可怜柔弱的书生挣扎尖叫,可就是挣不脱那姑娘的手,郭嘉不禁绝望地喊:“哼,哼,哼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幕让人毛骨悚然的可怕情形,看得一旁的小土狗瑟瑟发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喊了一声:“主公,你不好美妇了吗?居然对前世的员工下手,如此行径,真乃人间之屑也!!!”
一听到“美妇”二字,白毛儿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从郭嘉身上直起了腰,白了那小土狗一眼:“你是今日才认识孤吗,荀令君?”
“不是,臣就是看到主公这副模样,有些奇怪,有些不能理解?我家曹公,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姑娘?而且如此之屑?”
“文若啊文若,人总是会变的。那年朝堂上,孤还想做个匡扶汉室的忠臣,区区几十载便成了魏武帝,这几百年过去,孤就算成了女儿身也不奇怪吧?”
“奇怪!非常奇怪!”郭嘉的表情仿佛快哭出来了一样。“更奇怪的是,为啥主公您一定要和我生娃?”
“唉,说来话长。”白毛儿一脸惆怅,可还是没有从郭嘉身上爬下来,直截了当地在他身子上说:“天地几度轮回,凡人生命不过浮游罢了,投了几次胎,没想到投在西域一个大魔王的肚子里,生下来,孤就是魔族公主,在那边孤的名字是耶梦加德,意为深渊大蛇。”
“不过你们都知道,孤不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名字,于是逃到中原来,在中原孤的名字就叫做曹梦德!”
“那为什么不叫曹耶加呢?”
曹梦德瞪了小土狗一眼,没好气地说:
“荀令君,孤赐你的盒饭不好吃吗?”
“不不不,主公您请说!”
“咱家在这闹市里开了这么座花楼,勉强也能够谋生。可是纸包不住火,终究孤还是被老家那边的魔族给找到了,那边传信来别的也不要求,只要孤做一件事儿。”
“什么?”
“生娃!”曹梦德的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孤身为魔族公主和魔族储君,有确保家族子嗣的责任,母亲说,只要咱给家里生一个,一个娃就行,以后孤爱干嘛就干嘛去,若是孤自己不想生,她就捉孤回去,与族里的一千位山岭巨人勇士没羞没臊,直到生出来为止!”
“你真是她亲生的吗?!”
“孤之母族仍是母系氏族,女首领有一千个丈夫这很正常,孤的生母她自己便有那么多的老公,所以孤也不知道自己的老爹究竟是谁。况且,母亲还是个极恶趣味的魔,她最爱看他人的痛苦,也许,她反倒很期待孤被……不,孤不要!”
“不是,那你……那你就生啊!”
“生,孤所欲也,如果是跟奉孝的话,也无妨。孤,愿意!”
“我妨!我妨!”郭嘉慌忙把老曹往外推:“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唉,说到底,孤实在过不去心里这一关。”曹梦德终于悻悻地从郭嘉身上跳了下来,坐到床沿上,两只白嫩嫩的小脚在空中乱踢:“你们都知道,孤喜欢温柔的,经历过人世浮沉,会照顾人的那种女子。最好——还是那种身经百战……”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就喜欢人妻吗,扭扭捏捏不敢说的,跟个娘们似的!”
“咱家就是娘们!”曹梦德狠狠地捏了郭嘉一下。“不行是吧?!”
郭嘉尴尬地摸摸脑袋,不知说啥才好,白毛儿又低下头,幽幽地说:
“母亲承诺,只要孤生下王子或公主,就让孤即刻继承大统坐她的魔王宝座,之后每生一个,赐我千金……”
听到这里,郭嘉的眼睛一亮,痛心疾首地拍了拍白毛儿的肩膀。
“老曹!你傻啊!我要是你,我能生到她破产!”
曹梦德白了那伶牙俐齿的少年一眼:“生个孩子就能继承王位成为魔君,统领西域万千魔族,倒不失为为一条康庄大道,不过,这并非是孤所欲走的路。”
说到这里,白毛儿的眼睛忽地又燃起那熊熊炽热的焰。
那股焰是如此灼热,就连一旁的郭嘉也心跳不止。
那才是他所熟悉的曹公。
“那么,主公意欲何为?”
“不欲人由,便自由之!”曹梦德斩钉截铁地说。“孤要走自己的路!”
郭嘉微笑,向着那少女致以一礼。
“若是孤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在魔族之外建立起一个不逊于母族的大帝国,再取一次天下,谁还做她的什么公主,给她做个生娃机器?!孤不想要寄人篱下,孤要建立——自己的国家!”
白毛儿从床上跳下,拖着身后长长的绫罗水袖来到那沧海阁心。
烛火摇曳,头顶的月光顺着中空而巧妙的屋檐投射下来,照尽那阁心的九九八十一盏琉璃灯。
头顶的星海如织,而苍穹碧落之处,便是天下。
在那露天的阁楼中央,摆着一张蓝田玉棋盘,白毛儿信步而来,望着闺房之中那位她三生都无法忘却的伙伴与挚友。
那位战无不胜的郭奉孝。
“孤之奉孝,坐!”
白毛儿摆开水袖,落落大方地在那棋盘的一边坐下,而她的身前,那位仿佛玩世不恭,沾满了风尘味道的少年却站着,微微地笑,只开口问:
“主公,奉孝有一件事,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但说。”
“天下之大,四方之远,生死相离数百年,凭什么——您今天能找到我?我不懂。”
白毛儿沉默许久,抬起头,用那对炎瞳热切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今天?奉孝啊,你不会以为,孤只找了你一天吧?”
少年的神色,有些恍然,白毛儿的笑,却带着一分苦涩。
“未能与你们成就孤之霸业,是孤一直以来的遗憾。”
白毛儿从那玉棋盘上拾起一颗棋子,轻轻地在那澄澈而美丽的纵横线之间抬手掠过。
“百年之前,孤曾有愿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自以为能扫六合,平八荒,只可惜毕生终究也未能如愿,而在此世之后,孤成为不老不死之魔族,有机会能够周游四海,方才明白曾经的愿望竟是如此狭隘。”
“主公志在天下,何谈狭隘?”
“天下?”白毛儿笑。“势力使人争,嗣还相自戕,千百年来就在这片中原之上不知多少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自以为能流传万世的帝国不过数十年便灭,绵延数代的血脉相连最后不过变成欲望的最后一块遮羞布,王侯将相——那些人的每一寸血管里都流着肮脏与恶毒的血,他们自以为能问鼎天下,能扫六合,平九州,创千秋万代之功业。可事实上,又如何?”
郭嘉微笑,轻描淡写地回答:“所谓中原,所谓九州天下,所谓千秋万代,都不过只是这世界之一隅,方寸之地罢了。”
“而在中原之外,九州之外,还有无限广阔的土地与海洋以及天空,翻过万年积雪的世界之巅,横断山脉之西是大荒,大荒的尽头便是绿洲海洋与大片的冲积平原,那是我们从未到访过的另一片美丽大陆,横跨三洲历经千年的古老帝国在那里盘踞,北境霜雪所覆盖的土壤萧索满是座狼,亦有数不尽的宝藏与凶悍蛮族,西北骑士之国绵延数代驰骋紫荆草原,与一众极西之地小国征战经年,无尽的大海彼岸更有我们从未发现的世界。
栀子花,薰衣草,石斛兰,寒雪梅,你能相信吗,奉孝?这片大地之上一年四季的花儿每一天都在绽放,太阳从未在这片大地之上落下,只不过是在世界的这一头到了另一头,真正伟大的帝国,春夏秋冬,黑白日夜,生生死死,都在一片土地,一片苍穹之下。”
少女的炎瞳里燃烧起熊熊烈火灼天,那是欲望烧尽世界之火。
白毛儿轻笑,看向眼前的少年:
“那,才是天下。”
郭嘉听到此处,终于放心,慨然坐下。
“您果然还是没变,吾之曹公!”
“什么曹公,叫咱家曹公主!”
“啊……啊,好,曹……。”
“曹公主,叫!”
“曹公主!”
白毛儿满意一笑,轻倚在身后的椅背上,说:
“听明白了吗?知道孤想要的天下在何方了吗?如此,你还能说可为孤取来天下吗?”
白毛儿停顿片刻,仿佛是刻意般地小声下来:
“你敢吗?”
郭嘉微笑:“轻而易举,自当为主公取来!”
“话可不要说得这么早。奉孝。”白毛儿并没有笑,而是认真地盯着眼前的少年:“要取这天下,孤还有一个前提。”
“说。”
“不杀一人,兵不血刃!孤不会用魔法退敌,既然孤已经决定要在人世建立霸业,自当遵从人世的规则,从现在开始,孤只是一柔弱女子,从不是什么魔族公主,不是什么耶梦加德。”
这下,郭嘉的眉头才微微地一皱。
“取天下,却不愿通往王座之路上尸横遍野。不是吧?主公,这是那个会说宁教我负天下人的家伙会说出口的话吗?如此天真,如此理想,如此不切实际,主公——难道这是妇人之仁吗?我郭奉孝,可不事这等主子。”
“人总是会变的,奉孝。”白毛儿轻轻叹气。“若不能答应,孤之霸业——便没有意义,不如回去生娃。”
“霸业千万,你一定要成这最难的一条路?”
“奉孝。”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困惑与动摇的表情,白毛儿轻轻地捻起手中一直悬而未落的那一刻玉棋子。“这攻取天下的第一步棋,你以为,孤会落在何处?”
“金角边,草皮肚,剑指四方。”郭嘉轻轻地回答。“此霸业之根基。”
“非也。”然而,白毛儿却轻轻地将那棋子落在那棋盘的正中央,在那十九条纵线十九条横线所交织出的三百六十一个落点中——那唯一的王座。
天元!
“孤的霸业,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