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几天得出趟门,请个短假。”
商佚一把假条推到朱振智跟前。
“几天?”
“满打满算,两日。”
男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最后还是批了假。
“别给我惹火烧身,到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
“我做事向来有分寸。”
她将字据折叠收入袖笼。
“那周山虹君你要如何解释?”
总镖头抬眼。
“意外罢了。”
少女淡道。
屋外日头正好,道上行人陆陆续续变多,包子铺,面馆,茶馆接连张开招牌。蒸汽从笼屉间冒出,伴着食物的香气。露天面馆的小二也认真擦拭起桌椅,清理门前的脏污,阳光一扫人们倦意,平乐城已然醒来。
她随性逛着,左瞧瞧右看看,没有任务的束缚,倒闲适得很。
脚步停在布庄前,牌匾上刻着“锦衣庄”三字。
“掌柜的,拿套你们这儿最好的成衣,不用找了。”
五锭金元宝明晃晃立在桌上,豪气逼人。那店主跟发横财似的,拿起元宝又是摸又是咬,确认是真家伙后,马上对这难得的贵客毕恭毕敬地服侍着,生怕怠慢人家。
“唉~小姐里边请,王五!去取镇店之宝来!麻溜的!”
店家吩咐道,又亲自替少女沏了杯大红袍。
“小姐,您请喝茶。”
伙计一听,赶忙钻入内室,翻箱倒柜才找出套衣裙,用红木盘端着小跑过来。
“诶哟!”
不料竟挨门槛绊了一跤,手中珍物险些落地。
“养你做什么吃的!弄脏衣服怎么办?!毛手毛脚的——!”
店主上前就要扇小二的巴掌,可手却被人按住,动弹不得。
“掌柜的,别难为人家,先把衣服给我看看才是。”
商佚一笑意盈盈站在他身后,属于少女的手腕纤细却有力,牢牢制住掌柜的行动。
“对、对,我这也是气糊涂了,给您赔个不是,望小姐海涵。”
话完,店主接过王五手上的托盘,递到少女跟前。
“您随意瞅瞅,若是满意,带走了,我再送您几件饰物,小姐觉着呢?”
“也好。”
少女拿起裙装,对着铜镜摆弄。
栀黄琉璃珠缀于胸口,走动时点点星光流曳;绣娘的巧手将裙身蝴蝶兰栽得栩栩如生,振翅欲飞;裙摆如月色潋滟,半见,水红,蜜合,海天霞……总共十二种帛料互相交织,重叠,融合再成另一色,附一样朱膘罗纹绢广袖外披,实为乱花迷人眼。
这条奢靡之极的十二破花间裙,如今已不多见,就连皇家都未必能给每位妃子添上一条 也难怪是人家的镇店之宝,的确撑得起这个价格,但她是要穿去祝寿的,如此招摇,多半会抢了主人的风头,到那时,谁还分的清主与客呢?
【版式是侈了点,可颜色淡雅,应该不至于太惹眼】
少女抚摸着衣裙,一抹绯红攀上她的双颊。
“我挺中意,掌柜的,把那些饰物也拿来让我挑拣挑拣。”
“好嘞,好嘞!您稍等片刻!”
店家连声答应,一溜烟儿消失在柜台后。
环顾四周,见这店内陈设样式新颖,赶得是本地风流,方位坐北朝南,风水也好,自然该吸引不少顾客,现在却只有她一人,以其缜密之心,难免会多加揣测。
“来了小姐!这些您慢慢看~!”
想到这一层,捏在手中的赭翠云步摇似乎不那么夺目了。
“店家,为何你这不见他人?”
目光低垂,捻起一只泷珠簇樱簪反复端看,商佚一随意问道,且尽量让语气显得是好奇而非怀疑。
“小姐有所不知,过几日便是那怀柔公主的生辰宴,请了全城的女眷,排场啊,大得很!所以这几日大家伙儿都在准备贺礼呢!想来殿下哪看得上城里的寻常玩意儿?好多人都跑了出去,用尽办法搜罗奇珍异宝,为的就是博公主一笑,日后指不定还能飞黄腾达!”
掌柜的乐呵呵道。
“唉—可惜我夫人走得早,不然……对不住,对不住,怎么能和客人提这种事呢,您权当没听过啊。”
少女朝他莞尔,并表示自己不会在意。
【真蠢,还搜罗什么奇珍异宝,对于养在深宫里的金丝鸟来说,一串糖葫芦都能开心上一整天。】
商佚一暗道。
“店家,都包起来吧,要送朋友的。”
最后挑了些朴素的装饰,低调耐看,与花间裙的帛色相得益彰。
“您就要这些……?”
掌柜的一脸不解,很想问她为什么选了此类简单的簪花首饰,又不好开口,只能向其再次确认。
“她不喜欢太繁杂的东西,已经够了。”
王五听得客人吩咐,熟练包好首饰,再在上面打了个蝴蝶结,整个外观普通的让人无法想象,这就是送给皇族的礼物。
“小姐,拿好。”
“多谢。”
朝二人颔首,商佚一提着战利品转身出了店门。
大片的金箔覆在街上,从屋檐处投下靛青的阴影,阳光罩着人懒洋洋的,惬意舒服。日轮将薄雾驱散,每块石板都被注入了活力,踩在上头,脚底板暖呼呼的。温暖久违的包裹着她,这比冬天围在火炉旁打哆嗦还要快乐。只当肚子一阵翻腾,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商佚一随意寻了处面馆,进去坐下,招呼道:“小二!来碗酸汤牛肉面!”
“好嘞!”
【钱还够,可以多带些吃食回去,嘿嘿~♪】
她用手撑着头,百无聊赖开始的观察面馆内来来往往的食客。
“这儿没人吧?”
回首,四目相对,少女一下认出了是那日仅一面之缘的新人。
“好巧,是你啊,小……我叫谢雪。”
对方也认出了她,伸出手以示友好。
“商佚一。”
若不即刻抽离,谢雪觉得自己就将被那双深渊一般的眼睛吞噬,碧绿色的沼潭吸住他的魂魄,少女身上不见丝毫这个年纪该有的烂漫,散出的气息与腐烂的枯叶,迟暮老人的内脏,雨前压抑的空气无异,叫人恶心。天真的精致脸庞如同面具带在商佚一脸上,光滑细腻,像是涂了千层铅粉,除了虚伪二字,再找不出其它的形容词。
“来了——二位的面—!客官请慢用!”
汤碗横在二人中间,强制打断他们的精神交流。谢雪松了口气,打小他阅人无数,自以为能看透所有,哪知竟在同龄人这碰了壁——他从未见过这样捉摸不透的幻影。
“你不吃?面都坨了。”
谢雪还停留在刚才冲击的余韵里,没缓过神来,直到商佚一提醒,猛然醒悟自己已经失礼地盯了人家很久,忙扎进面碗大口吸食,以掩慌乱。
“我有那么好看吗?能让你忘了吃饭?”
商佚一见他反应有趣,忍不住逗道,顺便摆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对这副皮囊,本人还是很有自信的。
“没、没有,我还不是很饿……”
对面答得仓促。
“那你现在又吃那么急?不怕噎着?”
“咳咳……!”
一语中的,谢雪应声咳嗽起来,少女不紧不慢给他倒杯温茶,走过去拍背替他顺气。
“呵呵呵~你真有意思,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那再来转三圈跳个舞?”
她边坐回原位,边乐道。
“快别拿我开玩笑了……”
少年无奈,捂着脸不去直视。
有多久没好好接触女孩子了呢,三年?五年?上一次被温香软玉包裹,似乎是被对方撞见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那孩子给了一颗枇杷糖,把他从黑暗中拉出来,当时吃着苦涩,现在回想倒是甘甜弥漫。
“给,枇杷糖,清清嗓子。”
不由分说,商佚一塞了颗澄黄剔透的糖块进他的手。
“……这,你是?”
你是那个救了我的姑娘吗?
话语酝酿一半,剩余的部分嚼碎了吞回肚中。这枇杷糖随处可见,怎好以此来认人?说不定还会被狠狠嘲笑一番,因为这搭讪的方式老到掉牙。
“是什么?这个很好吃的啊。”
少女歪头作不解状。
“没,就想问问你哪里人。”
谢雪哂道。
“秦山,商家。”
“好巧,我也是秦山的,咱们是老乡哈哈哈……等等,商家?你是那个‘商家’的女儿?!”
谢雪惊道,没想面前坐着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就是有“罪人”之名的商家子嗣。
【怎么会……?!商家不是被……】
“你是不是在想商家应该被满门抄斩,而我不可能还活在世上,同你说笑?”
商佚一看他露出预料之中的讶异表情,登时来了玩乐兴致。
“不是、我、那个……你……”
对方胡乱摆手,替自己开脱。
“同名同姓的有那么多,况且秦山也不止一个商家……”
“可罪该万死的商家只有一个,你知道吧?说的没错,我正是商家长女商佚一,现在化为厉鬼来索命了——!”
说罢,少女踩上桌子,张牙舞爪作势朝谢雪扑去,假作真时真亦假,她不得不承认此刻的确掺杂了自己渴望手刃仇人的情绪。
“呀啊啊啊啊——!”
少年吓得边大叫边用小臂护眼,腾出只手在半空挥舞,企图驱赶袭来的少女。
“哈哈哈哈瞧你这龟孙样,该不会当真了吧?你好好感觉下,死人可没有温度。”
商佚一躲过防卫,狠捏他的脸,鼻尖传来少女身上独有的残香,余温留在发红的侧颜,无不提醒他眼前是活生生的人而非鬼怪。
“明明是你先唬我的。”
谢雪小声抱怨。
“本来是该满门抄斩的,当朝的左右丞相和权臣都替我们求情,秦山国主再怎么生气,也不好不给面子,收去九成九的家产和几条人命就放过商家了。”
少女轻描淡写带过,仿佛这与自己无关。
“原来是这样,那……”
“我吃饱了,失陪。”
商佚一往木桌拍下三个铜子儿,掐断谢雪继续深究的苗头。
“欸、你要去哪?”
谢雪问道。
“你猜~?”
把问题抛回,商佚一离开面馆,不再看他一眼。此时已是正午,烈阳高照,行人无不躲在荫蔽处乘凉偷闲,极度怕晒的少女也一样,沿大道边接着逛,还时刻小心不碰到灼光。
【怎么偏偏就忘了戴斗笠!】
“佚一?”
错身而过,巫晋云看到熟悉的衣物在视野内一闪后消匿入人潮,再寻无果,便把它当错觉处理。
“不是吗……看来是我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