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部、身体都以笨拙的形势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以至于本来就颓废不堪的海精灵大叔看上去就像是个做的不怎么成功的瘦长木乃伊。
而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外表清丽干练的海精灵少女则依旧臭着脸,糟糕的脸色就像是刚刚坐了十圈云霄飞车似的。
整整半个小时,端坐在空无一人的道馆中,这对尴尬不已的武士师徒都在面面相觑着。
“对...对吾(不)起...老夫...忘了那个是更衣....啊...疼疼疼...啧...阿虫,为什么你给我包扎了,老夫还是疼得不行啊。”
“叽叽歪歪的啰嗦死了!这个事情分明就是师傅你不对吧!人家好心帮你包扎已经不错啦!”
面对着像火山般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徒弟,知道自己理亏在先,抓了抓胡子渣的武天行长也只能发出一声长叹。
“嗯,是老夫不对,老夫不对...不过,男女有别,咱们馆子里就你我二人,阿虫啊,你洗澡的时候麻烦先通知我一声,否则我哪知道你在不在啊...”
“哈?通知?人家哪次找你来的时候,你不是醉醺醺的?叫都叫不醒!而且,你一个月都洗不了一次澡吧?浑身噗噜噗噜地散发着酸菜和咸鱼的味道,地也不扫,饭也不做,道场里到处是灰,知道男女有别至少打起点精神来啊!你可是馆主耶!武天老师!”
面对着海精灵少女连珠炮般一系列的喝问,好不容易拿出点师傅架势的武天行长又**了肩膀。
“...就算要打起精神,道馆里也没有什么学生可教啊...于其拿出馆主的架势,老夫宁愿更自在一点儿,这剑道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无我”嘛,呵哈~~呃!疼疼疼疼...”
“天谴呀!谁叫你一消失就是近半年,回来又是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哪怕有人想来拜师...十几米外就都被你熏走啦,真是...师门不幸,师门不幸!”
吊着俏脸的短发少女武士虽然措辞还是那么不留情,但手上还是毫不犹豫地拿出了绷带,帮助额头又渗出血水的师傅进行包扎。
“...呵...呵呵呵呵...”
“笑、笑什么?师傅你脑子坏了吗?人家...我...我可是用刀背打的...”
“不是不是,老夫是笑啊,如果阿虫你当起师傅来,一定会比老夫像很多,要不师傅把这个道馆送给你好了。”
胡子拉碴的脸上居然露出非常柔和的笑容,虽然话听起来怎么都是玩笑,但武天行长那浑浊的双目里,却难得显示出几缕清明。
“不行!绝对不行!”
“咦?”
“师傅,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退游的半年里,到底是去做什么啦?”
惊讶的表情还没有消失,面对着月莫虫那审视般的视线,本来神情中残留着几分睡意的海精灵大叔突然撇过了脸去。
“...老夫去忙工作了,毕竟养家糊口可是分内之事,杂七杂八的事情也遇了不少,咳咳...这可是师傅的私事,阿虫啊...游戏是游戏,生活是生活,你要好好拿捏清楚哦。”
“每次偏偏这种时候就要拿出师傅的架子么?你这个臭老头子!这是撒谎吧?!”
“咦?这怎么会是撒谎?天地良心!老夫是不会在徒弟面前扯谎的。”
一脸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武天行长狠狠地拍了拍胸口,凝视着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单纯的少女武士也只能叹了口气。
“那么师傅,道场的正门牌匾上,到底是写着什么呢?”
“......”
“......‘天下第一·武天’,可不是什么‘天下第一·月莫’或者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名字...明白吗?这里是曾经天下无双的武士休息和生活的地方,它是那个人的荣誉和信念的象征,除此之外,它根本一毛钱都不值!”
呆呆地望着小脸儿由于激动而涨红,甚至不停地咬着下嘴唇的徒弟,颓废的海精灵大叔不禁一时无言。
“那,那个...阿虫,这已经...”
“是过去的事情,时代已经变了,是吗?那个曾经天下第一的武士,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每天喝酒摸鱼,烂醉的时间比握刀的时间还长...看上去就是个废人,所有的弟子和朋友基本都离他而去了,是吗?”
纤纤细指哒哒哒地点了点木制的地板,月莫虫言语中的那份无奈与郁闷不言而喻,一时间也想解释什么似的,武天行长张大了嘴巴,不过最终他还是讪讪地垂下了头。
“...对不起...老夫...已经...呃...请不要管老夫了...”
“我才没想管你呢!我只是让你明白,即便是这样...牌匾上的字也不会变的,天下第一还是天下第一,武天行长还是武天行长,并不会由于要逃避过去,自暴自弃而有所改变,你不是说过“尚武之心,刻骨铭髓”吗?”
一边说着,短发的武士少女一边环视道场,以泼墨写意的方式描绘的巨大“武”字仍然挂在墙壁上,那略显潦草的墨迹虽然看似粗犷,却又透着剑意般的强大肃杀,显得周围空荡荡道馆萧瑟而破败。
只是在她清澈的杏眼中,在作为最后一名徒弟的月莫虫眼中,那没有丝毫杂念的纯粹目光还是那样的坚定。
仿佛对她而言,这间道场依旧满是努力修业的见习武士们,而身为刀剑之道的巅峰,那个被称为“剑圣”的男人,则带着一丝不苟的犀利气势傲立在那里,审视着这片“圣土”,在刀剑相击与很有精神的呼喝声中扬起一缕微笑。
“所以,我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我会等着‘天下第一·武天’回来,然后堂堂正正地击败他,成为最强的武士,在此之前...我会好好地打理好这里的。”
没有再理睬愣愣出神的海精灵大叔,武士少女只是做出了这平静却又执着的发言后,便默默地扛起扫帚向着到场外走去。
直到风移门再次关闭,孑然一身的武天行长才神情复杂地笑了笑,然后默默地望了望自己满是老茧的右臂。
“世界...最强...吗?哼...呵呵,呵...咳咳咳咳咳咳...”
一边痛苦地捂着嘴,他一边慌慌张张地摸着口袋,不过发觉最后一个酒瓶子也是空的后,脸色苍白的他又失落非常地摇了摇头。
“...人生五十年,如梦又似幻...何苦,这又是何苦呢...”
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晴朗的阳光,散发着淡淡草香的和风,而随着木刀发出的破风声在草地中惊起几只蛐蛐,一名穿着深蓝色武士服的海精灵少女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训练,她干练的短发与清丽的脸庞,配合着娴熟而凌厉的刀势,真是一副难得一见的美丽画卷。
虽然《无限之境》并没有“累”这个设定,但并不代表不会出汗和精神上的疲乏,当抹了抹额头上的晶莹的她打算休息一下时,却又察觉到了什么般猛地回过了头。
“啊...练的不错,的确长进了不少...老夫我...真是很欣慰啊。”
面对着月莫虫那不解的视线,胡子拉杂的海精灵大叔略显尴尬地鼓了鼓掌,不过柳眉微皱的武士少女显然更加迷惑了。
“你的饭放在餐厅里了...”
“不不不...老夫不是来讨饭吃的,咳咳...阿虫啊,好像...师傅我很久没和你对练过了吧?”
“对练?师傅,你什么时候和我对练过?”
将木刀扛在香肩上,稍微思考了片刻,月莫虫满腹狐疑反问道。
“这...没有吗?那你没有有兴趣...来和老夫我过几招?”
生怕对方拒绝似的,武天行长手握木刀首先摆好了架势,果不出其然,耿直的少女武士也不甘示弱地扬起了木刀...
可不足半分钟后,伴随着“咔嚓”的碎裂声,月莫虫那纤细的身型跌跌撞撞地连退了数步,手中竹子做成的武器竟然被硬生生地削成两段。
而保持着单手握刀的淡定姿态,一边打量着不知所措的徒弟,武天行长若有所思地搓了搓胡子拉杂的下巴。
“阿虫啊,有气势很好,可习武也不是单凭一股气势就能变强的。”
“...咕,那...那凭什么?等级?练度?还是有什么特别的诀窍呀?”
虽然在数据上和师傅的确有差距,但在使用训练武器的时候还是被单方面的吊打,神情颇有些挂不住的阿虫连忙问道。
“啊...嗯...怎么说呢,算是有些技巧的。”
将破草鞋丢在一边,邋邋遢遢的海精灵大叔索性坐在了地上,他随意拿起一根木棍,然后在松软的泥土中画了起来。
“《无限之境》中的技能一般分为两种,一部分是‘职业特性技能’,另一部分是‘修习性技能’,前者简称‘特性技能’,后者简称‘一般技能’。”
武天行长画了一个大大的圆,然后把其中一分为二,以端正的字体写下了各自的简称。
“特性技能是和人们的职业挂钩,起辅助战斗的作用,也大体决定了上手难度和战斗方式,嗯...比如武士的特性是“心眼”,“秋水”,“蝉翼”,主要提升了动态视力...以及使用太刀进行格挡时的灵活性,以及针对对手破绽的伤害和破甲能力。”
将半个圆写满后,他又抖了抖土,将树枝掰尖了一些,然后继续道。
“一般技能则是和练度与等级相关,大概模拟了...呃...熟能生巧的过程,人们可以通过不断的积累经验,形成的战斗习惯而逐渐改变技能的形态,领悟更强的技能...阿虫,老夫这样讲,你能听明白吗?”
发觉自己的徒弟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抓了抓一头乱发的武天行长连忙问道。
“...当,当然能...不过,师傅你突然一本正经地讲这些基础设定,感觉好出戏呀。”
“这叫什么话!老夫有那么不正经吗?”
“..........(盯)”
在少女武士那意味深长的视线中,武天行长连忙干咳数声。
“咳咳咳,基础知识是关键中的关键,许多人自以为能看得懂字的意思,但实际上整句话的深意却并不一定能明白,比方说...其实,无论是‘特性技能’还是‘一般技能’,在存在的形式上并没太大区别,它们最终只和你的‘经验’....或者说是‘练度’有关。”
毫无预兆地将分开圆的直线抹掉,他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可好像并不觉得这种话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似的,双手环胸的月莫虫歪了歪脑袋。
“也就是说,师傅你等级高...所以技能就强?这说和没说有差别吗?人家也知道级越高越强,游戏里都这样嘛!”
“不不不,老夫所说的‘练度’和‘经验’不单单是指游戏里的数据,而是一种更本质的‘认知’,就是在主观上对力量的认识与控制。”
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武天行长努力解释着,不过发觉自己耿直的小徒弟还是一副懵懂的表情,他只好无力地叹了口气。
“这样,你看咱们的中庭里有两个稻草人,你用“渴血”砍砍看。”
“...哦。”
虽然不懂师傅的目的,但少女还是果断地抽出了那柄血气森森的野太刀,完全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稻草人一刀两段,而武天行长也很随意地刀锋一甩,用小太刀将另一根脆弱的靶子砍为两截。
“阿虫,你觉得有什么区别吗?”
“...哈?没区别吧?”
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膀,阿虫很干脆地回答道,而武天行长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用小太刀指了指旁边。
“那么...你来砍这个试试看吧?”
“砍?...砍什么?”
杏眼茫然地眨了眨,短发的少女武士愣愣地盯着旁边一人多高的花岗岩假山,终于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
“等,等等...这...这是石头吧?这怎么可能砍得穿啊?!师傅,你脑子坏掉了吗?”
“刷——”
冷冽的寒光闪过,短小精干的小太刀出鞘,收鞘,仅仅是瞬息之间,袖口飘飘中,海精灵大叔那颓废的面孔依旧是那不喜不悲的淡淡笑意。
只是原本屹立着的假山赫然印上了一道笔直的斩痕,仿佛空间在瞬间被齐刷刷地分开了似的,紧接着,这座坚若金刚的假山便如切开的西瓜般一分而二,在地上发出沉甸甸的倒塌声。
“.........”
“怎么样?看懂了吗?”
望着呆若木鸡的月莫虫,武天行长淡然地解释道。
“看得懂才有鬼吧?!这...这到底是是怎么做到的?!师傅的必杀技吗?岩斩?崩击?一刀两断?”
“...哈哈哈~虽然听上去好像挺帅气的,不过老夫只是和刚才一样在挥刀而已。”
“这明显就是骗人吧?!如...如果连花岗岩也能随便斩断,那么钢铁什么的,怪物什么的,随随便便就能秒......”
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话说道一半的少女武士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原本激动的视线渐渐冷却,并转换成了一种惊骇,一种三观被颠覆了般的惊骇。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就是老夫所说的‘认知’的差异,阿虫啊,在你的常识里...刀是不可能斩得断石头的,实际上这种认知在现实里也没错,毕竟碍于刀的材质,以及人的肉体限制,把黄岗岩斩断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将自己的武器缓缓拔出,一边抚摸着那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平滑刀面,一边打量着自己感慨万千的神情,武天行长却突然话锋一转。
“但在老夫的‘认知’中,如果刀足够犀利,发力足够快,斩击足够准,那么...即使是石头也能轻易斩断,削铁如泥也不在话下,老夫...曾经不断追求过这种极致,却一直未果,没想到来到这个游戏里便很轻松就做到了,毕竟这个世界里,我们是不存在极限的。”
“你...你...现实里...师傅...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阿虫,如果你真的想追求剑道的极致,你就必须抛弃成见,回归纯粹...老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无论老夫曾经如何叱咤风云,但,终究有成为前浪的那一天,所以,老夫不希望只能从你的刀法中看出一种宣泄般的杀气,刀能杀人,亦能活人,尚武之心,刻骨铭髓,尚武之道,纯一不杂。”
抛下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武天行长便轻轻地拍了拍徒弟那单薄的香肩,然后便懒洋洋地伸了伸懒腰,重新向着卧室走去。
只留下月莫虫一个人呆呆地杵在两半了的假山前,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