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温莎对少女——冷漠的、高傲的少女,以及轻佻散漫的青年的确有所耳闻。那并不只是早晨或者下午茶时的报纸与收音机和父亲、女仆、爱丽丝从宫外带进来的话语。她在跟随他们的足迹。她试图理解他们的行为,和他们的行为所显示的【信号】,就好像她的确一直在他们身后。因此,当温莎看到少女的时候,脑海中闪过的无疑是“那个名字”。但是,显然那不是她。面前的少女,毫无疑问的是另外一个人。
她的炫目的珍宝饰物、昂贵的衣裙,她的深不见底的、不真实的双眼,闪亮胜过宝石的双眼。不论这是否是她刻意想要营造的,温莎觉得与她有关的一切总是给她一种她身处高处、居高临下的感受。物理法则在她面前就好像是一堆橡皮泥,被她恣意玩弄成一种有一种任意的形状。与她对视,如同仰望天空,直视星辰夺目的光芒。温莎的心里有什么在砰砰搏动的声音,但她知道那并非她自己的心脏。这是因她而起,这是她的意志。她不会给她隐藏自己的机会。
“我——”温莎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开口说了话。从刚才开始就震耳欲聋的钟声渐渐变成有规律的鼓点。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椰子从树上落下来,砸在地上的声音。但温莎知道那是不同于这些任何东西的声音。这是一种独有的、完全由她所创造、由她决定的东西,就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绝对、无可置疑。她饶有兴趣地把头发打成一个个卷儿,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她在玩一种游戏,也许这只是一时兴起吧,温莎轻轻咬了咬下唇。她不能【理解】她的行为、她的目的。她就是无法让人理解,令人窒息,而不需要任何藉借。
风吹过海滩,吹过海港客机起飞、降落与人潮汹涌汇聚而成的喧嚣,吹过她的指间、耳畔、呼吸之间。高贵的少女、令人心悦诚服的少女,期待着她继续陈述。温柔的蛋糕,却也许是危险的毒药。
“请等一等,殿下。”爱丽丝抓住了她的手,温莎感到她的手在发抖,哪怕十分轻微,也提醒她自己也在有同样的不由自主的反应。“她在向您播撒食饵。她把殿下看作一只鸟——哪怕是纯洁的白尾海雕,这亦是对高贵的、宛如璀璨宝石的殿下和金色鸢尾花的侮辱。”
温莎没有心思要求爱丽丝把称呼改得不要这么正式,她现在根本不会想到那些讨厌的繁文缛节。她的全部精力都用于缓缓升腾的粒子雾气当中。忠实的lime粒子升华变幻,青绿色的纤薄屏障开始凝聚,一米以外的空气变得黏稠,在翡翠一般的雾气成型的刹那,从远方、近处、耳力所能及与不能及处,钟声骤然响彻,如同惊雷。爱丽丝目不转睛地看着青绿色的粒子屏障被看不见的力量撕扯、破碎,再汇聚。殿下的额头微微沁汗,身体轻微地颤抖,但是没有放弃的意思。
殿下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爱丽丝很清楚她的殿下有着执着的一面。温莎总是有不同于王公陛下的、自己的想法,并且有时候并不在意他人的意见。自从殿下的母亲去世之后,听从的时候就更少。殿下越来越倾向于封锁自己的想法,只向最亲近的人倾诉衷肠。她非常清楚殿下的母亲给予她的不仅仅是母亲的关怀,因此也比他人更能了解母亲去世带给殿下的打击。
当她伸手用手帕擦拭温莎的额角和鬓发时,高傲的少女、并没有丝毫倦怠的少女撅起了嘴,表现出了鲜明的不满。无比狂傲的钟声超越了耳膜所能承受的听觉极限,更加猛烈地撕扯青绿色的薄膜。可是,爱丽丝知道少女现在所展现出来的正如冰山一角,她仍然将自己真正的意图隐藏在水面之下。宛如雕像一般精美的少女,把自己两侧的头发打成一个个卷儿,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她的手指尖轻轻擦过脸颊,如同掠过星光。在遥远的、对温莎和爱丽丝来说近在咫尺的钟声的此起彼伏间,她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说道:“温莎•伯利兹,伟大的苏斯怀亚王族的下代家主,难道只会在原地画地自限吗?”
她盯着温莎,偶尔在无意间也瞥一眼爱丽丝。无穷的力量在一点点渗入温莎的【防壁】。温莎能做的只有维持现状而已,而这甚至已经是最好的情况。而身为这一切的起因,少女用手戳了戳自己的脸,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满的神情只维持了一会儿,她的脸上泛起微笑。少女放下了之前一直在把玩自己头发的手说道:“亲爱的殿下,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这让我十分满意。”她的平静的、恣意的微笑犹如倒映在寒冰上的刺目星辰,令爱丽丝和温莎心生寒意。她静静地等待着温莎的回答,仿佛耐心等待猎物坠入陷阱的猎人。不幸的是,她的确有此能力,温莎也无法逃避。目力所及的事物仿佛消失了“形体”,此刻都向她传达十分明确的信息。
不对,没有必要自我安慰,其实那就是是命令。光芒万丈,思绪洪流扑面而来,每一个末端都是刺穿【防壁】的利剑。温莎曾经询问过母亲过【防壁】被穿透的后果是什么,母亲回答说,那很显然不会是什么好滋味,然后又补充说温莎不用为了这种问题而忧虑,因为她永远会被保护地好好的。而一直以来她对此也深信不疑。
“我们——”当温莎再次开口的时候,她显然并没有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许她有所预感,但绝对始料未及。在青绿色帷幕碎裂的刹那,撕裂【防壁】的钟声趁机刺入之前,一道碧绿锋芒穿透了粒子雾气,宛如利剑贯穿了仍然保持着无聊姿势的少女。温莎呼吸着新鲜空气,跌入爱丽丝的怀里才没有瘫倒在地。鲜血从伤口涌出,把衣裙染得通红,从裙边一滴一滴坠落到地上,如同雨水落在湖面的声音一样清脆。少女没有任何诧异、愠怒,她甚至还在微笑。尽管如此,嘴角溢出鲜血的她开口说话仍然无比自然。“美丽而且高贵,危险如同沉默的锋锐,坚定不移如同磐石,金色鸢尾花引以为傲的花刺啊,直到现在她依旧没有灭绝吗?”
温莎尽力抬起头,试图寻找声音的主人。少女的身体被一层虚幻的光晕笼罩,它的愈发刺眼和立即碎裂一样突然。然而,温莎十分清楚,事实上,少女并未存在。她本应站立的位置空无一人。没有被扭曲过的光线。一切并未发生。唯一的变化是她在爱丽丝的怀中软弱无力,大口喘息,浑身被冷汗浸透。
“殿下……温莎殿下。温莎。”爱丽丝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殿下,温莎被柔软的温暖包裹,心灵的创伤一点点愈合。在陷入睡梦之前,一些从前没有注意到,也不会明白的东西倏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但她还未来得及揪住思绪的尾巴,它们已消失无踪,紧接着她坠入无边的黑暗。
ℑ
凭借与【世界参数】共振而来的“理解世界的力量”,任子郁把玩着lime粒子变幻折叠,在穿过破碎的穹窿倾泻而下的阳光下闪耀。意识藉此一点点渗入现实世界。
以往在这么做的时候,都会有收获了什么的满足感。也许是刺激大脑的奖赏机制吧,他不止一次地这样猜测。话说回来,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这类问题的答案,着实让他在微微腹诽的同时感到惊讶。
通过收获世界的认识,给予世界反馈的理解,本身便是双向的过程。但是不论重复多少次,都没有办法彻底了解其中的原理。阳光打散在虚幻上,本身亦招致虚幻。他不明白究竟是的确如此,抑或只是自己的幻觉。无论如何,他即使作出判断,又无法判断这个判断是否正确。锦瑟面对着永恒流动不辍的白翰江,倚靠着栏杆时,也是这样对他说道。可是等到他后来真正理解锦瑟话语中的【暗示】的时候,她却突然消失,没有一丝预兆。
他眨了眨眼,把自己从这越陷越深的陷阱中解救出来。他对这种类似“定言命令”的把戏向来很熟稔,早在尚未与锦瑟相遇之时,他已经成就斐然。那时他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举手投足间少不了日后为他的锦瑟所嘲笑的幼稚。不过不管怎样,直到现在他依然保有些许这些习惯。习惯恰恰是一个人很难改变的东西,多年来他从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琉丛时拉着闻人铃音的手,这时候俯下身对闻人铃音说了什么。闻人铃音的眼中流露出原来没有的东西,暂时被她掩饰过去。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任子郁五米之内,此刻却开始审视般地观察【结界】影响下的世界。这时,一种刚才从未有过的预感让她微微吃了一惊。
遥远的【高地】原先并没有明显的存在感,此刻突然凸显在她的认知之中。即使她仍然处在距离这股意识流将近百步的地方、并不是完全的limer,也充分感受到了这一突如其来的压迫。任子郁一直以来承受的、对【防壁】的压力骤然上升,空气中开始接连浮现出机械齿轮运转的【印记】,宛如一朵朵精心设计的印花。这样的比喻显然不恰当,因为任子郁自己也明白他对这些没有丝毫的好感。光学折叠迅速收缩,聚集在胸前成为无色的细小圆点,然后迸散幻化成气雾状的模糊球影,同齿轮印花声势浩大的碾压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皱了皱眉,把本能反应的不适感压下去,冷色球影逐渐淡去,新的透明球影重新为他抵抗新一轮的齿轮碾压。每一次不断的重复,试图钻入脑中的东西就愈发猖獗,齿轮摩擦球影的声音也更加尖锐。笼罩他全身的光学折叠的颜色逐渐减少,越发趋向于单一的无色,冰冷如月,颜色变深,逐渐溃散,再出现一个新的。他抬起头,迎面看见闪烁着耀眼金光的巨大齿轮边缘伸出的金属印花,看着它们带着——与其说是【暗示】,不如说是“命令”——边角锋利,向下坠落。当又一次不可避免的、更加猛烈的撞击再次发生时,任子郁又听到了刺耳的摩擦声。
只是,这一次他听清楚了。不是单纯的摩擦声、毫无意义的声音。又或许它只是现在才不是。但这些并不重要。那是源自很高的高处,同时又直接出现在他认知之中的声音。齿轮构筑的机械装置,没有一丝温度。狂妄的展示,实力的炫耀。
身披曜石冷黑太阳花披肩的默钰主导着四人合力引动【自然律】的威力,其中的一些思绪却分到其他的地方。最初了解这种景象时,她才满十岁不久,刚来到她后来定居的城市不到还不到一年。她被身穿绣着太阳金刺双生莲花制服的人员引导着穿过一扇扇玫瑰花长窗、雪白大理石铺砌的券柱和宽敞明亮的门廊,进入空阔的正殿,借由从穹顶中央的圆孔漏下的阳光观察圆形殿堂的陈设时,这种并非来自建筑本身、无论有形或无形的思想就瞬间出现了,眼前一片耀眼的金色海洋,闪烁、耀眼。
(不必惊慌。)太阳花制服上火光通红的人员语气平淡,(按照我们教导的,敞开【防壁】。)
她非常顺从地照做了。照在她身上的光束一点一点地移动,每一次都恰到好处。伴随着阳光的移动,万千的思绪洪流被无形的水闸限制流量和速度,温和地流入她的意识世界。她自己的、原本尚未成型的世界观被新的支架组装搭建,然后形成“信仰正确”的思维脉络。闪闪发光的纹理,庞大的信心,不可摧毁的冲动。这是最开始,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她需要半自主地控制自己接受原本不属于她的东西,这些她内心的新的东西将教导她在以后永远做出“正确的、合适的”判断。
重组的思绪脉络生长完成的刹那,从意识海洋的深处传来深沉的巨响,她突然向后跌倒——一只不存在的柔软的巨大手掌把她向后一推——她倒在地上,不住地大口喘气。
(你做的很好。你的天赋我们有目共睹。)其中一名人员说。(我们会报告你的优越表现。)
默钰不记得说话者的脸,也记不清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在说话。记忆中这些人员的脸模糊不清,仿佛笼着一层面纱,没有任何身份的标记。
人员陆续离开,留下她一个人坐在向中间略微凸起的石砌光滑地板上被充实与飘然的复杂情感填满。
(这样就结束/开始了。)
她十分清楚她所看到“那片景象”的只是冰山一角,这既是她确信己方胜算的资本,也令她的内心一角不寒而栗。这座殿堂她只去过这一次——她的队员们也是如此——但却记忆犹新。一旦进入那里,就再也无法真正出来,就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围城,只允许单向通行。不过她后来所受的训练能让她恰当地适应这种内心有其他东西的异样,从而露出一副冷漠的神情准确地操纵着她的粒子。
她们不需要费很大力气,因为早就有充分的准备。默钰冷冷地看着看上去无所事事的青年。真是可惜,如果除却信仰的错误的话,他是她所见过的最优秀的人才。
“喂喂,你现在的想法,恐怕和你刚才所说的不一样了吧?”耶路娜表现出一副胜利的得意,双拳如齿轮下的巨大阴影。带着强大攻势来的不只是她一个,出双入对的希洛和伽汐紧随其后。闻人铃音虽然听到了琉丛时的话,仍然不免紧张地微微颤抖,握着她的小手的少女却仍是不慌不忙的戏谑样子,到现在都一点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不,她似乎完全没有想要参与战斗的意思。她正在准备别的更重要的事,又不想打扰这一场美妙的演出。对她来说,观赏总是令人赏心悦目。这没办法,这是她的天性。她生来就是这么不近人情。
任子郁没有回答。应该说他没有精力来分给这句挑衅。来自【结界】的【高地】、以机械齿轮的世界观为基础构筑而成的【自然律结界】的思绪线条无中生有、源源不断,直接轰击他的粒子雾气,引起弓形的粒子微波。危险的均衡。
“别忘了【自然律】无孔不入,你可不能不小心呀。”观看着青年操纵粒子迎击的少女突然笑吟吟地调侃道 。虽然和紧张的对峙氛围反差强烈,少女却并不感到有什么不适。名为琉丛时的少女并不在乎默钰或者耶路娜等等有什么无聊的想法,只要这些都无碍于她就行。独立的协助者——任子郁对她的定位就是这样。她尽管是樊玥弥派来的接应者,却有着属于她自己的想法——大概樊玥弥自己也没办法完全驾驭她,才像做个甩手掌柜一样轻易抛给他。
“自然。你只要保证铃音不受伤害就行。”任子郁耸了耸肩回应说。
“哼。”少女回以“那还用你来提醒我”的轻蔑微笑,又移开了注意力。闻人铃音的手在腰间拂了拂,又缩到背后。她不禁开始回忆——上一回看到子郁哥哥这样从容地身处危机之中,是什么时候了呢?她因为年龄幼小,被子郁哥哥和姐姐悉心关照、保护,置身于危险之外,虽然安全无虞,却也因此而鲜有机会亲临战场。即便是在那些极少出现的防不胜防的突然事件,也只剩下模糊的几段记忆碎片,再加上她自己被紧急转移的场景,真正亲自看清楚的机会非常之少。这么说,她现在终于真真切切地领受到子郁哥哥的才能了——更重要的是她也不再如从前一般懵懂天真。几年来的哲学训练使她的知识水平虽然不能给她粒子的强大威力,却足以赐予她使用【哲学演算式】的才能——于她而言,她所有先天的不足都是可以弥补的。
任子郁的球影膨胀,直到把迎面而来的攻势完全笼罩。炫目纷飞的钢铁齿轮犹如旋转的刀刃带着强大的【正确】淹没他的视野。爆炸声不时响起。那些金光闪烁的齿轮给人巨大的压力,入门的limer甚至会感到窒息。他讨厌这种感觉,就像明明什么也不明白的旁人却说三道四,对他指手画脚应该怎么做。这和改造他的意识,让他成为另一个人简直没有什么区别。如果limer在这件事上放弃抵抗,就是承认自己的认知是荒谬的——其中不乏将它丢弃如敝帚的意思——不管怎样,他再宽容也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
一连串的空气被切开的声音在耳畔呼啸,他仿佛置若罔闻一般不断做出下一步的决定。多年以来积累的丰富经验和过人天赋早就给了他本能的快速思考能力,以及镇定自若地处置意外的才能。古时代的某位先贤曾经说过:“遵从你的内心,做你认为正确的事。”越是看起来简单,有时候越接近真理。这么浅显而自然的道理,难道她们不明白吗?她们——自傲的、以神圣信仰卫道士自居的少女们,当然听不到他内心的想法——她们只是在尝试着如此做而已。不断爆炸的金属风暴,绚烂精深的印花钢条坚韧无比,边缘翻转锋利的寒光。以用神圣的口吻称呼的【信仰正确】启迪未开化的人,从而为人间带来福祉,在她们看来是多么正义、多么崇高的责任啊。
有一个地方出现漏洞——或者,在破碎之前的刹那——就立即被新的粒子修复。伴随着真空尖啸的粒子勾环激荡着思维海洋。意志脆弱的limer根本没办法构筑强有力的【防壁】。不过很值得庆幸,他虽然停滞已久,但还没有不堪到对自己也产生怀疑——这在他看来这是可耻的失败。本能只会被日益积压的灰尘埋没,却并不会被抹去痕迹。他有太多独自生存的经历,这些经历早已成了他的一部分,就像他无数早晨亲手磨制的咖啡一样如此自然。
可是,这样的生活趋于难以享受已经多久了呢?在多年前的那个时候,锦瑟朝他走来,步履无声,仿佛悬空。她走到他的身前,距离只有半米的地方,伸出手摸他的脸。冰封一般的感觉一开始就存在于他的心底,他甚至听到冰块凝结的“咔擦”声。就像把什么冻结起来一样。他的锦瑟——十二岁的锦瑟,身形幼小,却过分成熟。她抚摸着他的脸,踮起脚,贴着他的脸颊,用游丝一般的耳语对他说:
“你真是惹人怜爱。”
那时她所表现给他的笑容仍然无比清晰——骄傲与轻慢、高贵与玩味在其中展露无遗。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刹那的震惊,在她的面前,自己是如此渺小,而她是如此深邃。直到锦瑟失踪后,他才发现自己仍然没有完全读懂她的思维,尽管她已近乎是施舍地向他敞开心扉。
“我?”他梦呓般地说道。“为什么我是?”这个问题也许不该这样问,而是应该说为什么这一切会如此发生?
她没有回答他。她的手又缩了回去,踮起的脚跟也重新放下。她向后退了一步,转了一个圈又回来看着他,黑玫瑰别成的发束跟着晃动。他看着她眼中器宇轩昂的自己,却觉得自己像是丧失了思考能力的机器。微不可及的清风扰动着少女略微编修的秀发,把其中的说不清的玄想传递给他。以后回想起这段经历的时候,他发现早在这时,他对她的自卑便已经种下,并在以后生根发芽。
不断发展的自卑,却没有超越。他为什么明白得这么晚?那时的他——年少的他、初遇锦瑟的他、心高气傲的他——为什么如此的一无所知?他听到少女的低语,明明尽在耳边,为什么宛如来自远穹?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她轻轻地说,温柔至深,如同 海洋将他包裹。
他心中一些此前仍然潜藏的东西——其他的一些不久前已经初露头角——现在都被抹去了覆积的灰尘,默默地显露出来。它们挤缩在阴暗的角落已经很久了。在远处,少女的先前闲适地把玩头发的手开始不自然地微微颤抖,闻人铃音明显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兴奋。少女念叨了几个字,但她却没有听清。她听到的是下一句:
“Rey,多亏了你呀。”
少女的脸上洋溢欣喜与自信,周身升腾起浅粉的粒子雾气,因【哲学演算式】的高速运算而微微发热。闻人铃音想起刚才她对她所说的话:“断开的线就要连起来了。”她终于隐约明白了少女想要表达的意思,意识到了她为何这么做,以及接下来将要做的事。她心中的某些思绪被勾起,她相信其他人也同样如此——因为轻蔑而忽视她们的少女们终于注意到她们的存在,内心被挑动令她们震惊——显然她们也明白了琉丛时所真正扮演的角色。
“好好看着吧,小铃音。”
青年周身的空气变得模糊,同时又恰如其分地清晰。他看到了自己的决心——不可忽视、一如既往。时光打磨了许多,磨平了他们或它们的棱角,却有一些东西从未改易。模糊的光学幻影向四周延伸,触及的【信息】却不断【凝聚】。【自然律】施加给他的的【正确】对他造成的影响被修补,即使此刻齿轮激烈挤压他的粒子防线,大有彻底击穿【防壁】之势,它恢复的速度仍然快过受损。整个过程有如时间回溯,让他久未如此的大脑略微眩晕。但这并不碍事,他依然可以娴熟地控制他的lime粒子,正如他从前所做的那样。
修复的顺差不断积累,粒子开始将威力延伸到更广泛的地方。模糊幻影笼罩了齿轮,使它变得虚幻不清。琉丛时一直在编织的东西此刻被她巧妙地拨弄起来,让少女们的原本稳固地占据【高地】的粒子更加虚浮不定。晶莹透彻的粒子宛如透明的细碎水雾,在他身后和两侧形成弧形的轮廓,向前方弥散,一与齿轮接触便迸散出绚烂的冰晶火花。清脆的爆炸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之间,他的【防壁】抵挡住了第一次冲击。
“假如我是你,就不会这么优柔寡断。”琉丛时笑嘻嘻地调侃。想必她一定是乘机窥探了他内心的一角。就像作弊,而她做得简单又干脆,好像那完全只是在做自己的事一样。任子郁不去回应她——毫无疑问,这样只会招来更多的戏谑——他现在清楚地感到在这座【结界】之中有什么的确已经发生变化了。也许是琉丛时的拨弄人心的手让【自然律】原本绝对平衡的天平倾斜,原本构成均衡的粒子积木开始分崩离析,飘散于空中散落、黯淡,然后消失。他知道他开始接近【高地】而少女们对【高地】的绝对掌握不再如同开始的时候那样稳固了。这真是伟大的创举,他想道,修复着接踵而至的、更猛烈的反扑。樊玥弥会选择她,这也是所有理由的其中之一。
“你该死的到底做了什么糟糕的事?”耶路娜咬牙切齿,看他们的眼神恨不得把他们全部嚼碎。“是谁给你们的勇气,告诉你们这群人你们可以做反抗神圣信仰这种事?你们——”
“耶路娜!”默钰大声喊住她。“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她的黑色披肩阵阵抖动,如同黑洞扭曲光线。真正掌握【高地】的人是她,因此感受最直接的也是她。虽然正如耶路娜感受到的那样,但某些细微的方面有点不对劲。她确信自己对于【高地】的控制力显然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动摇。这也说明变化发生在其他地方——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更加危险。是她更想知道那个满脑子恐怖想法的少女究竟做了什么?如果连这都不明白遑论她那可怕的异端认知!
耶路娜悻悻地收手,希洛和伽汐看看对方,又将目光投向默钰。碰撞、炸裂仍在发生,攻势仍在进行,只是一丝忧虑扰乱着少女们的心弦。这其中一半是琉丛时的引导,一半是她们的生理本能。地面颤抖,他们所在的穹窿似乎就要坍塌。金色齿轮印花抽击出一阵阵粒子弦波,但每一次都被遏止、缩小,再消失。琉丛时的脸上起初还是些许的微笑,后来越发不加掩饰,轻蔑溢于言表。“口口声声的神圣信仰,就只会发牢骚而已吗?”
光影的震动让粒子反射的光线显得愈发不真实起来。震颤感传入每一个人的认知当中。当然,事实上并非如此——准确的说,这是【结界】与真实世界交接的边界也开始崩解。毫无疑问这对任子郁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同时这也令掌握【高地】的默钰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本该意识到的——即使任子郁的光芒的确太过显眼,以她的能力察觉到琉丛时的背后操作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少女的才能就是使她不注意到这些变化,并且很少有limer拥有这样的才能——她巧妙地掐灭了她这方面的思绪分支。至于小队中的其他人更不可能发现少女绕过了正面的【高地】通道而从细微之处钻入的小动作了。
她还真是才华横溢……该死。她在心中发出这声咒骂,同时【高地】的控制核心传来一阵嗡鸣。一阵眩晕,她差点站不稳。但她身处平地,按理来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该死的。她必须着手阻止他们。
闪亮的lime粒子细如尘粒,凝结出一个个结晶漩涡,从中伸出利剑般锋利的齿轮结晶——代表神圣信仰的规则的正确性,虽然只是其细枝末节——砸向对手的三人。琉丛时轻笑,拍了拍青年的肩。她转身的时候毫无征兆地猛扯默钰小队其他三人的线。她们一同后退,当然这无济于事——这样做不可能脱离她的掌握,而且这不过是本能反应罢了。
任子郁这才耸了耸肩,调动他通透的冷色粒子排列在齿轮之前。尖锐的嗡鸣响彻脑海,也使得摇摇欲坠的【结界】建筑雪上加霜。模糊、下坠、旋转,仿佛永无止境。结晶齿轮变得模糊,像被用橡皮擦一样抹去。默钰咬牙,无可奈何地明白青年的想法是多么顽固——不可动摇。现在她不仅要独自抵抗琉丛时施加给她的影响,再想要压制青年实在分身乏术。但即使如此她亦须尽一切手段做到这一点——这正是她在正式受洗以后所受到的教育——不遵从这一条戒律无异于对神圣信仰的叛逆,而这正是万不可以为的禁忌。
她舒展认知。粒子漫天飞舞,环绕她——也环绕着【高地】。巨大的装置逐渐凝聚,她从【高地】源源不断地汲取【正确】,让粒子洪流绽放强光。这强大力量的供给给予了她信心,让她的挫败感暂时消减。毕竟【自然律结界】对于【正确】的增幅效果优越,她能——至少能——有足够的胜算。
不是吗?她没有从对手的脸上看到期待的恐惧或者惊慌。虽然可能性渺茫,但她确实希望看到这些。难道不是吗?她再次自问,甩开了又一根——也许几根——想要缠绕住她思绪的线。她现在并不是单独一人,即使小队的其他三人受困,她仍然有【结界】的力量。她毫不怀疑。涌起的自信充实了她。她知道这是神圣信仰的恩赐。这是神圣信仰之【正确】在给予她们力量。她相信困住其他三人的线坚持不了多久。现在粒子最终形成由众多齿轮组成的巨剑形状,光芒骤敛,粒子向内坍缩蓄力——
漆亮如银色魅影的小刀贯穿她右肩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这是她一直以来又忽略的一点。原来她的所作所为一开始就贯穿了他人的意识?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滴落到地上,小队的其他三人震惊地看着她,也震惊地目睹连接【高地】的无形金闪闪齿轮链条碎裂,齿轮巨剑轰鸣迸散。然后,就像是有人推了她们一把,她们被从【结界】中排斥了出去。她最后盯着那未成年的年幼少女——她的面容充满决绝——随即眼前闪过一片漆黑。
ℑ
凉风吹过,把他的惊讶减轻。任子郁把两只手相互交叠做了一个松散的拉伸。虽然早有预料,但他还是忽悠了两声口哨。闻人铃音依偎在他的右臂,刚才出刀的手已经收回背后,冰蓝色的秀发散落在他的手腕。她放松地呼吸着,稚嫩的脸上几许红晕起伏。满脑子奇怪想法的少女咯咯笑起来,花枝乱颤地把自己的头发弄乱。“好啦,我们现在该离开了吧?”她的双眼发亮,言语洋溢兴奋。也许还兼有危险的想法?“如您所愿,小姐。”银铃一般的笑声不绝于耳。他欠身,轻柔地抱起了闻人铃音。
虽然【自然律结界】的建筑已然褪去,人流似乎并没有增多,但也并不显得空旷。光学投影仍然在穹顶上以微妙的速率和既定的随机路径飘浮、旋转。他甚至还能听到路过的人谈论如何庆祝这个盛大节日。然而事实上——他很清楚——变化隐匿在微小处,正如在大海的表面,细微的波纹不会引人注意那样。他们背向光怪陆离的光学投影离开。走出自动感应门的时候任子郁伸手为闻人铃音挡住阳光。
“这么说,你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吧?”琉丛时伸着懒腰说道,“这一趟真是累死了,还好没有空手而归。”
确实是这样——他们远道而来,并没有抱着“绝对不虚此行”的想法。不过事实证明他们的收获超过了预期。“确实如此。”任子郁的眼前像放映放灯片闪过一张张画面,最后定格在黑色太阳花、金闪闪齿轮以及那时铺天盖地一般的【正确】。“我从前没有见过他们如此焦虑——那时他们如同藏在草丛中的毒蛇伺机而动,从不轻易显露自己,只在出手的时候一击致命。我先前还在怀疑是谁指使她们劫持铃音——现在总算有头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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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出各种空隙时间终于奉上新一章节……作者在这里诚挚地向各位读者大大们致歉。出于日益繁重的课业,不得不压缩这些时间实在无奈。(好在学业和学校工作上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也参加一些赛事见了世面,辛勤付出总有回报。)
需要再次声明的是,虽然时间零碎,作者继续写下去的初心是不会变的。在此作者衷心感谢给予支持的各位读者大大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