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走后,观里又冷清了许多。
师父还是那个师父,超凡脱俗,不问世事却又默默的关心着我们。
三师姐也还是那个三师姐,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研究了好久炒葵花籽终于成功而拉着我上房顶喝酒的频率更高了……
有次我借着酒意问三师姐,到底为什么这么爱喝酒。
三师姐晃着手中的酒杯,笑意盈盈:“酒啊!酒这个东西太美了。我心中的贞观遗风,魏晋风度,就是那种没有女德女戒,没有程朱理学,女子也可风华绝代,女子也可醉卧花林,女子也可……”
她没有说完,而是带着盈盈的笑意转头看向我,之后……很没风度的吐了。
好好,你的风度我可是相当了解了呢。
时间一年又一年的也就这么平静的过去了。
某次除魔后,师父又从山下给我们带上来一个小师弟,古灵精怪的,我们小的时候也是像他一样吗?
小师弟叫吉祥,他管师父叫师父,管三师姐叫大师姐,管我叫二师兄。
我不止一次和他说,啊不对,我们是有一个大师兄的,在军队里当将军,你在他回来的时候可别再管三师姐叫大师姐了好不好,还有一个二师兄出去游历了万一他回来听见你管我叫二师兄他得举剑砍了我……
他每次都和我说:“知道了,二师兄。”
哇头好痛……我们小时候大师兄也是这么头疼的吗。
战争总算是结束了。
打了七年,总算是结束了。
大师兄死了,回来的只有一坛骨灰。
敌军的残党逃到了太虚山,想在这里休养生息,没想到大师兄紧追不舍。
听说最理想的战略是利用太虚山的天险,诱敌上山后,可以轻易地歼灭敌军。
大师兄坚决的拒绝了这个战略。
我能理解他。
对于我们来说,这里就是故乡。谁也不希望自己的故乡被战火蹂躏。
他做到了,七年来战争从没有波及到太虚山。
对于大师兄来说,我们依然是一群孩子,他还是习惯性的保护着我们。
他可能也是习惯性的想要保护师父,想向师父证明自己。尽管师父从来不需要别人保护。
他到死都还是个滥好人。
师父将大师兄的骨灰葬在山上的林子里,大师兄也算落叶归根了。山顶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松树,听师父说树底下也葬着一个有名的人,一千多年前的一位剑士,名叫萧云。
战争结束了,天子昭告天下,皇权天授,不容违抗。
扯淡,天授?那大师兄怎么算。
我坐在屋顶上,喝着闷酒,看着月亮,独自出神。
我可能有点理解三师姐对这种液体的执着了。
三师姐没和我一起,她说她没心情。
听到身后的响动,什么嘛,还不是来了。我回过头想嘲笑她,却看到了师父。
月光下的师父,美得不似凡人。
好像本来也不是凡人。
师父坐到了三师姐平常坐的地方,没有说话。我有些局促,就像偷吃被发现的小孩子,想要说些什么,出声却是哭腔。
“师父,我……”后面的话,被眼泪覆盖。
师傅摸着我的头,柔声安慰我:“没事没事,我明白的。”
我哭的更大声了。
人人都有这种时候吧,在自己依赖的人面前,不管多大年纪,都会重新变成那个爱哭的孩子。
师父拿出笛子,放在嘴边,轻轻的吹奏。
这种乐器真的是很适合师父,清雅,低婉,孤高。
多少年我都记得,在拂云观的屋顶上,师父坐在我的旁边吹奏着竹笛,竹笛上系着的羽渡尘随风飘扬……
师父的笛子吹的很好听,笛声悠长,带着岁月中沉淀下来的苍凉,让我仿佛融入了岁月,化为历史的尘埃。而这仿佛目睹沧海化为桑田的悠远苍凉中,却又带着一丝丝细微而具体的悲怆。
我喜欢听师父吹笛子。
师父也在伤心吧,没有表现出来,还在这里安慰着我,其实心里也是很伤心的吧。
一曲吹罢,我的心情渐渐平和下来,师父收起笛子,含着淡淡的笑意,望着我:“心情好一点了吗。”
我点点头。
“好一些了就去睡觉吧,时间也不早了,日子还得过。”师父顿了顿,还是叹了一口气,“还有,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的。”
“师父,我饿了……”就这一次,真的,就这一次,在我真正长大之前,让我任性一回吧,“我想吃您做的云吞面。”
师父皱着眉头,眼睛里满是宠溺与无奈,良久,还是妥协了似的。
“就这一次哦。”
“嗯!就这一次。”任性过后,就是成长了。
每当我们生辰的时候,师父总会给我们做一碗云吞面。汤,是用大地鱼和河虾子熬的,鲜美又清甜。面团里加了鸡蛋,师父揉出来的面,煮过以后,很有韧劲。我最喜欢的,是面里的云吞,新鲜的虾球,肥瘦适宜的猪肉,虽然没有用名贵的材料,但是我相信,师父捏的云吞,味道就是天下第一。
我的生辰就是师父捡到我的那天。
我去地下冰窖里取了提前熬好的汤与猪肉虾球之类的食材,回到厨房,师父正好在揉面,师父做饭的时候很少,但看师父做饭简直是一种享受,一切行动行云流水,有条不紊的进行。一人份的云吞与面条用不了多少功夫,很快的,满满一碗云吞面就放到了我的面前。
我端起碗,感受着碗内的温度,鼻腔感受着在我心中等同于幸福的味道,在蒸腾的热汽中,缓缓的吃了起来。
“慢点吃,别烫着。”
“嗯……”
不用师父说,我吃的很慢很慢,并不是因为温度,更像是贪恋着什么,舍不得这段时间。
终究还是吃完了,不管我再怎么舍不得,这也只有一碗面。我喝完最后一口汤,心中轻松了好多,仿佛放下了好些自己放不下或者舍不得放下的事情。
“吃饱了就去睡吧,时间也不早了。”
师父坐在旁边,见我吃完,收起了碗筷,缓缓对我说。
“嗯……师父你也是。”
躺在床上,我的心情异常平静,但还是怎么都睡不着,生活还得继续,我还要更加可靠才行。
现在,还不够。
自那以后,我在处理观内琐事的同时,开始认真钻研师父传授给我们的格斗术,虽然进步缓慢,但比我的剑术要好上太多了。
战争的结束好像对民间生活的影响并不是很大,还是有流落街头的孤儿,还是会有被父母遗弃的弃婴。运气好的,被师父遇上,被我们遇上,都收留在观中。渐渐的,道观里好像又热闹了起来,叫三师姐大师姐,叫我二师兄的孩子也越来越多了。
慢慢的,我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围着锅台转悠的小师弟,开始撑起一个二师兄该有的担当。
虽然比起我的大师兄二师兄,我还差的太多。
之后的某一天,师父突然找我去剑冢,说要为我取剑。我真的觉得我可能配不上将要属于我的剑,但师父说她不会看错,我这棵树苗,已经长成了。
我跟着师父,进入了剑冢。老郑出来迎接,看到师父带着我,目光稍稍有些诧异,但也没表现出什么,依然是恭敬地将师父迎进去,同时驱散了跟在我们身后探头探脑的师弟师妹,这帮孩子调皮的紧,冲着老郑吐舌头扮鬼脸。嗯……可以预见拿着那根曾经打过我们屁股的棍子的老郑会怎么教会这帮孩子我们记忆深刻的道理。
剑冢在一个山洞里,山洞很长,七拐八拐的到了一处开阔的空间,地上一簇一簇的晶石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一方石碑与石碑后那扇很高很高的石门,门上刻着两条古朴的龙纹。我跟在师父身后,不由得放轻了呼吸,那是一种无言的压力与震撼,这扇门后就是我从小就一直好奇的太虚山最为神秘的地方,不过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有资格进入这里,倒也没有什么执念。
师父抚着门前的石碑,低声念叨着什么,依稀可以听到“伏羲”,“女娲”这两位神明的名字,大概就是在祈福吧。
良久,师父长出一口气,慢慢的推开了那扇门。
那一瞬间,万道光芒从门中倾泻而出,耳边穿来一声一声剑鸣,高亢的,低婉的,似鸟鸣,似兽语,仿佛要刺穿我的耳膜。师父捂住了我的耳朵,用身体挡住了光。我赶紧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在我的眼睛差不多习惯了这种光芒之后,师父才放开我。剑鸣已然平息,偶尔有那么一阵两阵也并不刺耳。
剑冢内成百上千把剑随意地插在地上,每一把剑都是一样的样式,一样的大小,一样的锋利无比,晶莹生辉。剑是那种重剑,古代青铜剑的样式,材质却像是黄金,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和我想的不同,我以为会是各式各样不同的剑呢,毕竟大师兄二师兄的剑就完全不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门后的一个架子,上边好好的放着一对拳套。很漂亮的拳套,和我见过的别的厚重的仿佛半个铁锅的那些铁拳套不同,这副拳套的臂甲一直延伸到手肘位置,手甲和臂甲的装饰上都嵌着松绿色的宝石,整体的线条很纤细,优美。
注意到我的目光,师父微笑着走来,拿起那对拳套,戴到了手上。
在师父手中,那对拳套仿佛活了一般,松绿色的宝石变为红色,一道红线自臂甲延伸到了手甲的中指上,手肘处的翅膀状装饰上生出了两片长长的闪着红光的羽毛。周围的剑也仿佛应和般开始嗡鸣起来。
“感兴趣吗?这便是师父的剑,太虚之握。”
师父的话让我不解,剑?拳套?
将拳套放下,师父让我试着拔起这些插在地上的剑,这不只是我选择剑的过程,更是一个剑选择我的过程。
我长出一口气,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把,握住剑柄,缓缓的开始用力。
“咔!”
只一下,这把剑便被我轻松拔起。
“?”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呢。
“握住剑柄,闭上眼睛,感受你手中的剑。”
师父的声音传来,我赶紧照做。很奇怪,明明很认真的在感受这把剑,可是思绪却从来不在剑上,我想到了好多,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师父,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嫂子,老郑,梦里最多的场景也不是斩妖除魔解救苍生,而是平静的日常,和三师姐在屋顶上喝酒的聊天打屁,想起来就和吉祥说一句的“她不是大师姐我不是二师兄”,拼了老命从三师姐嘴下护住的那几株葵花,还有……师父在月夜里吹奏竹笛美得不似凡人的身影。
好像本来也不是凡人。
慢慢的,握在手中的剑开始发出光芒,外形缓缓的产生变化,缓缓的定了型。
我的剑,变成了一把造型奇特的……扫帚?
“?”和我想的确实不太一样……呢。
我求助似的看向师父,师父也好像有些摸不着头脑。
看到我有些失落的样子,“总之先出去吧。”师父这么提议道。
出去的路上,我问师父,为什么剑冢里的剑会变化,师父告诉我剑冢里的剑不只是剑,更是键,每一把剑都是一把钥匙,“支配”的钥匙。至于如何去发挥这“支配”的力量,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所以不同的人会对应的不同的钥匙,自然会产生变化。
“那这个扫帚要怎么支配呢……”我问师父。
“呃……你能告诉我你刚才想的是什么吗,这种情况还是蛮少见的。”
我如实告诉了师父,师父摸着我的头,温柔的笑了。
“你是个温柔的孩子啊,支配在古典意思里面就是支和配——控制,引导,分配,而完成这一系列活动的更大的前提便是共享和共力。各个方面都要有人去做,不一定每个人都要去冲锋陷阵,能管理好一伙人的衣食住行,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拿着手里的扫帚,陷入了沉思,师父真的不是在哄小孩吗……
虽然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师父已经要举起手来摸我的头了。
总之,我也算是去了一次剑冢,有了自己的剑,从此,一伙孩子每天都崇拜的看着我拿着那个造型奇特的扫帚打扫庭院,让我倍感压力。
三师姐抓着这个事嘲笑了我好久。真的是那种非常欠打的那种“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那种笑,我威胁她再笑她喝醉了我就把她扔在房顶不管。这智障满不在乎的给自己倒满酒,毫无诚意的感慨着什么“孩子长大了敢凶姐姐了”之类的屁话,一饮而尽后晃着杯子朝我嘚瑟,“你舍不得。”
让我认真的考虑了一下哪天是丢垃圾的好日子。
我把师父教给我们的格斗术改良汇总到一起,编成了一本书,落款写的赤鸢仙人。忽然发现这一套拳法还没有名字,我求师父,让我为它命名,师父仿佛有些惊讶,笑着问我想起什么名字。
我已经想好了,师父给了我一切,我自始至终都是想为师父做些什么。这是我微小的心意。
“就叫寸心拳吧。”
师父略一沉吟,若有所思。
“寸心,渺小的生命。与天地长久相较,渺小的生命的匆匆逝去。人之一生由始而终,仿佛忽然之间,明明叫寸心,这个名字起的却很大嘛。”
嗯……师父好像是误会了什么,不过也无所谓啦。
“不过为什么一定要起个名字?”
“起了名字才好流传下去,这样后人在学习这套拳法的时候,就能知道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赤鸢仙人,守护一方水土平安。”
我想让时间能记住你,我想把你的事传承下去,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喜欢你。
师父笑了。
“那你可要更加努力才行,加油把这套拳法发扬光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