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勒冈州的第三天,外面下起了暴风雪,全部人都被困在房子里出不去。我起床以后撅在二楼书房的沙发上,看着铺天盖地的雪花,好想置身其中,任凭雪花拍打,把自己埋成一个雪人。我今天犯懒了。楼下的女孩们叽叽喳喳闹成一片,我居然丝毫没有兴趣。
我窝在房间里看了一天亚马逊上淘来的《中世纪的秋天》,午餐是艾丽卡送来的墨西哥鸡肉卷和牛奶。其她人居然一天不理我。黄昏时分,我的眼皮开始抗议我的过量阅读了。出去玩也是没有希望的,我把书丢在地毯上面,侧身睡了过去。
梦里,我回到了旧金山。我看到唐人街的门口,一男一女拿着手提箱在等待什么。那是我的父母。我看见了他们,赶紧转身就跑。
他们拿着行李追了过来,从唐人街一直追到渔人码头,我实在跑不动了。
爸爸凶神恶煞地跑到了我的面前,说道了句:“慕之,去帮妈妈拿一下行李吧……”
我瞬间从梦里惊醒,一身冷汗,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我甚至没有看清楚他们的脸,梦告诉了我那是他们。我似乎对他们升起了一点同情心。
“救命啊!!!”楼下传来艾丽卡的声音。
该死,天使居然在这个时候发起进攻……
我纵身一跳,离开沙发直奔楼下。薇薇安躺在地上,两眼翻白,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看起来就像被什么人给使劲卡住了脖子。艾玛和法斯特三姐妹都在她旁边跪着,就算是隐形怪也没有地方下手 。
“它是怎么做到的?”艾丽卡说道。
“我不知道。”艾玛说道。
我走过去,夕阳把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艾玛的脚下。薇薇安的影子旁边,多了一个奇怪的长着山羊角的影子,它双手恰好放在薇薇安的脖子附近。
“影子怪!”我大喊着跳上去,一脚跺在影子怪的头上。影子怪挣扎了一下跑开了。
我环顾客厅里,窗户、壁炉、沙发、餐桌、台球桌,落地台灯,看不到这破东西。突然我的背后被猛推了一把,差点把我推倒在地上。我用胳膊后挥了一下,扑了个空。
“影子幽灵只攻击你的影子!”艾玛说道。
“原来如此,我们站在一起。”我说道,“背靠背盯紧自己的脚下。”
说着,那东西又给我的肚子来了一下。我的影子那里,这东西又溜了。
女孩们挤做了一堆,薇薇安也好过来了。凯利在给她把头发扎上。可怜的薇薇安,脖子上还残留着好几道红色的痕迹。
影子怪又悄悄摸到了我的影子后面,狰狞地笑着,轻盈地走着。刺客潜伏在阴影中,不被敌人发现。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影子,只攻击影子。我突然转身,用影子一把抓住影子怪。我的手里空空如也,我影子的手里逮住了这东西。
影子怪狠狠咬了我的影子的手一口,痛得我松开了手。它正要跑,我跳上去用脚的影子一下踢飞了它。影子怪碰到壁炉上面瓷器的影子,影子破了,瓷器也跟着破了。这家伙竟然抓起了壁炉上猎枪的影子,瞄准我的影子。我赶紧下蹲离开阳光,子弹的影子擦着我的头发偏斜了。
被它打到女孩们就惨了。我赶紧站起来,大喊:“我投降,不要伤害她们。”
影子怪赶紧跑到我的影子旁边,猎枪的影子抵着我影子的脑袋。我宁可一把真枪抵着我,这样我比较有实感。
我冷不防蹲下身子,轻轻前移,一手拉下影子怪手里的枪影子,一手拧着它的脑袋,按到墙上。我的影子一枪打穿了影子怪的脑袋。
窗外传来一串痛苦的哀号。我跑到窗户后面,看见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慢慢化为金色的光团。
艾力克斯站在下面,向我挥了挥手。
“天使什么时候来的?”我问道。
“不知道。”艾力克斯说道,“他的影子被伤到你们吧?”
“还好,薇薇安受了点外伤。”我说道,“它的影子被我干掉了。”
“不错,”艾力克斯说道,“我解决了他本身。”
我回到房子里,松了一口气。神要是半夜送这样的天使来攻击我,我就会在睡梦中下地狱了。
滑雪旅行总共只持续了3天。第四天就该回奈特了。
一大早醒来,艾玛还闭着双眼在熟睡。她两手蜷在胸前,头微微低下。在这种距离,她的香味毫无遗失地向我扑来,任凭享受。
“醒醒,艾玛。该起床了。”我用左手拍了拍她的脸。她的皮肤滑滑的,嫩嫩的,像果冻一样。
“再睡一会儿……”她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
“你不起我就起不来。”我说道。
艾玛顺手抓了一只手,发现不是自己的。她回头看了我一下,才发现一直把我的右手当枕头。
没错,这三天我们都是在一张床上睡的,不过没有做奇怪的事情。睡在一起是经过两个人的商量以后决定的,我们都不放心对方,生恐发生半夜偷袭事件。所以不如睡在一起反而安全。
“你想继续的话我们回去还可以一起睡……”我说道。
“做梦!”艾玛坐了起来,一枕头砸在我头上。
“啪嗒”一声门响,凯利推开门走了进来。
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艾玛居然又没锁门。这下我跳进密西西比河也洗不清了。为什么偏偏是凯利闯进来?
我和凯利四目相对,我想解释点什么,她好像也像解释一点什么。
凯利“啪”的一声把门关上,留下了一句“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继续。”
从达拉斯到波特兰的巴士大概2小时,波特兰到旧金山的飞行只大概1小时40分钟。将近4个小时的旅途,让我感觉怪异。
一方面我很想赶紧回到玫瑰园公寓,玩了3天,该好好休息一下准备过圣诞节了。一方面我不太想这个时候回去旧金山,因为我的父母在那里。我已经19岁了,和他们亲自谈话的次数还在屈指可数。要是没有照片,我根本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以前我还靠他们供给我的学费,现在在奈特,我什么都可以靠自己。我彻底不需要他们了。
我唯一感激他们的地方,就是他们赐予了我一个孤单的童年。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我渐渐迷上了神秘学,开始读与魔法相关的任何书籍。UFO、金字塔、麦田圈、玛雅文明全都烂熟于心。比起被人们研究透彻的宗教学,这些所谓的未知之谜更能提起我的兴趣。我喜欢解别人解不开的谜题。
父母现在在旧金山。他们还在那边的世界。这边的世界与那边的世界是共通的,只不过是可以看见更多东西。
现在来说“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简直成了冷笑话。
整个旅途我都一个人窝在飞机前排的角落里,凝视着窗外发呆。
我父母他们怎么也会去我的公寓看看的吧。既然无法避免,在尴尬局面出现之前,我还是和艾玛谈谈比较好。
“艾玛,我想和你谈谈关于我的父母。”
“你是认真的吗?”艾玛的双眉紧锁着,碧绿的眼睛告诉我她听错了什么。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道,“我父母中国人,中国人认为男女结婚之前是不能同居的……”
“美国的父母也是这么想的。”艾玛说道。
“总之,”我说道,“……没什么。他们这几天来看我,可能会来玫瑰园打个招呼。”
“文森。”艾玛说道,“我是你的监护人,我应该和他们见面然后谈话。”
“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室友是个女孩!”我想这么说的。
但是我说不出口,我说的是:“非常正确。”
回到玫瑰园里,我对着满园的玫瑰邪恶地笑了笑——这些嚣张的玫瑰终于凋谢了。满地的玫瑰花瓣被满地的枯萎的玫瑰花瓣给代替了。我有点担心我父母现在就在玫瑰园附近随时可能出现。走上台阶之前我一步三回头,生怕他们突然出现在门口或者叫我的名字。
“文森!”艾玛在楼上叫道,“你在等谁吗?”
“没有。”我说道,“我在看我爸爸妈妈来了没有。”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们。”艾玛说道。
“我想不用了。”我赶紧扛着行李上了楼,说道,“他们的时差还没颠倒过来,现在大概在睡觉吧。待会儿他们会打过来的。”
我回到了公寓里,放下行李,又开始躺在床上发呆。我还是怕见到爸爸妈妈。与其被逮个正着,不如我先离开旧金山,去洛杉矶旅行去。反正滑雪旅行结束就标识着这个学期结束了。奈特里很多学生都回到了美国的家里。
艾玛不回去,她假期在这边工作。
薇薇安不回去,她不喜欢坐飞机(我也是!!)。
法斯特三姐妹不家就在旧金山。
拉尔夫和雅各布也不回家,他们现在雷德伍德先生研究生的助手。
算了,既然已经决定背负上一切罪孽,我还是主动出击吧。我已经不再需要父母了,我要当面请他们离开我的生活,再也不要来见我。
“喂,爸爸。”
“喂,慕之,你到旧金山了?”
“是的。请不要再来烦我了,我现在自己能照顾自己。”
“我们知道,孩子。所以我们是来向你道歉的。”
他们居然来向我道歉?
“不必了。”我说道,“我原谅你们。”
“等一下……慕之,你妈妈有话要说。”
“说吧。”
“喂,慕之。”
“是我,妈妈。”
“妈妈很想你……”
“嗯。”
“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在那之前可不可以带你去洛杉矶玩一次呢?小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带你玩过,求你给我和你爸爸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不再打扰你的生活……”
妈妈的声音有点哽噎。让我很受不了。要哭,到别的地方去哭吧,别在电话里丢脸。她的声……还有有那么一点让我心软。
“那么现在开始不就好了吗?何必再自寻烦恼。”
“就这一次好吗?孩子。在你二十岁以前……”
12月31号就是我的20岁生日,余下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好吧,随你们便。”
“真的……”伤痛的声音里吼出了一丝喜悦的感觉,“那么明天早上我们来接你好吗?早晨9点好吗?你想多睡一会儿的话……10点也行。”
“就9点。”我说道,“我就在玫瑰园等你们。”
我挂上了电话,准备默默等待不爽的明天到来。我的嘴虽然强硬,但是我知道我很需要见见他们。这次去洛杉矶,我得找个机会问问他们我到底是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第二天早上8点左右,我就听见了有车开进玫瑰园的声音。起来一看,一辆白色本田思域停在了院子里。十之八九是他们来了。他们大概是怕迟到给我留下不好的印象,才选择了提前1个小时来。
我则是因为心情烦躁而睡不着,早早就醒了。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8点也好,9点也好,不如早点结束吧。我从冰箱里拿了一盒方便面放进微波炉里转,准备吃完下楼。
“文森?”艾玛揉着睡眼朦胧的双眼一偏一倒地打开了房门,说道,“为什么起那么早?”
“哦,爸爸妈妈来了,昨天和他们约好今天去洛杉矶。”我说道。
“去洛杉矶?”艾玛一下就醒了,碧绿的眼球瞪着我。
“是的。”我说道,“昨天在电话里约好的今天早上9点见面。现在他们来了我想不如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艾玛两步跨到窗户后面,确认了玫瑰园里确实停着一辆车,马上跑回来抱着我的脖子,不停地说道:“神啊……神啊……他们来了……”她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听出来了她很紧张的样子。
“怎么了?艾玛?你认识我爸爸妈妈吗?”我说道。
“不。”艾玛说道,“我还没有准备好。”
“不,傻姑娘,”我抚摸着她的长发,说道,“他们不上来,我下去就可以了。”
“答应我。”艾玛用两只手捧起我的脸,清澈的双眼毫不含糊地凝视着我,说道,“保护好自己,我不在那你身边的时候。”
“我保证。”我笑着说道。
我感觉艾玛正在逐渐从一个控制欲超强的姐姐转变为一个好强撒娇的小妹妹。尤其是滑雪旅行这次。作为保护我的姐姐的话,怎么可能蜷缩在我的怀里睡觉?
这也算是我和她之间保护和被保护人的地位正在慢慢发生转变吧。
“那么,玩的开心。”说完,艾玛就跑回房间打电话去了。
我发誓,美女的滋润是最好的调剂心情的良药。见过艾玛,虽然是个每天见到的美女,我的心情就没之前那么沉重了。
两口吃完方便面,我下了楼。一看到我,爸爸妈妈赶紧从车里走了出来。真亏他们还认识我。
爸爸——灰白偏分,高鼻梁,1米8个子,我只遗传到1米75。妈妈——瓜子脸,卷发,个子1米6。我的鼻子是从爸爸那里来的,脸是妈妈那里来的。怎么看我都是他们亲身的。尤其妈妈那张脸几乎就是二三十年以后我的脸。
两个人一冲过来就抱着我哭,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也差不多吧,最近5年里只有来美国之前在机场见了他们一面。
“大清早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我说道,“上车吧,我来开还是你来开?”我问爸爸。
“我来吧。”爸爸说道,“难得为你开次车。”
我搂起妈妈的肩膀,带她坐到了车子的后座上,说道:“别哭了,妈妈,我又没有出空难。”
我决定今天不找他们的茬,玩完再说。
车子开出玫瑰园,没几步路就上了高速公路。
“美国开车是说英里,不是公里,我还不习惯呢。”爸爸说道。
“小心点,别开太快了。”妈妈说道。
“你的驾驶技术怎么样?”爸爸问我。
“还行吧。”我说道,“我有俄亥俄州和加利福利亚州双重驾照。”
“找女朋友了吗?”妈妈问道。
“还没有。”我说道,“还没看到合适的。”
“打算找中国的还是美国的?”爸爸问道。
“当然是……我也不知道”我说道,“随便了,我不在乎哪个国家的女孩,只要不是阿拉伯人就可以了,阿拉伯人我还娶不到。”
“生活怎么样?”妈妈说道,“加州的和俄亥俄州的区别大吗?”
“区别……怎么说呢?”我说道,“加州还好一点,这里有很多华人,中国超市也多。俄亥俄就没有了。”
总之就是这样闲扯了20分钟,到了旧金山国际机场,安检完,需要等40分钟。他们两个坐在椅子上有点打瞌睡。
“你们时差还没调整过来吧。”我说道。
“没有,没有。”他们两个一起说道,然后笑了笑。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动对他们说话。
失去的亲情就像被剪破的布,无论怎么缝补,还是有一条疤痕。我可以坐下来和他们聊天拉家常,带他们吃他们喜欢吃的东西;他们可以带我去我从小做梦都梦到的洛杉矶、好莱坞。只不过,我和他们永远都无法像别人家的小孩一样和父母乱开玩笑。
飞机开开心心地飞了30分钟,顺利降落洛杉矶国际机场。我大松一口气,还好天使没有在天上发起进攻。说来也怪,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为什么天使们还是无动于衷?看来是我太老实本分了,没有给神多惹麻烦。
走出机场大楼,第一眼便看到了雾气。作为一个盆地,洛杉矶城市群的水汽很难蒸发出去。这里有洛杉矶,有好莱坞,有艾玛·罗伯茨,有汤姆·克鲁斯,有彼得·杰克逊,还有斯比尔伯格的一切艺术作品。
我在机场租了辆车,一路开到环球(Universal)影城。
在门口的环球公司标志门口,我请了一个外国人帮我们一家三口拍了第二张合影。第一张是我3个月大的时候拍的。
“你会把这张照片放在床头吗?”妈妈问我。
塞丽娜房间里有她们一家人的合影,塞丽娜还是个婴儿,和我们一家第一次合影的那张照片里的我差不多大。我有幸拿到了第二张合影,真是讽刺。
“会的。”我说道,“在美国孩子都把爸爸妈妈的照片放床边的。”
“中午了。”爸爸看了看表说道,“我们去吃饭吧。”
“这里好像没有中国餐厅。”妈妈说道。
“来到美国就尝尝正宗的西餐吧。”我说道,“去前边那家汉堡王。”
餐厅里,我们选了一张四个人的桌子。妈妈让我把包放在爸爸旁边空着的座位上。真是特别,我一向都是坐在两个人的小桌子上面,或者一排能坐很多的人长桌旁边,书包放在对面的椅子上,或者自己的脚边。
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说什么让我反感的话,做什么让我反感的事情。感情虽然淡,他们毕竟还是我的父母亲。就这样不触碰对方的内心,和睦相处下去吧。
“这个是大蒜粉吗?”妈妈拿着大蒜粉的瓶子说道,“上面画的是大蒜,我英语不好,你看看。”她把瓶子递给了爸爸。
“就是大蒜。”爸爸说道。
“那别给慕之了,他从小不爱大蒜的。”妈妈说道。
居然还记得我不爱吃大蒜。明明没和我在一起吃过几顿饭的。我第一次在餐桌上听到有人说我不爱吃大蒜。
“下次能回国就好了,我给你包春卷。”妈妈又说道。
春卷?我都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这种食物。对啊,糯米皮里面包裹着豆芽、猪肉、粉丝、卷心菜还有胡萝卜,放到油锅里大火炸到黄脆,漏勺捞起来把油滤干,用小刀切开,撒上有醋和辣椒粉的酱汁……
小学时候在外婆家最爱吃的东西。唯一一件妈妈做得比外婆好的东西。不管过去了多少年,我还是记得那个外脆里嫩,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口感。我怎么把它忘记了。
被我忘记的不只这一个吧。
那些我不记得的幼年时光,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对了慕之。”爸爸翻了翻他的皮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皮壳包裹的笔记本。已经很旧了,皮套上面积累了一堆灰尘,还破了好几个洞。“这次来美国主要是想把这个东西给你。”爸爸说道,“这是你很小的时候……小学以前我记的关于你的日记。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它,晚上睡觉之前随便翻翻。我觉得把它送给你,抱歉我没有能够陪你一起长大。”
爸爸把日记本放到我的面前,细心摆正。
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是讨好我,还是想要自己赎罪。我的心里酸酸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拧着,难受得要命。我早就把我的心尘封起来只留给美丽的女生了,请不要再试图打开我的心门。我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亲情的。
愚蠢的是我还是他们?他们奔波了这么多年,需要的只是我的原谅。我何苦把多年积累的小脾气发泄出来,让他们更加伤心?也许多年的隔阂是迫不得已,他们也不想这样做。我陷入的是一个自己挖的深井,我站在里面,只看见自己的天空。别人让我出去,我装作听不见。
“待会儿我们先去水世界吧。”妈妈说道,“两点半有一场表演。慕之那么喜欢《加勒比海盗》,肯定喜欢水世界的表演的。”
不要那么快地决断一个人。我小时候喜欢的东西现在不一定喜欢。偏偏我还是不争气地喜欢着,一直喜欢着。自从雷德伍德先生允许我进入地下研究所,我每次到那里都要参观黑珍珠号和飞行的荷兰人号,戴着杰克船长的帽子,站在桅杆上观望。
“咚。”笔记本上面掉了一滴水。我的眼角下面有种湿湿的感觉。我在流泪吗?不可能。
“咚。”又是一滴。爸爸和妈妈都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有点像是艾玛看到我平安回家以后责备我的那种眼神,但是更胜一筹,让我想一头扎在他们的怀里痛哭一场。
我的眼前模糊了,看不清楚爸爸妈妈的样子,看不清楚参观里的摆设,看不到任何东西。
明明还爱着我,明明还关心我,为什么要疏远我。只因为我是你们的孩子,你们想怎么愚弄,就怎么愚弄。
“慕之……”妈妈一把把我爆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让我当一回小孩子吧,我不在乎周围人怎么看待我这个将近20岁的成年人,这是你们欠我的童年,我要把它全部要回来。你们以前怎么爱我,现在还要怎么爱我。我决定永远做一个孩子,在你们面前撒娇。
“好孩子……记得听妈妈的话。”妈妈说道。
“我会的。”我说道。我的喉咙被一种粘稠的有咸味的东西卡住,说话的时候会痛。我多少年没有哭过了,我自己也记不清楚。
谁说男人不掉眼泪的?我19岁了还躺在妈妈的怀里哭。我从来都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正常人的做人标准不适用于我。
如果时间倒回去14年,我要踢足球。我要让爸爸教我,妈妈在球场边上看着。我要努力把球射进爸爸把守的球门里,然后让妈妈给我擦汗。我渴了的时候他们必须买可乐给我,饿了的时候他们必须带我去麦当劳。
我会一直努力,上小学的时候要参加学校的足球队。我比赛的时候爸爸妈妈必须都来到球场旁边为我加油,两个都必须来。我要赢得奖杯,他们必须为我喝彩,把我的奖状给每个叔叔阿姨看。失败了也不要紧,他们必须擦干我的眼泪,把我带到肯德基,逗我笑,哄我开心,告诉我下一次肯定会赢的。
我要他们带我去爬山,一直到山顶也不背我,告诉我男人的路必须自己脚踏实地地走过。我要站在群山之巅,俯视大地和湖泊,仰望蓝天和白云,迎风展开我还没有长解释的双臂,大吼一声“我在这里!”
我还要他们带我去串门,尤其过年的时候,我要从叔叔阿姨们那里收到压岁钱,不管多少。我要到好朋友的家里去睡,他们必须打电话给我的朋友的爸爸妈妈,问我是不是在那里。
这是孩子的特权,我要做一个不听话的任性孩子。
“乖孩子,你原谅我们了吗?”妈妈说道。她的眼睛里透露出母爱,她的身体很弱,她只是一个正常人。
我是一个吸血鬼,一个观察者,一个杀天使的战士。但是我觉得她的眼睛和手臂可以保护我。
“不要哭哭啼啼的,慕之。”爸爸说道,“大男人的像什么话。”
“男人为什么不能哭……”我说道,“我原谅你们,爸爸妈妈。我原谅你们。我在奈特学到了很多东西……见过了很多东西……但是有些东西不是靠我自己的力量可以得到的。”
“谢谢你原谅我们。”妈妈说道。
我的腹部传来一阵刺痛,撕心裂肺。有什么冰的东西进入了我的身体。
妈妈的手里握着匕首,匕尖在我的肚子里。血液顺着她的手一直流到餐厅的座椅上面。
“妈妈,为什么……”我说道。
“只要原谅过去的我们就够了……孩子。”妈妈说道。
爸爸也坐到了我的旁边来,用另一把匕首刺进了我的后背,说道:“神令我们杀死你。我们必须听从神的话语。”
“不是非听不可……”我说道。
我的力气渐渐在消失。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觉。让我就这么死掉吧。我得到了我童年失去的母爱和父爱,我是一个多余的东西,继续活下去只会给神和人添麻烦。就让我躺在爸爸和妈妈的怀里,幸福地死去吧。
我的身体像是被撕扯成了两半,痛得我叫不出声。我的心却被四只温暖的手小心地保护着,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民族还要幸福。我挣扎着抬起头,对着天花板微笑。眼角的泪水和嘴角的血水混在一起顺着脖子流到身体里。
我失去了意识,进入到一片虚无的黑暗里。我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话,摸不到,闻不到,什么也没有。不是说有的人死后会上天堂吗?我这种人能下地狱就不错了,我已经准备好接受撒旦的裁判,然后把我扔进烈焰里焚烧,以惩罚我自大的罪。
我明白了人类的第六感是什么,那就是思考。即便前面五个最基本的感官都失去了作用,我还是可以思考。现在我死了,我的思考没有停下。我可以用无限的时间来悟出真理,然后把真理据为己有,谁也不告诉。这是我在死亡的世界里小小的自由,没有神或者人可以剥夺。
幽灵啊,你们自由了,我不再出现在你们面前,勾起你们的欲望,然后杀死你们。
天使啊,你们畅快了,我不在生活在那个世界,让神派你们下凡,然后化为光团。
永别了,爸爸和妈妈。永别了,艾玛。永别了,拉尔夫、雅各布、雷德伍德夫妇、法斯特姐妹、“风与影”的朋友、一起上课的同学……永别了,薇薇安。真遗憾我没有解开所有的谜题。
有些谜题是就用来不被解开的。
“你就这么放弃了吗?”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不对,这不是我的声音,我一直在思考。
“我在和你说话呢。”黑暗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白色的透明身影,轮廓和我很像,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你是谁?”我说道。
“我就是你。”影子说道。
“你也是我吗?”我问道。
“我是苏慕之。”那个我说道。
“我也是。”
“你是文森。”
“文森是苏慕之的英文名。”
“文森是寄居在苏慕之体内的文森。”
“我不懂。”
“我早就死了,你还活着。”
“我早就死了,我还活着。”
“背负起你的罪孽,去和天使战斗。”
“不用了,现在我已经死了,我得到了我没想到的。”
“那么我的一半呢?”
“我不知道。”
“人类还是在犯自私的罪,走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诺亚的原点。”
“哼哼,我有选择的权力。”
“傲慢的罪。”
“够了。”
“愤怒的罪。”
“你到底是谁?”
“贪婪的罪。”
“你知道的比我多。”
“嫉妒的罪。”
“……”
“这个世界里犯不了淫逸和暴食的罪,真可惜。”
“我不在乎。”
“懒惰的罪。”
“多了一罪。”
“自私是七罪的总和,文森。我也要犯一次自私的罪。文森,你还不能死。苏慕之和文森的命运都交给你。重新点燃你杀戮的冲动,作出你的选择。这是你背负的罪,也是我背负的罪。”
“不是已经选择过了吗。”
“你注定要作那一次选择。世界末日就要来了,上帝会派下天使,毁灭地上的万国。”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奈特站在撒旦一边。”
“什么?”
“再见了,文森,作出你的选择吧!”
黑暗中又飘过来两个影子。我认识他们,这是两个天使。我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两把匕首。我有一种杀戮天使的本性,左右一下,两个天使倒在血泊里。
我突然睁开了眼睛,汉堡王餐厅里还有很多人在进餐。我又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里。怎么了?刚刚我在做梦?是睡着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天使呢?刚刚我杀死的两个天使呢?
不对……这个位置是……
我慢慢把视线挪到下面,我的双手里各拿着一把带血的匕首,旁边躺着爸爸和妈妈的尸体。我的身体还在持续流血。
我头上一阵眩晕,倒在座位旁边。匕首无力地掉在地板上,画出两圈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