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吗?”
柯哀略敏斯特教堂种植的茉莉花让少女打了个喷嚏,她仰面注视着耸入云霄的尖塔,阳光穿过塔尖的小圆窗直射她的眼睛,逼迫她闭上双眼。再过不久就要敲响晨钟了——她即将在枢机祭司的主持下,进行受洗仪式的祷告,向神圣信仰祈福。一旦经过了祂的洗礼,她的全身上下、意识极限,都将烙印祂的意志,贯穿她的一生,直到她死去。作为回报,她将成为祂的荣耀的代行众中的一员,获得权力、地位、先进的思想,并负有宣扬“正确思想”的权力与义务。
“默钰?你在此地、此刻,决定将献出你的一生,以神圣信仰作为你存在的唯一意义?”
是教堂的枢机祭司在说话。他十分器重她的才能,坚信她足够以总角之年负担宣扬神圣信仰的责任,并为此做出巨大贡献。为了替她争取支持,他甚至亲自面见公务繁忙的启示录教会中央大祭司。尽管遭到了众多反对,她仍然取得了破格受洗的资格。这几乎是史无前例的。现在她的枢机祭司正在向她确认她的意志,因为这是她的一生中无比重要的时刻,将被她永远铭记,在以后被她反复记起。
至于回答——当然,她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她的家族信仰纯正,父母都对神圣信仰无比虔诚。她的家中藏书众多,但仍然把神圣信仰的训诫箴言摆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并用金箔装裱标记。从幼年开始她就耳濡目染,受神圣信仰的教诲启蒙。翻阅讲述“正确思想”的理论书籍,浩瀚深邃的智慧更让她深受震撼。“自然物质本身虽不具备知识,却都带着某种目的性而活着,这就要归功于有一个知性的存在,即神圣信仰本身。”她的母亲在她的每个睡前故事都以这句话作为开头。九岁的时候她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诵《箴言集》《神谕正书》的所有内容,声誉遍晓她的家乡康河——西边区内藤联合的内陆小镇,并因此被推荐给启示录教会,为她并不十分发达,但是信仰氛围浓厚的家乡带去了荣誉。天资聪颖、信仰正确,让她得以走出家乡,亲历更广阔的世界,取得更高的权力。她一直渴求这些东西,现在距离它们仅有咫尺之遥,她难道会让她的努力付诸东流?
“钰,在完成你的梦想之前,不要回来。”这是她的母亲送别她走出康河的话语。他的父亲没有说话,但是用眼神鼓励着她。于是她离开了,抵达了后来给予她洗礼的地方柯哀略敏斯特教堂,为这里的枢机祭司工作。她的待遇优厚,有权查阅教堂图书馆的书籍,这对于对汲取“正确思想”抱有极大热情的她而言不啻是正中下怀。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她阅读了大量图书,进一步丰富了自己的思想。当取得破格受洗资格的消息传来,她喜出望外,为自己的努力终有回报,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更进一步。她昂起自己那小小的头颅,话音稚嫩,但富有力量、充满决心。
“是。于此时、此刻,在此地,我承诺献出思想、信念、意识深处,终生不负宣扬神圣之责任。”
她的枢机祭司欣慰地收起了裹在宽大袍子里的手,点了点头。“去准备吧。”他说,“在晨钟敲响之前,你总还有小憩的机会。”
于是她走开了。她知道,洗礼仪式会很——特别,她被告诫过:这是让自己接受“异己存在”的仪式,她必须确保在先前训练中习得的本领能准确发挥作用,好让她在仪式上能主动抑制她的思维免疫机制,令祂的意志顺利进入她的意识中去。对于这一点她有充分的自信——几次试验的结果都证明她拥有极高的适应性。她现在应该做的是提前换上仪式应当穿的衣服,平稳呼吸,调整自己的粒子状态,让自己接收正确更快、程度更深。
我就要踏上通往至高殿堂的第一个台阶了,她在心中对自己说。我必将登上最高处,见到那里的风景。
晨钟敲响,钟声荡漾。这座改变她命运的建筑永远有进进出出的人群,那之中有寻求人生启迪的迷茫青年男女,亦不乏良心不安的忏悔之人,他们都将聆听——通常是代管教堂事务的总理主教——的布道。圣音回响,错误得到纠正,正确得到贯彻,如同石子投在水面激起层层波纹,一传十十传百,吸引更多人的皈依——在当年的内战时代,正是这种积久而成的威信让联邦中央最终得以和平统一整个幸存世界,驱散混乱的阴霾,将黎明的曙光带给全人类。神圣信仰几无败绩。
可她却犯了致命的错误。她让祂蒙羞。她还有什么颜面回到这里?
ℑ
一开始睁开双眼的时候,就像在一场长久的睡眠中醒来,不能正确地对焦。晕眩的阴云还未散去,粒子仍然处于无规律的自由运动状态。大脑隐隐作痛,起先一片空白,然后记忆的潮水涌入其中。那双位居意识极限之外、高傲自大的双眼,再一次浮现在眼前。通体冰凉、意识抽离的记忆让她瞬间清醒。温莎挣扎了一下,身体却还没有完全恢复,结果只是动了动,没能成功地起身。这时她才发现了伏在她身上的爱丽丝,她经过她这么一折腾,仰头看见了她倒在床上的时候那疲惫而且怨恼的表情。“温莎不用这么着急,”她把手贴在她的额头上,话语温柔,像她的母亲哄她入睡的小夜曲,“现在我们完全是安全的,温莎不必一直保持着紧绷的状态,那样太伤害宝贵的精神了。”
这让她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挥之不去的痛苦也终于减弱消失。“爱丽丝……”温莎宛若耳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
“殿下,你在说什么废话呢?”爱丽丝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十分轻柔,让她感到舒适,就像在摇篮里一样。爱丽丝总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没能长大的小孩子,而她自己可是永远陪伴在她身边的母亲。“保护殿下是我的家族传承下来的责任,是我哪怕献出生命也应当恪守的。温莎怎么还要感谢我呢?只有在我没有尽这个义务的时候,愧对先祖和王家,才应该受到惩罚罢了。”
她又清楚而无奈地明白爱丽丝在这方面死不悔改的倔犟。她能命令爱丽丝称呼她“温莎”,好让她以为她们回到了无忧无虑、不强调身份(事实上,幼小的她们在兴致上来的时候甚至会玩“角色扮演”的游戏,而温莎反倒成了女仆之类的角色)的孩提时代,但她却无法强迫爱丽丝忘记自己的职责(不仅爱丽丝本人不允许,每一代罗伊菲尔思都决不能忘记她们保护王家的职责,这正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她是殿下,而她是她的女仆、她的锋锐、她的守护,她和她的家族世代都是,且必须是这金色鸢尾花的最锋利的花刺。爱丽丝在必要时候甚至需要牺牲自己来保全温莎的生命。
真是的……爱丽丝一直这样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但凡犯了一点小过失都要严厉责备自己。嘴上说着要自己放松,自己却竭力避免哪怕暂时的松懈,现在只是真挚的感谢也不能接受。爱丽丝为什么要强迫自己背着这样一个沉重的包袱呢?她们曾经一直互相知根知底,彼此心有灵犀。爱丽丝变成这样,她们之间的关系变成这样,就是因为她接受了保护训练——要求把温莎的生命置于其他一切之上的训练……
(“温莎?有什么事吗?”她的母亲温和地看着她因为剧烈运动而通红的脸。“母亲。”她甚至还没有缓过气来,就迫不及待的向她倾诉,“爱丽丝为什么拒绝和我一起玩那些游戏了?是我做了什么事,让她讨厌我了吗?”
她的母亲用手拭去她的脸上不断流下来的晶莹的泪珠,安慰——但是她的神色显得严肃——她道:“我的小温莎,你要明白……罗伊菲尔思家的每一代继承人都注定要成为苏斯怀亚王家的守护者,你的好爱丽丝因为已经到了应当接受保护训练的年龄,所以暂时不能一直陪伴在你身边,更别提玩那些幼稚而且不太正经的游戏了。现在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可以再这样模糊不清。这是不可改变的事情,温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确保你远离一切危险,永远安然无恙。”
是这样吗?难道因为爱丽丝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当那次意外发生的时候,她的母亲命令爱丽丝带她离开,而弃她自己于不顾的时候,爱丽丝只有无条件地即刻遵从?为什么呢?难道罗伊菲尔思不应该保证苏斯怀亚家所有人的安全吗?为什么要将她从她的母亲身边带走呢?她在那之后的每一个梦里,梦见她的母亲最后朝她微笑,她想要拥抱她,但是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散。她除了醒来独自一人,面对哭成泪人的自己更加悲伤以外,还能做什么呢?更让她悲痛的是,她很清楚当时她的母亲如果不牺牲自己,就不能确保她的安全。而爱丽丝仍然以自己受到重创的代价,才成功地带她逃回了利苏斯亚。
唯一能缓解悲伤的,是那时由于她尚且年龄幼小,还未满十七岁,做事都必须有爱丽丝的陪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反而多了起来,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诸如参加宫廷宴会和节日庆典等等,都少不了爱丽丝给予她帮助。每当这些时候爱丽丝都会竭力让温莎从母亲去世的悲怮、迷惘中恢复过来,她夜以继日的温柔陪伴总是能安抚她那孤独的、受伤的心灵。虽然这并不能阻止温莎越来越沉默寡言,但至少让她逐渐走出了低谷。
“温莎,亲爱的温莎……”爱丽丝的话语吹动了她的发丝,宛如和煦的春风携来香根鸢尾的花香。
然而温莎却从未见过爱丽丝哭泣。她失去的根本不比她少——不,分明是远远地多于她——她遵守命令抛弃温莎的母亲,同时也抛下了她自己的父母——而他们都没能幸存下来。
爱丽丝真的很辛苦……啊。)
温莎又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并不是因为她想要休息,而是爱丽丝执意要她“好好浪费一下时间”,并且补充说“不然时间也要累坏的”。而她自己则坐在床边翻看着一本书,烫金的封面上印着书名《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爱丽丝在看这样的书吗?她曾略略翻过这本古时代大先哲Schopenhauer的名作,书中强调了意志对于成事的重要性——一个十分重视主观能动的观点。
唔……爱丽丝又在用功,自己也应该拿出点像样的呀……温莎混乱地想着稀里糊涂的东西,从爱丽丝看书时的呼吸、抖动的睫毛到翻动书页的手……诶?不对不对,是爱丽丝读书的样子很认真,就像她们在宫廷中每日例行的下午书会一样……
她又想起她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在每次她感觉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都会鼓励她理解这些思想。正是多亏了她的母亲——她去世以后就是爱丽丝——她才能一直走下去。
所以现在她不能以休息为借口赖在这里呀,她们本应该尽快去做这些事的——她们毕竟是“不正式”的出行,而根据联合和联邦中央的“世纪协定”,她的出行都是应该报给最高议政会的。“爱丽丝,”她终于觉得有些坐不住了。听到她的呼唤,爱丽丝合上了书,抬起头来看着她,“我已经好多了,”她看到那双眼睛浮现出怀疑和责备的眼神,又急忙解释道,“真的。而且我们现在应该尽快找到一些线索的——在议政会召见我们之前。”
这番话似乎说服了爱丽丝,她终于点了点头表示允许。在接受了爱丽丝的一番衣装整理之后,温莎掀开被子下了床。她伸了伸懒腰。天啊,她迫不及待想亲眼见见他。“温莎难道还想去找任子郁?”爱丽丝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那是天丛的小姐。她的出现至少代表了两点:知道我们的违约,阻止我们和他——或许还有那位闻人锦瑟的妹妹——相见。”
温莎懊恼地嘟起了嘴。“噢。两个人都见不到,又能怎么办。”
“温莎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啦。”爱丽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微笑,掏出一个鲜红色、金镶边的信封。信封已经拆开了,“‘她’已经来信了。温莎不妨看看。”
爱丽丝说的也有道理。毕竟她们的行踪没能逃过那张无处不在的监测网,原定的计划也只能取消了。温莎把信纸抽出来。
温莎殿下:
樊玥弥小姐邀请
您赴BAR区会晤
莘芸
信纸上除了字母是一派工整秀美的标准楷体字。温莎注意到了信的落款:
莘芸。
她记得这也是一个拥有古老血统的名字。
这样也好。现在她们要改变行事,闻人锦瑟最亲近的女人,不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但是,爱丽丝……”温莎有些犹豫,“东区的话,是比利苏斯亚到布加勒斯的距离远得多的……”
“足够我们到了。”爱丽丝自信地说,“天丛的小姐既然没有阻止我们,议政会至少短时间内是不会召见我们的。而且不放手一搏的话,温莎说的来不及可是真的会成真呢。”
温莎的脸有些羞红。好吧,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爱丽丝起身走到另一间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后,端着涂抹着玫瑰果酱的全麦面包和青柠汁娴熟地走回来。“慢一点,温莎。”爱丽丝时不时就需要这样提醒她,同时拿出餐巾替她擦去嘴角的面包屑。虽然食材只是极其简单的搭配,也因为出自爱丽丝之手而松软可口。简要而完整地打理了一下行装,爱丽丝和温莎走出了房间。
科技气息浓密、向来严谨、秩序井然的北布加勒斯的状况并没有什么变化,道路上行驶的大多数仍然是半自动计程车或私家动力车,等了好一会儿爱丽丝才叫住了一辆马车。在爱丽丝的搀扶下温莎坐进马车,爱丽丝在她后面也坐了上来。“去列车站。”她对车夫说道。踢踏踢踏的马蹄声紧随马鞭鞭打马匹的声音响起,车轮咕噜咕噜地叫唤。温莎掀起帘纱看着白色圆顶逐渐远去,心想她们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她们原本想要见的人们,走另一条尽管也可以达到目的,却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的路。尽管她的心中不想这么做,但她却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无奈选择。“无数道路总会归于一点,如同最终注定终结的宇宙。”先哲的智慧之语,也有它的道理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她们又回到了北布加勒斯的列车站。没过多久,爱丽丝拿着两张车票回来了。“白金瀚曲”仿佛就在等待她们的到来一般,在她们走上站台的那一刻停在她们面前。她们走入车厢,拐了几个弯走进一间中等规格的套房,。早晨的阳光斜入车窗,温莎似乎听见窗边花卉生长的声音。喇叭状的小黄花轻盈繁茂,与阳光相映成趣。清香充溢整个房间。是卡罗莱纳茉莉,当前正当它的花期。把这种花当作盆景的现象在联合十分常见,人们不仅喜爱它的花朵,还钟情于她特别的香味。
“温莎可以继续看G.Jung和S.Freud的书哦。”拿出这几本书爱丽丝把温莎推到床上。“不可以累到自己。”她同时强调,一点也不留给温莎辩驳的余地。从爱丽丝的手中接过这两本书,温莎把它们放在膝上读起来。调整呼吸,活化粒子,思维与世界融为一体。就像坠入温暖的海洋自由呼吸。Freud在书中分析了自己的其他人的梦,解释人的梦中见到的东西。温莎也知道人可以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是大部分人在醒来的时候才知晓——并且不让自己醒来。他(她)在这时候有多清醒呢?是不是到了能够控制自己行动,乃至更深的程度呢?既然人的本我和潜意识在梦中觉醒和释放,那么他(她)就能完全了解自己了吗?
温莎看看书又看看爱丽丝。“醒着做梦”这件事,听起来就玄乎其玄。她决定暂时抛开这个问题不去深究,现在最重要的是颐养精神,让她受到创伤的意识愈合伤口。她观察着车窗外的世界——行道树整齐排列成两队向后退,偶尔会看到开阔的平原上有几只筑巢的云雀。温莎曾把它和麻雀混淆过,后来她掌握了分辨的技巧:云雀能在飞行的时候发出悦耳的鸟鸣,它的标志是后脑勺的羽冠。它的背部的羽毛是花褐色的,腹部则是白色或者深棕色。而麻雀则是棕、黑两种颜色驳杂相间。最明显地不同是,它并不像云雀那样善于飞行。
这么说,现在她们到了联合的西部平原,距离海边已经有相当的距离了。此地和滨海地区的景观已显不同:草原开阔,一眼可以看到天际。建筑物更高,排列更加随意。温莎事实上不经常出这样的远门。第一是因为协议的束缚,第二是因为联合的政事——大多数是会见使节、举行庆典这类礼节性的事——需要她的参与。她会有外出游玩的日程,但她——作为联合王家继承人的她——只有在迎来使节的日子才可能走出宫殿的警戒范围。她的多数时间都是在王宫度过的。(她竟然没有好好地游览过怀西尔湖,实在是奇怪。)对于温莎来说,这次出行尽管不合协议(也因此这样的事几乎不会再有),却是她离开王宫、父亲最远的旅程——她从前的那些出游就相形见绌了。
因此习惯了联合风貌的温莎在看到迥异的景致之后不免有些惊讶:屋顶大多高高尖耸,仿佛一把把刺向天霄的利剑。和保守的联合建筑不同,这里的建筑简直太激进了——炫耀威势,强调荣耀,挡住天空的视线。
这里是归由联邦中央管理的西区,不属于联合的辖域。温莎听说过这里的风尚:信仰氛围比较浓厚,建筑的目的是推崇神圣信仰、展现祂的恩赐,就外形上说和古时代的哥特式建筑十分类似。这种建筑样式在联合的东部地区也有分布,顺带着信仰的氛围也在那里一并植根。
(神圣信仰的渗透力如此强大,直到今天,这种渗透仍旧存在,不断扩展。)
“这就是联邦的文化吗,爱丽丝?”温莎问正在熟练地沏茶的爱丽丝。
“嗯,他们的文化就是这样,和我们都古典传统有所出入。”爱丽丝把沏好的茶放在床边的小桌上,“这是联邦的传统。自从他们建立以来,就是靠强调自身的力量、武力慑服反对势力的——尤其是神圣信仰,有关祂的文化是联邦文化的核心。”
温莎啜了一口茶。清香满溢,她若有所思。
好在东区的建筑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仍然和联合古典的风貌迥异——如同一片鳞次栉比的高楼丛林。这里的建筑大量采用玻璃、水泥等材料,现代感十足,中心区的居民应该会感到宾至如归吧。阳光照耀,被大楼身上的玻璃反射,洒满宽阔的路面。温莎不禁眨眼——她有点不适应这儿泛滥的亮光——幸而爱丽丝及时拉上了窗帘。
“很快就到了。”她说,声音轻柔。
确实如此,不过十几分钟,“白金瀚曲”的汽笛声就响了起来,列车稳稳地停下,爱丽丝和温莎走下列车——这时温莎不禁感谢面纱的遮阳功用,让她免于阳光的炫目——都市的繁华气扑面而来。身处林立的高楼大厦之中,显得自身十分的渺小。列车站外的喧闹程度用车水马龙来形容真是丝毫不为过。尤其不同的是,本地马车似乎已经绝迹,道路上清一色是时髦的私家动力车,温莎在其中还认出了几种当世的豪华品牌,据她了解每一种的价格都堪比一套环境不错的住宅。东区的人还真是追逐时尚,温莎最后总结。
“哎呀,利苏斯亚的苏斯怀亚殿下,欢迎您来到我们的BAR区。”一个轻快的、宛如银铃的娇俏女声吸引了温莎的注意力。温莎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扎着双马尾辫的活泼少女,一身宽袖连衣短裙,脚踩深紫色短靴,双马尾上打着两个大蝴蝶结,浑身散发着青春活力。
“同样欢迎您,罗伊菲尔思小姐。”
“您好,莘芸小姐。”
她做了一个简单的万福。温莎和爱丽丝忙回做了一个。(果然,东区的礼仪和西侧地区也有所不同呢。)“两位可要多留意这里的路呀,本地盘根错节,可不容易走明白呢。”莘芸的声音很好听,每次她说话的时候都有铃铛摇晃的声音相随。“请让我来为二位带路。”
温莎看到街道的两侧露天座位稀稀落落地坐着不少青年男女,他们都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四周的人和物。不知道是否是自己近似于神经质的谨慎——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他们认出了她的身份,或者是因为莘芸在本地的著名(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温莎也希望是这样——她和爱丽丝已经够像两个结伴外出旅行的闺中人了,何况她们还戴上了面纱,想要看清楚她们的容貌是不可能的)。白天的BAR区不免显得有些拘束。据少女的话说,到了晚上这里才会变成一个锣鼓喧阗的狂欢海洋。“每一个‘白金瀚之夜’,驻唱歌手、霓虹灯以及放大的音乐声此起彼伏,都会是您不虚此行的最大理由。”莘芸补充说,“不过即使在这里,也有比较安静的地方。”她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拐角,每家店铺的招牌都有各自的特色。然后温莎看到在一家并比起眼的小酒吧前有人在向她们招手。
那一定是“恰好”(她到底是怎么得知有关她们动向的消息,温莎实在不得而知)向她们发出邀请的那位樊玥弥了,她想。
“让我们衷心欢迎两位贵客。”她们走近了樊玥弥对她们说道,“请进吧。虽然是暂时代管的产业,权且用来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家店难道不是您家的财产吗?”爱丽丝问道。
“是那个甩手掌柜的私产啦。”樊玥弥笑笑,琥珀色双眼眼波流转,一脸“拿这样的人我是没有什么办法”的表情,“只是因为这个吊儿郎当的人手头上有事儿,就丟到我的手上罢了。”
“他真是多才多艺……” 温莎说道。她的心中的疑惑依然没有消散。当然,面前的这个女人不会对她们不利——既然她们属于闻人锦瑟一方,就必定与天丛的小姐发生利益冲突。只是,她究竟对她们想要了解的事知道多少呢?她主动邀请她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她的亲密好友闻人锦瑟行踪不明,她为什么如此镇定自若呢?她感到自己心头萦绕的问题越积越多,让她的头隐隐作痛。她暂时不去想它们。
“也许确实是如此吧?”樊玥弥推开了店门,风铃叮当作响,一时让温莎以为是莘芸的声音。店内的陈设和青年离开的时候相比没有什么多大的变化,仍然是一样的温暖安逸。“别看他看起来身上全是各种吓人的光环,他这个人啊,有时候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就像个孩子一样,傻乎乎的。”她的脸上的笑是——回忆?也许这是闻人锦瑟的原话?温莎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样一番画面:浑身写着“不可接近”的少女和她唯一的挚友谈笑风生,聊一些关于青年的逸事,她们头顶的暗色灯光仿佛具有温度一般,随着两人的笑声摇晃。这也并非不可能。
这时她心中故事的主角之一——樊玥弥走到吧台前,转过身来靠在吧台上,端正衣服,直起身子,在爱丽丝和温莎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好像在评估她们此刻心中的想法。(考验可信度,搜集一切可用的信息,确保自己的决策万无一失。)莘芸给两人拉开了吧台旁的两把高脚椅子,温莎和爱丽丝致意之后就坐下来。椅子的材质是香杉木,淡淡地木质馨香萦绕鼻翼,设计完美贴合人体曲线。
“你们一定已经见过那位天丛小姐了,”这个打扮优雅贵气的女人开口道,表现的冷静超出她年轻的外表(仅仅只比温莎长了一两岁),“行事丝毫不顾及他人的感受,独断专横,几无人性,这种性格一点也没变——是吧?”
闻言,温莎有关“那件事”的记忆碎片突然开始组合(此前她也不断回忆起这件事)。她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她将要明白什么东西,而这东西先前被她忽视(她为什么会忽视它们?)。就像拼图,缺掉的一块明明握在手里,却在苦苦思索自己先前究竟把它放在别的什么地方。小时候她之所以把拼图当作一件消遣游戏,是因为当她把这数以百计的碎片终于组合成一个整体的时候,她的心灵会莫名地被巨大的成就感填满。(现在想来,这种多么幼稚原始的想法,却也是人类快乐满足的最简单机制之一,可真是值得感叹。)天丛的小姐、她的母亲、爱丽丝的父母家族、突如其来的意外,她不惜违反“世纪协约”也要知道的事,一张巨大的、繁杂的拼图。她能找到遗失的碎片,让它恢复完整吗?
“温莎殿下,罗伊菲尔思小姐,”樊玥弥呼唤她们的声音响起,取代了她心中的思绪。她脸上的礼貌的微笑有一部分被渐渐增多的凝重取代,温莎不禁挺起身子,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一旁莘芸装作一副丝毫不在乎她们谈话的样子,挂着恬静宁和的微笑,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樊玥弥似乎并不在意,她接着用诚挚的口吻——无比温婉,让人心生信任——说道:
“为了找回她,我需要你们。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她是在请求。
ℑ
他从小就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只要有“钥匙”,就没有开不了的“门”。一扇“门”的“钥匙”并非只有一把。因此未经允许破“门”而入这种现象确实也是可能的。这条定律也适用于LIMEMEN。不论一系列的原理是否深奥,LIMEMEN究其本质也不过是这样的一扇“门”罢了,它一样是无法彻底拒绝异己的。对于有能力用粒子直接轰开LIMEMEN(多数情况下会让它变得不可修复)的limer而言,他(她)的强行破解需要付出的代价都在可承受范围之内(在他们看来无足挂齿),此外也仅仅会引发反馈给“接管者”的警报罢了。虽然十分遗憾,但世界上的确没有绝对牢固的“门”。
因此当他正沉浸在品味美酒的快意中,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醒,循声看见这个娇小的身影(确实娇小,看起来比他小得多)未经允许若无其事地踱进他的合法私人领地、仿佛深渊一般注视着他时,他在心中暗自感谢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然了,毕竟这件事从技术上来说非常合理)。否则他一定会下意识地做一件他一定会后悔的事——第一时间随手抓住一个东西(只要够尖锐就行)向这个胆大妄为的入侵者掷去。万幸他没有这么做,一旦他做了,他也许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的一只手悬于腹部,另一只手向上勾自己细嫩洁白的脖颈。钟声隐约,轻灵但清晰,太阳莲花围绕着她绽放,一朵朵,淹没空气,刺目耀眼,气势逼人。他沉默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以免给自己制造一个不得不开口的场面。(面对她,存在合适的开场白吗?至少他不知道。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他们一时无言。见此情景,她的眉毛向上拧,而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林少爷,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哎,我?”
他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如果可以,他真想永远也别再见到她。现在他必须想办法……)“呃,请接受我的诚挚歉意,天丛小姐,”他站起身,垂手立在沙发边上。“是我的失礼。您请坐。”
少女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沙发前,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坐下来,姿态端庄,好像她才是这里的拥有者。“嗯,”她略侧着头,表现出犹豫的样子,仿佛在反复考量是否要说出心中的想法。她用手心不在焉地卷着自己鬓角的头发,同时轻轻咂了咂舌头。
(这几秒对她来说是很长久了吧?她可从来不需要深思熟虑……哎,他竟然还在思考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一点紧张感也没有,真是的,已经习惯了吗……
对了,不知道阿郁怎么样了?他的话,既然身边还有闻人锦瑟的亲妹妹,已经顺利走出阴影了吧?)
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扯了扯衣角,眼神游离,似乎没有注意到少女毫不避讳的目光——洞穿他卑微的灵魂,知悉他的小小龌龊想法,视他如视掌中之物。
一向如此。在她的面前,她的注视之下,他无所遁形。
“我来,是为了得到你的保证。”她说,甩了甩白色的长手套。这双手套将她的白皙的皮肤包裹,使它免受世俗的伤害,“你的态度——或者说,是你们的态度——是,顺从吧?”
闻言,他沉默了顷刻。“嗯?也许?”他似乎是在回应,但更像是自言自语——用这些不明所以的词语搪塞。她需要询问他的意见吗?这一年多他一直服从地安居中心区——这个离联邦中央最近的、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个辐射全联邦的巨网的核心。他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吗?“您知道,”他说道,“我一直安然在您的监控之下,从未离开这里半步。托您的福,我从奔走联邦的旅游达人转变成了穴居家中的新时代宅男,十分平安地生活到了现在。对您的事,我何曾干预呢?”
“我不需要你拐弯抹角、闪烁其词。”少女提高了音调,仿佛在遏制她的怒意。光线畏惧、屈服、颤抖,在她身边收敛。(啊,该死,语言技巧果然还是不管用。)她伸出手指着他。他没有逃避,只是保持视线的错位。 “你可以看见,我可是真的来见你。在此处、此刻、你的眼中。这是真正的我。”
“可是您为何要动用真身呢?既能够动用粒子瞬间跨越千里,又何必受到肉体的拘泥呢?”他反问。
“我带着十足的诚意,不以威胁为谈判的筹码。”她双手交叠于膝上,十分平静地说道,“只是近来此地贵客临门,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你必须明确表态,承认或否认你和他们之间是否依旧藕断丝连啊?”
“……您多虑了。”他的脚来回摩擦地板,心中想着结束这个缠人的会面以后再开一瓶什么酒来消解心中的郁闷。Vin Rose?或者MEDOC?随便吧。“我只不过对家族遗传的技艺熟能生巧罢了。我也是个安分守己的好人啊。”
“是吗?”她轻笑,“你答应他的请求,为闻人锦瑟的妹妹提供武器,欢送他们离去。这一切是你‘安分守己的表现’?”
“天丛小姐,”他咬了咬嘴唇,“我真的——”
“够了。”她打断了他,从她的眼中看不到话语中蕴含的失望——藐视的、夹杂怒意的失望,“你果然还是那么——冥顽不灵。因为念及旧事,我三番五次驳回议政会对你的申讨,而你竟然忤逆我的意愿。你和你的家族一样,是如此的目无纲纪、令人厌烦……”
“那又如何?我一向如此。别人做什么,我只是顺应他们的请求罢了。命运强加给我的,我又做了什么呢?”他握紧了拳头,试图平稳自己的呼吸,“那么,您?天丛小姐?您如何能这么评价一个合法的家族和她的继承人?难道您忘了,血统高贵的您也不过只是东方天家的后裔而已吗?”
正如他所想,气氛骤冷。温度像是降至冰点。死寂一般的沉默,谁也不开口说话。正当他打算就这样结束这次会面、转身旁若无人地继续品味美酒时,先是低低的冷笑打破了沉寂,再后来是越来越轻蔑的笑。他用余光瞄见少女的双眼。深不见底。那里依旧空无一物。
“好啊。”她说道,轻盈地起身向门外走去,看也没看他一眼,“你如此诚实。”
“我不会对你降下任何惩罚。”走到门外的时候她停下来说道,“你就这样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我会证明你的选择是错的。”
他以为她会回头。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