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止一次思考过他身处此地的理由。最通俗的理由是:他热爱这项工作。更动情的理由是:他认为这项工作,以及它能够带给他的无限广博的未知经验对于他的人生不可或缺。这两个理由或多或少都有真实的部分,换句话说,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之中确实有他所热爱的一部分,也有他不得不从事它的那一部分。但是,无论他在何种情况下的独处——不论是仅仅在物理上的独处,还是更加广泛的、真正意义上的独处——之时质询自己的内心,他的思绪仍然无法避免回到那一连串已经有些模糊的回忆场景(它们如同侥幸流传下来的古时代胶卷,被塞进放映机中时总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即使那台放映机是专门为了这些珍贵古董而花了多少代价打造的),而这就意味着,只要在某些事情没有得到解决之前,他就无法准确地、全面地做出解释。这是一件很荒谬的、不攻自破的事实。“做出解释”,或者叫“定义”于他而言不是一件难事。他虽然不是毕达哥拉斯派的忠实信徒,却也或多或少有着与之相仿的哲学观点和思考方式,其中之一就是用单一恒定的哲学工具来解释万事万物。他在这一条路上已经走了很久,对它无比熟悉。
(不仅只是看待世界的观念或视角,也不仅仅是它所衍生出来的、作为limer的他。若必须深究下去的话,势必要牵扯到那朵高高在上的、神圣无比、不容侵犯的太阳金花。她虽然身负神圣信仰的世俗责任,却仍不可否认她的血统源自一个更加古老的、现在依然存在的家族这一事实。)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少女。如果只是玩赏的浅笑、轻微下敛的优美睫毛等等,那么她虽然足以吸摄周围所有光线,而自身宛如星辰,成为唯一的光源,却不能从更本上与这些词汇及它们的含义等同。然而她的深邃无垠的双眼,以及另一些相似的外在或内在,无不超出了词汇所能描述的极限。她的降生是世界的福祉,这个世界都是给她的献礼。她观察着世界,监视着她,随时准备按自己的想法推动她走上一条她认为更好的道路。
她似乎没有感受到他刻意隐藏的目光,仍然自我地注视着眼前正在进行的伟大实验。她如此高贵,无需也不屑于探查他人的行为,她只在意宇宙的事儿:祂是怎样的、拥有怎样的性质,以及如何改变祂、运用祂,使崇高的伟大在世间实现。“吾赐予你这一宝贵的权利,而你为此感到无限荣幸,”比现在的她更加娇小,但所有傲慢分毫不差的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你的面前展现的,是从古至今未曾有人踏上的道路——它远比薛定谔之猫更加令人困惑,或许也将如莫比乌斯环般不见尽头。”
她刻意顿了顿,仿佛是为了留下时间让他完全消化这些词句之中所蕴含的深邃含义。
又或者是允许他发表意见。
“小人对此项重大任命亦不胜惶恐,”他的脱口而出让她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说不清是怎样的情绪流露——至少未发展出发出处决他的命令是足以令他深感庆幸的(发布处决令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句话那么简单,她既不用亲自动手,也用不着大发脾气:这都是她从未做过的事),“私以为,小人不过是在粒子理论的部分领域颇有些独到的见解,而并非已然足以与科技协议的几位高级负责人相匹敌。”他很清楚那几位“元老重臣”之所以安坐在高位之上数十年而岿然不动,不仅因为自身的实力,其与天丛家的那位实际控制者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果然,少女像是听到了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一般不禁莞尔,如同星辰忽然绽放璀璨光辉——让人愿意以生命换取而仍远不能负担其价格的稀世珍宝——可惜转瞬即逝。“正因如此,吾才会亲自召见你。你尽可以见到:此刻在你之前的、你双眼所见之人,并非任何杜撰。”
换作他人听闻此言,想必是感到受宠若惊,至于浑身颤抖着立即下跪高呼“万谢”吧。他们可能自以为是出于欣喜,然而他却将其定义为恐惧。他默不作声,低下头,看到被擦亮而反射着灯光的地面,眼睛有些刺痛。理智告诉他任何话语中所带有的内心的思想,都将毫无保留地随着言语一起暴露在此人的面前。因此他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就是尽可能字斟句酌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不必要的时候绝对不发一言。
(“哎,我说哥啊,”狂放不羁的年轻人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手中玩弄着一个精妙的小玩具——是他方才发明出来的吗?这小子总是在一些奇技淫巧的领域拥有令人不解的造诣——而他在被打断思路之前已经端坐着沉思许久,“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还挺佩服你这一点的。还记得吗,从前我们和爸爸玩情境猜谜游戏的时候,你总是只问最少最简单的问题,最快地找出了真相。而我总是一张大嘴巴,问个不停,却是到处乱撞、一无所获。这不过是个游戏而已,为什么哥你还是如此寡言呢?”
他依旧置若罔闻,闭着眼睛,任凭胸中的怒气扩散,经过几次呼吸之后消失无踪。呼吸能平息心中的情绪,他的情绪的波动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平复的。控制自己的言语,不随意就把情绪用言语甩给他人,是他信奉的举止准则。既可以拒绝不必要的谈话,又能保护自己……不仅为了自己,也照顾了他人。他的父亲常说:少说点话,把时间多花些在做自己的事上。少说话才能做的更多、做得更好,让自己免于不必要的争吵和不和,不是吗?每当别人找他试图聊点什么的时候,只要他一声不吭,没几个人会胡搅蛮缠,这一秘诀他屡试不爽。
年轻人的失望写在了脸上,但他仍然理解地点了点头,不再打扰他的“珍贵的思考”,继续一个人玩弄他自己的那些“不入流的小把戏”。这一天他们都没有再说过话。)
距离她再次开口说话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这期间他不得不忍耐着鸦雀无声的寂静,同时推测着她可能的心理思绪(尽管这是最显然的徒劳)。“你的‘名’的确是一个可以概括你的方方面面的绝妙一字,不是吗?”感谢神圣信仰,这是一个反问句——他不必对此做出该死的回答,“吾可以告知你,你是吾第一个考虑的候选之人,也是唯一一个最终受到吾认可之人。多么可惜,又是多么有趣:你的家族之中自然不乏有能之辈,然德才兼备之人实在屈指可数啊。”
是么。他再一次回想起了那个相貌与他相差无几、性格却与他大相径庭的年轻人。执拗于自我的想法并付诸实践、有时甚至不屑于某些铁板条律的行事风格让他少不了受到他们父亲的责备。“你既不是米勒,也不是柏格森或者弗洛姆,更不能是他们中任何一个的狂热门徒。你的心中不能只有你自己的自由。有些事,你不想做,但是,这其中的一些事,你是不得不做的。”他的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声色俱厉地教训叛逆的年轻人,这句话当时没有在他的心里激荡起多少波澜,而现在他却感受到了其中的复杂情绪。
“你将要参与并负责的这一计划,虽然拥有来自联邦议政会和帝释天军方的直接支持。”她突然再次开口,将他一脚踢出了他那名为风雨、哭泣、无奈和沉默的回忆,“但更准确地说,支持你这一个小人物的却只有吾。是吾否定了选派那几个老古董作为负责人的动议,而委派你承受这一任命。因为吾决定,只有你最适合做这项计划的负责人。”
天花板上装饰着贵气珠宝的水晶吊灯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了——真是奇怪,他先前一点儿没有注意到它。不过,它自己没法儿开口说话,从而让他看到它,看见它正殷勤地发光。而他显然并不是哑巴,他讲出了他的想法,可她连一个“允”也没有说出口,毕竟他的意愿又算得了什么呢?打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让他拒绝,更不可能满足他的请求。她只是在告知,告知他这个愚昧、弱小、不懂得百依百顺的“坏孩子”,告知他何为他的未来。话语如果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从来都是已经注定了的事实——无论哪个固执的家伙多么不识时务地、强硬地坚持自己的想法,都不但不能成功,大多数还会失败得很惨。事实、宿命、真理,这些词都能大概地形容她的言语,她却比这些词中任何一个所表达的含义还可怕得多。
“lime粒子执行所谓【哲学演算式】,并非毫无依据,‘思则至,想则成功’当然只是空谈。正如古时代诸位先贤遵照基本不变的世界观以认识、解释世界一般,作为其现实体现的粒子同样具有某种固定的法则。初看复杂的表面现象,只见得方式众多的演算,然而向前追溯,必将回到这一切的起源:大浩劫之后突然出现的最初的粒子,并非如同现在这般‘个性化’,其运行回路的深奥,或许可以直追宇宙的神秘。”
这神秘是否就是现在他眼前这个金色之物,于他而言——而并非对于其他任何人——祂是否也可以,是一个“礼物”?祂被施加了层层【结界】,与此同时,精密仪器日夜工作着,监视着祂的状态,并同步为各项数据指标,以供技术人员进行分析(通常只有非常关键的时候才会由他来做这项工作)。这样做可以防备可能突然发生的不测,不过,又或许,这只是他们可怜的自我安慰罢了:如果祂真的会对他们造成伤害,那也一定是让他们无可奈何的伤害吧?然而,或许,无可奈何的只有……她授权他负责这项“是对于任何世人而言的伟大之路”的计划,虽然他当时有足够的勇气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最终还是可笑地心有余而力不及。也许他只是外强中干吧,他只不过是善于沉默罢了,而沉默既不能改变他费尽心思想要掩饰的那些东西,也并不能帮助他在少女的面前完美地掩盖它们。“我只不过只是一个老实人呢……”他的父亲也曾给予过他“老实沉着”的评价,并对他大加赞赏。“老实沉着”,没错,但自己是否真的担得起这样的词语呢?他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候才开口说话而已……
这时机器发出了嗡嗡的低鸣。绿色的指示灯点亮,象征着具型化作业程序的开始。不久前的第三阶段试验已经成功,证明了动态具型化的可行性,并且为此指明了道路。他们已经找到了利用弯曲场力,或者说是刻意引导祂产生不同曲率的“拟粒子流”,借由操作机器引导至富集室,再通过合适(在可能的情况下力求确保“针对性”最大化)的酶因子控制其规模的方法。“嘿,乍一看像极了指挥舞蹈,是吧?也有点类似于演奏一首歌曲。”一名刚入职的职员对操作机器输入了一条指令,然后对他的同事调侃道,“但是,如果再仔细思考的话,这就像是对一个危险的活物进行实验……”这虽然是玩笑话,却也并不是脱离于真实的描述:容器的密封层在最开始就创下了一天加固三次的纪录,此后这一频率虽然下降,但仍然使所有目睹这一切的职员们心有余悸。
(试验程序中如此的种种迹象,却并不会激起那些大人物们的兴趣。现在的实用性规模作业即将把“世遗物”的伟大力量“具象化”,而这才是授权这项实验,并用数不尽的财富支持它的人们所真正想要的。当初在得到“世遗物”的时候,他们那一副喜出望外的反应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滑稽。他们的确贪得无厌,然而他们的智慧亦无与伦比,这朵“失落的花瓣”物归原主,也是理所当然(至少他们自己如此宣称,也如此相信)。他们不在意账本上的那点儿墨水,因为他们所求远超财富本身,乃是“她的盛开”。有一首颂歌唱道“金刺莲花,于芬芳馥郁的海洋中,光辉璀璨/温暖;万千繁星固然美丽,不如静待/此处、彼处,回望、远眺/遍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韶华流水,她竟盛开”。这些恭维之词似乎是夸张过了头,可是谁又知道,一旦成功,她——存在的事物存在的意义,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理由——真正、完全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盛开,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亵渎她的闪耀,那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呢,这个世界?)
警报响得毫无预兆,把自鸣得意想继续施展幽默才能的职员和他的同事们吓了一跳。他们反射性地立刻开始检查各自负责的数据指标,判断“世遗物”的状况,分析可能存在的问题及其来源。男人的反应更快也更冷静,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容器室(祂仍然由于不可知的原因不能被肉眼所直视。如果运用【演算】,则能更清楚地听到弯曲场摩擦lime粒子的“声音”),随即迅速沿着源源不断、闪闪发光的粒子流转移到正在进行重要作业的富集室。
妥善加固了防护【结界】的富集室内,“酶因子”正针对性地与转移至此的“拟粒子流”相互耦合。按照实验之前先行完成的预备演算,耦合的过程被形容为“钥”与“锁”的咬合,目的是完成“拟粒子流”的“定型”,使之具备与“引器”相契合的条件。这一假设经过了严格验证,本应万无一失。但现在,咬合忽然出现了松动,刹那间璀璨光辉四射,粒子旋风(现在它有了一个科学的名字叫“场环流现象”)开始狂乱地舞动,如同笼中的野兽由于不堪囚禁而疯狂叫嚣一般,在容器的内壁上撕出了第一道裂痕,第二道、第三道乃至于无数道裂痕触目惊心地接踵而至。职员们不约而同的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几道操作指令被紧急地输入。可是,设有层层的防护【结界】的容器壁仅仅是勉强承受住了猛烈的冲击,想要重新束缚桀骜不驯的肇事者,这些应急措施仍然只是杯水车薪。
“唔,和试验里的情况有大差别啊……明明进行了完美无缺的预备演算,为什么仍然会出现误差呢?”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右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脸颊。
他的经验丰富,加以他天生对数的敏感,任何纰漏在他的查看之下都无处可逃。(正因如此,他能够凭借自己而非家族从协议的小小职员开始一路晋升,直到现在有资格面见眼前少女的地位。他自信自己不会犯下低级的错误。)预备演算没有也不可能出错。可……
“你当然知道所谓的‘希尔伯特旅馆’。”少女冷漠无情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与四周的一片慌乱格格不入。(他当然知道。一家拥有无限个房间的旅馆,所有的房间都被住满,却仍然有更多的人可以被容纳。)“一个从这个‘反直觉的无限集合’中产生的问题,令人困惑和畏惧的无可争议的伟大事实。它向我们证明了‘∞’的运算无法在常规的‘数空间’中执行,为了完成无数个运算,必须也必然会有无边的‘扩展空间’被创造出来。然而,当初‘∞’这个概念被提出的时候,多少无知的人竟然给予了尖锐的批评啊。”
她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戏谑、玩味,更多的则是嘲讽。仿佛一桶冰水将他浇了个透,一时间他竟然有些神情恍惚。他慢慢有些捉摸到她话语中的意思了:“房间”和“旅客”。隐藏在朴实的字面意思背后的那令人寒毛直竖的含义是那么简单而残酷。古时代的数学家们创建这个理论的时候,恐怕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为日后的世界带来了什么(更可能的是,他们“全面”地考虑过,但很遗憾的是,他们不明白,甚至,连他也忽略了,她……他们只需要……)。少女的视线似乎短暂地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下,嘴角难以察觉地略微上扬。(旅馆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原本隔绝在外的旅客即将变得不可阻止……第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她从华贵珠宝点缀的丝绸座椅上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起身,又朝着容器室内的祂轻飘飘一步步地走去,最后站在容器外壁之前。
(已经晚了……
两者相距不过几米,看着两者同处一框的他却忽然感觉先前的凉意爬上了脊髓。这种凉意让他想到在北边区的泰兹加-洛伦入湖冬泳的回忆,那种彻骨的冰冷与他纠缠了整整两天后离他而去。但这股凉意却仿佛自他自身的思绪之海腾升而起,缓慢但可怖地占领了他的五脏六腑,接着是他的大脑神经。
“宇宙是‘预定和谐’的,神圣信仰预先规定了一切的变化路径及内容,”他不知怎么记起了曾经在教堂参加的一次大型集会,身穿祭司服的枢机祭司在黄金、钻石和红铜铸造的神圣宝座(所有此类规模较大的教堂,在教堂高台上都会陈设这样一个永远“空荡荡”的“璀璨之座”,即独属于伟大之祂的“神圣之座”,高居上位,以向世人显示祂的无所不在。不过,抛开它的象征不论,这一摆设可真不便宜。)之下向聚集在大厅的民众宣讲《神谕正书》,“所有变化协调一致,早已预定,它们深刻地烙印于人的思绪之海。人人都当醒悟:预定之路不可改变,和谐不应破坏,万事万物都必须正确地前行……”
人的思绪之海中不仅有他自己的思绪,还有伟大的神圣信仰的意志、预定和谐的痕迹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幻觉和臆测,尽管人们通常对此毫无感觉。阳光穿过教堂大厅的彩绘玻璃窗,滤出多种颜色砌在一起,那一幅玄秘的图景深深震撼了他。
[神圣信仰的意志之下,他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噢,你有些小脾气么……”话语如同梦呓一般游于她的唇齿之间,渺不可闻。她伸出了手,不透明的纯白长袖套保护下的手,优美得仿佛艺术品的手,抚摸着颤抖得愈发剧烈的容器外壁。(谢天谢地,职员们都十分清楚自己的职责,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现在他们最好一口气也不要出……)安静得只有少女的极其细微的呼吸声。(她的呼吸是宇宙的气流。没有她,宇宙将寂静无声。)闪烁的太阳莲花一朵朵绽放,钟声荡漾,响彻宇内心灵。于是,(于她而言)十分轻易地,有什么改变了。宇宙之中有什么回应了她,听从了她的意志,显现了祂自身。一切皆是理所当然:粒子旋风的核心突然绽放出耀眼无比的光芒,从某一点(这一点是否能够在这已知空间内确定啊?)开始画出闪亮的曲线,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轨迹愈加复杂、不可理解。直到抵达了某一极限,所有亮线在刹那间失去光彩。
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有趣的家伙。”少女抽回了手,轻笑着走回丝绸座椅。侍从递上泡好的红茶(呃,什么时候?),她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浓郁的茶香惹得不少人忍不住咽口水。半晌之后才有第一位职员反应过来去检查新测得的数据。
“这,这是……”这个也许是所有在场职员里最善于保持头脑清醒的人——以及随后同样惊醒过来回到自己岗位上的他的同事们——对着眼前的数据发怔。为了补全自己心中的猜测,让它成为事实,并平息这些手下的职员们的疑惑或者惊讶,他走到他们身边,凑上前去。在看到数据的那一刻他就完成了【演算】。
旋即用手摩挲了一下脸颊。他转向了兀自悠然品茶的少女,单膝跪地,口吐颂言:“天丛小姐,‘太阳之花,她终有一日将无所不在’。”(啊,这句话简直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而被写出来的,如果他知道它的创作者是谁,他一定会好好感谢他。)紧随他之后,职员们也齐刷刷单膝跪地,重复了这句颂言。
他们成功了。“拟粒子”,也就是“世遗物”所辐射的类lime粒子的“动态具型化”已然成功——不折不扣的好消息。“世遗物”最重要的那部分秘密已经从被撕开的幕布一角暴露出来。他对那些奥秘虽不能完全领会却过目不忘。而她则无需刻意即已通通铭记于心。不管怎样,薪资和休假总算是有着落了,如果他足够聪明的话,还可以得到更多。当然,既然他的确是足够聪明,他就不会去索取额外的奖赏。
“天丛小姐……”少女的反应只能说沾了一丁点儿的“喜悦”的边,倒是那熟悉的、不可捉摸的情绪一如既往。将彩绘诗文的陶瓷茶具递给身后的侍从,一边无所事事地玩弄着自己的头发,她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他的身上。“尝遍了联邦各地,还是故乡的红茶最可口呢……‘老师’。”她说着轻轻吹了一口气,又抿了一口冒着热气的茶。
她最后的话语像一只手无情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初步规模作业成效良好,无不良反应,计划可照常执行。如若后续顺利,便将‘引器’带至此地。”她说道。俯首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祂。安静如既往。宛如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就像她一样。
在他的脑海中突然鲜活起来的,是一个冬日午后的记忆。
“从某种意义上说,您的猜想是对的……‘回路’的基本共性尽管太过隐秘,也因此被轻易忽视,但未曾也绝非可以消失……粒子虽然拥有撼动真实的能力。但它自身却并不真实。而这个悖论之所以成立……”
少女说完就离开了。她依然是那么傲慢,从不浪费多余的时间在他人身上。
穿过一道道防卫门,乘坐了一次升降梯,她最终离开了这座钢铁堡垒。对于实验的成果,她感到十分满意,肯定它足以弥补烦扰她的罪过:她之所以会于今日莅临此地,并非是出于抚谕的目的(这只能说是聊胜于无的附带效果罢了),而是只有她亲自降临,才能完成对“世遗物”的完全“影响”,从而勘探到隐藏在祂的表面意义之下的秘密。轻而易举,当然。广布了太阳莲花的恩赐,有利无弊。算是又找到一个打发时间的办法吧。
宏伟的钢铁城堡(同时集科学的造诣与艺术的美感于一身,它的设计者得意地将它称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杰作)之外,有一块平整开阔的平地被用作小型机场(它建在一座小山丘旁边的洼地上,在小山丘的山顶可以俯瞰这一整座秘密设施)。严格的交通管制封闭了任何非法闯入此地的道路,将这里营造成俗世之外的科学乌托邦。在这里工作的人们致力于最前沿的伟大事业,为了人类的福祉而奉献终生。
“人们只在梦中生活,唯有哲人挣扎着要觉醒过来。”
她不去感受这些源于她自己无比深邃的意识深处的呢喃,而是动了另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和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人有关,她是她的幼年伴侣,在许多年之前,她还尚未成熟的时候,她已经陪伴在她身边,围着她唱世间最动听的颂歌。在那时,她早已会对她说“真是可爱呀,我们亲爱的小姐”,也会郑重地承诺“小姐不必感到忧心,您将不会再如此”。她帮助塑造了她的幼年记忆,自身也成为了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并发挥其意义。现在当她已然成熟,真正负担自己的神圣权利的时候,连接她们的纽带不能说完全没有变化,但确实有些东西是依然没有改变的。
“楉……”她默默控制着思绪分支。庞大无垠的意识海洋中升起了一片迷蒙的雾气,一连串的连锁反应,需要无人能及的智慧与精美玄妙的【演算】。她最初开始这么做的时候,便顺利无阻地成功了,(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她既不免于惊喜又有些疑惑。没有纯熟或者不纯熟的分别。后来她明白之所以如此顺畅,只是因为她希望如此。这又是当时那个幼稚的她所没能及早理解的事情了。“……楉。”
于是,她得到了回应。lime粒子的“聚合现象”在她的身后发生。她没有回头去看。没有必要。因为只要粒子在她身边被调动,她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一道身影凝聚,姿态自然,好像是原本就在这里安静地沉思。她的头发带着令人惊叹的紫色底子,仿佛是簇拥在星辰周围的漫漫星空。她的脸有着习惯性的怜悯与忧伤,似乎下一秒她就会发出令人肝肠寸断的叹息。她就像是群花拥簇的一颗珍珠,在夜幕降临的静谧中安宁地呼吸,那么的天真、可爱,令人心碎泣泪。但是,这颗“无暇珠宝”唯一的瑕疵,是她的双眼不曾向世界敞开,仿佛视觉对她来说是一个莫大的罪过,拒绝它也寄托了目睹世间纷乱的脆弱的不忍,几乎透明的紫色纱布上印着一朵亮熠熠的太阳金刺双生莲花,也一并有些温和了。她是最接近她的人,有着令人沦陷的最善良的仁爱和最温柔的决心,她负担神圣的世俗责任,而她永远在为这个易碎的世界祈祷。她微微朝少女倾身,满怀赞叹地说道:“小姐……您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了。”
少女的眼睫毛轻轻颤了颤,对这句话置若罔闻。“两方面的路线,应当都正常。”
“是的。盈雪就联合的小殿下违逆一事质问内藤王公,冀霜则不出预料只见到了那个‘叛逃者’。盈雪正擅长的是那些折冲樽俎的事情,这自然不必担心。只是理应束手就擒的另外几人,他们的动向令人担忧。文楉以为,小姐,林少爷……”
“他暂且不论,以他的性格和能力,都翻不起什么风浪。”少女轻敛睫毛,看不出她是轻蔑还是恼怒。
“那么,小姐,且还可以窥见‘那个人’的现状:一样的软弱无能,自我怀疑。模糊的粒子幻影。弥漫的雾气。他还是停留在迷惘的层次,只是在鞭策之下连他自己也犹犹豫豫地向前走着:只要巧妙地一拨,就能立即倒下。只可惜他并非独自一人,还受到他人影响和保护。”
“依然不是很大的妨害。”
“是的,至少伟大的计划是完全安全的。当我们完全完成它时,他们的前面就再也无路可走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少女变换了话题:“楉,你是吾身边唯一来自归邑的人。你的忠诚,是吾最信任的。”
“小姐。”
“他显然没有找到自己观念中过于落后的地方,经过一年的荒废,果然即使是他也是颓废过度了。对自我意识捉摸不定,徘徊犹疑迟迟不行,不是过分的孤介自守么?可惜他不会听从吾的布谕,从而失去了去伪存真、升华自身的可能。”
她的私人飞行机和几架护卫机出现在天空中,朝她们所在的地方飞来。远处螺旋桨抽打空气的声音,和风吹起头发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只有小小变数的一天,可以说几乎没什么新意。受召而来的少女安静地侍立在她的小姐的身旁。太阳在天上闪耀着,向世界播撒光辉。只要是心怀感激的人,都应该承认这是神圣信仰存在最明显的证明。祂每日从东方升起,于白昼的末尾沉入西方的地平线下。从远自生命也未出现的鸿蒙初辟之时以来,便一直是如此。执意对此视而不见的人,都是苟活于世、自我欺骗的蝼蚁,罪不容诛。
“不过,现在最值得推敲的,应当是那两名万家的limer。对于那个‘叛逃者’的最终处理,将等到冀霜回来以后再做决定。但是,这个百依百顺的废物兄长,似乎还是怀有令人十分不快的幻想。”
“幻想,那是……”
“逝去事物的残影罢了。”少女的语调如覆寒冰,神情却依然缺少感情的流露。“吾最厌恶这种除了仅仅彰显自我的软弱、满足可笑的自我安慰之外,便毫无用处的行为。他们的思绪之流只会不辞辛劳地,从一种可能性冲向另一种可能性,但是徒劳无获,甚至受到损害,只因为区区的一厢情愿。神圣信仰赐予他们‘可能’,难道是他们用来随意挥霍的么?”
侍从的少女沉默不语。她从小就对太阳莲花宣誓效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宗鲜为人知的秘辛:堪称完美的太阳莲花功亏一篑,竟然是因为自身的崩溃。心血付之东流。闪烁金色光辉的家徽为之蒙羞,幼小的花朵也因此被催促成熟……这其中某些人的罪孽擢发难数。
“然而吾亦对此负有责任,无可推卸。如今再审查过去的命运之流,才醒悟吾在面对着她的时候,也会因为太过急躁,终究是有所疏忽。”少女说,对不能近及于她的风云淡然视之,“吾没有想到,她的考虑、她的智慧和她的思想,早已破除了加于其上的层层枷锁,深入到如斯深邃的境界……事之失败,实出有因。多少年来,世界归于安定,和平重临人间,无人再对太阳莲花光辉灿烂产生怀疑,一切变乱自她而始,理应自她而终。楉。”
“小姐,文楉谨遵诫命。”
“你依旧如此聪慧。”
原本受召而来的少女湮没于虚幻的光晕,光辉消暗,归于无声的黯淡。
私人飞行机降落在停机坪上。少女注视着它。很快,再过去屈指可数的日子,她无需有意驱动【哲学演算式】便能做到消距离于无形,免去徒步的烦劳,一并消饵各种纡尊降贵的言行举止。现在她迈步向前,走上了雕刻“太阳金乌及金刺莲花”家徽的飞行机。她的侍从们将乘坐护卫机随行。虽然名义上这是出于护卫的需要,但是实际而言则是仪仗的意义更多一些。
飞行员推下了操纵杆。螺旋桨重新开始旋转,把他们拉离地面。不一会儿后,几架护卫机也升入空中。它们分列两侧形成梯形的队列,整齐地飞离了机场,飞向“幸存世界的心脏”。
空中管制覆盖了一大片区域,比必要的范围还大了许多,飞行机也全部应用了协议最先进的隐形技术,足以百分百确保行程的绝密。飞行速度虽快而十分平稳舒适,少女自在地品味着红茶,她的冰凉冷峻的双眼睥睨着脚下的土地。“幸存世界”,这里生活着的人们早已像小羊羔一般安于现状。她也曾怀疑这群羊羔们有一日终会长大,终于会记起自己和他人一样是这广袤大自然中平等的一员,叩问起“大浩劫”之前宏大的世界与她的繁荣的文明。然而这样的担心纯粹是多余的,温顺的“小羊羔”们对他们的“饲养者”满怀的是敬畏的感激:由于感激而产生信任,由于敬畏而相信这份信任。“强力与信仰”,白金瀚联邦半个世纪的盛名如同天空中高悬的太阳,在祂永恒炽烈的光辉之下,他们获得了的那可怜的幸福感与未经灾难的自我安慰都显得如此灿烂美好,好像那就是人生天然的真实,而非后来的人们强加的自我欺骗。但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人,至少枷锁不应该被当作恩赐,欺骗也不应该被当作是安慰,外表是项链的东西被套到脖子上,也应该思考那究竟是真的项链,还是束缚奴仆的项圈。人如果连怀疑的本能也失去了,他所认识的那个“自我”又有多少是他自己呢?
人皆有尊严,他们有权利怀疑加于他们身上的、而非他们天生具有和有义务具有的一切。但她所受的教育和那彰彰在前的殷鉴都在告诫她为了世界的稳定、全人类的幸福,这些手段又都不可缺少:不能允许人类离开这唯一正确的“预定之路”,无论这同时意味着什么。人类是渺小的,为了成就伟大,就应当付出代价,这是亘古不变的冷酷铁律。欺骗确实是残忍的,但既然人们欣然接受,认定它是世界美好的一部分,那么残忍的欺骗又何尝不是医治创伤的良药?联邦一直是这么做的,她正是这样建造了如今稳定前行的世界,这是真理,而尊严只不过是人性。
可是,辽阔土地上的人们,和这一平衡一样终究不是永远不变的。遥远冰雪的北方、海滨边陲的西方,都嗅到了可乘之机而蠢蠢欲动,位居中心的联邦中央号称“世界的心脏”,同时却也处于四邻环饲的危险境地。而这惨淡经营、长久稳定的宝贵平衡所以破坏至此,最初始于一个目空万物、拥有令人畏服智慧的年轻少女,现在,则是一个外表人畜无害、闲散风流的青年。
从起飞到降落所花费的时间和她预计的一分不差,很快她走下了飞行机,踏上了白金瀚宫的土地。她穿过一座座宫殿,殿前身穿太阳花制服的卫兵眼见她的到来纷纷向她肃立垂首。他们很清楚来者的身份,清楚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清楚逾矩或失职的后果。有一座宫殿前只有一对獬豸,她经过了它们,穿过了这座宫殿,神色如常。
最后的,也是她最终进入的宫殿内悬挂着巨大的蓝色水晶吊灯,柔和但并不黯淡的光辉照耀着缀满各色雕饰和宝石的座位。所有的一切陈设都围绕着伟大的神圣信仰。说是“围绕”,其实是因为,这座较小却最为奢靡的宫殿,只有象牙和金银装饰的天花板壁画是不外连篇刻画神圣信仰的,至于四周的墙壁上,则绘满了一系列联邦中央统一“幸存世界”的战争壁画,从军队崛起政治建设,从经典战役到纵横捭阖,只是披上了神圣信仰“神启”的外衣之类的东西而已,说它不是为了炫耀太阳莲花的伟力,也就对于“小孩子们”来说没什么问题。不过,抛开壁画所表现的东西不提,它不愧是这座“联邦心脏”、“幸存世界”中心宫殿的壁画。创作它的顶尖艺术家成功地通过它们在室内营造了庄严肃穆的氛围,并聚焦于天花板壁画上的璀璨太阳莲花与耀眼的、悬挂着的金色长剑,向来者宣示白金瀚宫——尤其是它的主人——的威严和权力。
她走进这座宫殿,或者说,一间独立宫室的时候,宫室中央的御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水晶吊灯把他笼罩在一片威严而不可平视的金碧辉煌中。站在门口朝他望去,总是莫名其妙地要矮上一截,并且心生畏惧,也不知道是因为室内氛围的缘故,还是御座上此人的气场所致。见过此人的人都说他不愧是手握权力的霸者,锋利的眉毛好似刀削过一般,浑身的霸气在百步之外也令人上下悚然,宛若战场上的杀神。然而他实际上并未指挥过军队:联邦已经未起狼烟半个世纪了,最初建立联邦、统一“幸存世界”的早已要么西去,要么也是风烛残年了。
但是少女是个例外,她并不在乎这些东西。她是否有在意的东西,其实无法以常人的标准进行判断。她来到此地,并非和他人一样,是蒙受殊宠,受到召唤。她的作风,便是兴至即来,兴尽即去,即便是面对眼前此人,也不足以让她哪怕丝毫尊敬。
会面既然,谈话无需繁文缛节,便要开门见山。只不过,在这场日后被视作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谈话即将开始的时候,却首先被一名随后赶到,身穿太阳花制服的人郑重其事地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