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这件衣服是什么呀？看起来好厉害的亚子啊！”
四岁的温文胖乎乎的小手抓着一个男人的小拇指，轻轻的晃着，另一只手晃悠着指着衣柜里面的一件白色素色长袍。
男人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留着普普通通的板寸头，高挺的鼻子下面是浓密的一字胡，如剑一般的眉毛下面的有一双不算大的眼睛，眼角挂着细微的皱纹，但眼神中却透露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精神。
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会显得更多，说话的时候喜欢在句末拉上长音，无事的时候喜欢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年过半百的老人模样，唯一不同的便是他那如松一般挺直的腰杆。
而此时的他便背着一只手，挺直着上半身，一只手轻轻的抚在男孩的头上，眼神直直的看着那件素色长袍，目光中满是留念。
微微张口回答着男孩的问题。
“这件衣服啊，这是古代书生穿着的长袍。”
“那，爸爸你说的这个古代书生，他厉害吗？”
“嗯，怎么说呢？他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他是那种，那种很特殊的那种。他们寒窗苦读十年，跋山涉水千里，为的就是赴京赶考，考得功名，以求利禄。有些人却又不为财利为百姓，却又些人心术不正，霍乱朝廷，使民众苦不堪言。总之有好有坏，或是或非，全都载入史记，供后世人为鉴。”
男孩看着眼前这个身子永远挺直着的男人，看着他目光中的向往和嘴角的笑容，尽管听不懂这个男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但却止不住心生向往。
“那，爸爸！我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吗？”
“嗯，如果是温文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爸爸做不到的事情，成为一个温文儒雅的人，到时候啊，爸爸就把这件衣服送给你了！”
“真的？”
男孩双手抓住了男人抚在他头上的大手，带着闪着希翼的目光接上了男人宠溺的眼神。
“嗯，不骗你哦。”
男孩却缓缓松开了男人的手，声音中带着毫无掩饰的失落。
“可那是妈妈留下的吧？我不希望爸爸把衣服送给我，因为那是爸爸喜欢的东西吧。作为一个书生不能强迫别人做不喜欢的事情吧。那一点也不厉害。”
男孩嘟嘟嘴，蹲在地上看着自己肉嘟嘟的手掌心，慢慢的张开又合上，往复如此。
男人彻底笑了出声，看着蹲在地上做着奇怪动作的男孩，知道他这是因为心里感到纠结的表现，于是蹲在他身边，上身却仍旧挺直着，用手抚摸着男孩的小脑袋由衷的为自己孩子的成熟感到开心。
“那，爸爸就勉强让我最喜欢的儿子穿一下我最喜欢的妈妈留给我的最喜欢的衣服怎么样？”
“真的？”
男孩听到男人如同绕口令一般的话语并未感到奇怪和迷茫，而是一脸开心的睁着大眼睛再次接上男人的目光，只是有些迟疑，不知道是否要接受。
“嗯，而且一点都不勉强哦，毕竟是我最喜欢的儿子啊！”
男孩听闻男人的话，喜色流露在略有些婴儿肥的脸上，一个熊抱边扑在了男人身上，男人差点因此倒在地上，脸上闪过的惊讶瞬间被男孩下一句话带来的开心取代。
“爸爸什么的，最喜欢了！”
……
他是温文的父亲，长着衣服中国近代弃医从文的大文豪应有的样子。但可惜天公不作美，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居家带着一个四岁孩子的奶妈兼家庭煮夫，但他心中的文豪梦却没有一刻死去。
哪怕他身死，他想，他的儿子也会承接他的梦想替他走下去吧。因此他便从小教育温文要做一个温文儒雅的男人。哪怕他自己喜欢抽烟喝酒秃头，哪怕他自己就是个没有读过几年书的俗人。
因而温文的所为让他感到倍感欣慰。
他也曾是一个辍学读书却又在长大之后后悔当初自以为是的选择的人，但他清楚的明白，如果时间倒回那个年少轻狂无知懵懂的时代，他或许并不能踏出改变他命运的那一步，因为他是他，一个只会期待他人伸手援助，而不愿自己奋斗的男人。
但他却是幸运的，在这个社会上，他的父母为他留下了一栋不小的房子后便两个齐身前往天国享福，而且有一个漂亮而且有着自己事业的女人看上他，从年轻时便一直陪伴在他左右，互相倾诉，互相扶持，到结婚的时候，两边的父母也没有矛盾，相反都带着欣慰的笑容，虽然在他结婚多年后喜得一子不久，这两对慈祥的老人都早早离开了人世，但也都享受过三代同堂的喜事，临别时也了却了牵挂。
他是这个世界上少见的幸运的人，可他仍旧觉得惋惜，他的妻子在温文两岁时便因为车祸先他一步前往天国探望他们的父母们，他们曾经还相约一同前往天国，希望下一辈子生死一齐，共享甘苦。
可惜温文的存在注定他只能够单方面的毁约，只是希望远在天边的她不会太想自己，也不要太想自己的孩子吧。
车祸以保险公司赔偿的一大笔意外保险和一个不明所以的孩子以及一个窝囊废在号啕大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饿昏过去，醒来后起誓自己要陪伴孩子长大后再前去相见的结局而落下帷幕。
哪怕是这样的一个懦弱的男人，也会在自己的孩子遭受威胁的时候奋身而出，想要以命易命。
因为他是他，而他不是他，他还是个孩子，他有着无限的未来和不受约束的想象力，不是一个虚度了三十多年光阴到头来连自己妻子的意志都不敢违背的懦弱男人。
如果不是想到自己丢下孩子去见他的妻子，妻子肯定会同他第一次破口大骂，他可能早早抛弃自己的孩子而自刎在与那个女孩第一次相见的地方最后写下遗书，希望这么肮脏而懦弱的人同她共眠吧。
只是没有如果。
如果有如果的话，他不会选择在今天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出门前往银行取钱。
如果有如果的话，他会选择无视男孩有些失落的眼神和露出的勉强微笑，选择一个人出门。
如果有如果的话，他不希望遇到那种只会发生在新闻和电视剧里的大型银行抢劫案。
如果有如果的话，他希望那个莽撞的男人可以安分守己一点，不要那么冲动，去违背抢劫犯的意志。
如果有如果的话，他不希望那个抢劫犯被那个冲动的男人扑倒后慌乱的开枪示威。
如果有如果的话，他希望自己和孩子不要呆在被枪口指着的那个地方的下方。
如果有如果的话！他希望那个男人不要把抢劫犯拿着指向天花板的枪的手压下。
如果有如果的话！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好好的活下去，不奢望什么了，不苛求什么了，哪怕父母半百时逝去，哪怕妻子因意外先走。求求你了，神明大人，留那个孩子一条卑微的生命吧。
是我太过幸运了，但孩子是无辜的！如果这样无用而懦弱的我要失去我所有的情人，所有我所爱的人才能继续幸运的留着自己的卑微小命这样孑然一身的活下去，我希望能拿我着卑微的命，换取一个孩子无限的未来。
拜托了！神明！求求你！上帝！
如果可以有如果！我希望我的孩子在这之前待在我的身前，而不是待在我的身后。只有这样，那些抢劫犯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大吼着让我们转身蹲下双手高举的时候，我的孩子能在我的身后。
可惜没有如果。
如果上帝能给我一次选择的话，我不奢求什么了，我只希望，我能赶在子弹到达之前，推开我的孩子，挡住那颗子弹。
仅此而已，不再奢望。
我本该死，而他不同。
枪火喷如出了火焰，惊天般的响声同枪口的火焰一同出现，而在这之前一个卑微而懦弱的人做出了他一辈子最为肯定而无悔的举动，吼出了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巨大叫声，他的眼睛从未这么尖锐，他的动作从未如此敏捷，他的想法从未如此单一而确定。
“不要！”
活下去。
孩子，我的孩子，一定要活下去啊，哪怕像我一样卑微而懦弱，只要活下去就好。
只一秒，一秒后由后背传来的剧痛感，以及涌上喉咙的湿润，满口的铁腥味，却让我吊起的心猛然下沉，随后是疯狂的鼓动，眼前的孩子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目光有些呆滞，痴痴的看着我。
我现在一定很难看吧。我尽力憋出来的笑容一定很让人不安吧，但是我尽力了啊，到底我只是个卑微而懦弱的人，但是啊，就算是我，也是一个父亲啊。
抱歉了，孩子，但现在不是可以放声大哭的时候，要忍住啊，在我还有意识的时候，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啊。
眼皮已经开始下沉了，周遭的时间流动的缓慢至极，让我感到欣慰的是男孩眼里已经蓄满了豆大的泪珠，但却迟迟没有哭出声来。
很棒哦，很厉害，比那些空读书的书生要厉害多了呢。比那个遇到事情只会逃避的没用的父亲有用多了呢，我想啊，你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只是啊，爸爸我啊，没办法去见你了呢，没办法好好抱着长大后年少有为的你了呢。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温文，别这样。
我伸出手抹去他的眼泪，动作如同锈迹斑斑的机器，僵硬而生冷，带着不正常的抖动，震落了他的眼泪。
瞧瞧我，真没用啊……
“忍…住……别…哭……”
眼皮太沉了，我啊，可能撑不住了……
是幻觉么，在我彻底闭上眼睛的时候，似乎听到了救护车和警车微弱的铃声，如果是真的，那就好了……
我是不是又贪心了……
“爸！爸！”
男孩哭天抢地的微弱声音的传到了我的耳边……
还是没有忍住啊……
我的嘴角翘起了一个苦涩的弧度……
活下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