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丢个孩子。
村里人家和人家之间的建筑凑得近，也就这么十几户，显得整个村还没足球场大呢。可就是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全体动员起来给翻个底儿掉也没找到孩子，我们这帮大人不得不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周边的树林、水塘、还有公路沿线。
丢的这个小女孩也就十五六岁，平常看着挺老实的，要不是有什么能让她离家出走的委屈，很可能就是遇上坏人了。
希望不要是后者。
我一边暗自祈祷，一边跟孩子爸妈往小道树林那边找——因为我是城里来的老师，平常孩子们又都比较信任我，所以这次重要任务就给我编到了和孩子爸妈一组。
过了秋分，七点钟的天就已经足够把人藏进树林里了。我一边挥着手里的鸭舌帽，把乱哄哄的飞虫赶走，另一只手拿着电筒照着左右的路。
身后的孩子爸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居然还吵起来了。我一个人走在前面觉得特别尴尬，正犹豫要不要先让他俩平静一下，村长家儿子的电话就来了。
“老师啊，你们都在一块呢吗？赶紧回来吧，人找到了！”
一听人找到了，我的疲劳瞬间从心脏泵到全身，一股热血顺着耳朵直冲太阳穴。回到她家里，小女孩正坐在门口一声不吭，旁边站着村长，时不时还说几句鼓励的话。女孩的爸爸上前抡起手就要扇她似的，倒是女孩跑得更快，一把扑进我怀里哇哇就哭。
怎么回事啊？我给村长递了个眼色，他叹了口气说道：“家里让孩子嫁人，她不想。”
嫁人？才十五六还没成年的小姑娘就能嫁人吗？我看了一眼她爸爸，对方却反倒不敢和我对视似的，别开了视线。
我不要嫁人。我似乎听见小女孩小声嘟囔了一句，可孩子马上就被她妈妈从我怀里领走了：“老师，谢谢您了，今天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天不早了，您也早点回家吧。”
“行，我刚都跟孩子说了，有啥委屈别怕，你们也别再训她了。那我跟老师这就回去了。”村长替我跟孩子爸妈道了别，就带着我往回去。路上他跟我透露了一些，据说孩子早婚是村里的习俗，像我这二十几了还没结婚的人，刚来村里的时候大家私底下还当我是怪物呢，好在处时间久了，也就当我是自己人了。
“这孩子说，她还不想像妈妈一样在村里过一辈子，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看看自己能给别人做些什么。”村长说完看了看我，我没法接着说什么，只能尴尬地陪着笑，毕竟这个层次的思想，不用想也知道是我教的，而且全村都知道。
“老师啊，要说出身，其实我家也不是村里的坐地户，想法上反倒更支持你这边。但这次搞不好，我担心村里的封闭思想跟你合不来，严重点的话有可能会引起大家的排外来。”
说这话正好走到我家门口，谢过村长的提醒，我又进了自家的门。大概因为他刚才的那一番提醒，我总觉得灯光下的这间小房变得陌生起来，反倒是关上灯之后的这大片的黑暗对我来说更有安全感。
如果是在我出生的那个大城市，十六岁的小女孩应该还在高中接受着良好的教育，虽然说作业会多点、升学的压力会大点，但大家却可以在休息的时候穿着漂亮的衣服、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和朋友们一起去逛街看电影。记得我自己那时候，甚至还在顶着学习的压力去弹起了吉他。
*
“你居然在这里？”
我抬头一看，是楼下班级经常会见到的一个女生，虽然我现在还叫不出她的名字，但对方似乎一直把我当师父看，好像连她班班主任老师都知道。
“你好啊，吃完饭了吗。”我简单地向她挥挥手，又把头转回夕阳落下的方向。高三的暑假是应考生突击复习的时间，每天的课加上晚课都和平常无异，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却迎不来假期的我，每天晚课前都会跑到学校旁边的过街天桥上看夕阳。桥下是一条东西向的大马路，单向就能容下四车道，晚上下班的时候路上的车也不如早高峰那般多，从两旁走天桥的行人也寥寥无几，所以一个人站在桥上靠着栏杆，对着似乎就住在道路尽头夕阳写下自己的回忆，就成了我在紧张的日程表当中唯一算得上情调的加餐。
“还没，我最近想减肥了，就没吃。”
“会死人的哦？”我说道。
“不会吧！”
“我可不打算让你去试试，你要是敢不吃晚饭我就揍你一顿，到时候让学校通报一下我打人的原因怎么样？”
听她好像很失望地哦了一声就走了，没过几分钟她带了一个手抓饼和一根特别显眼的糖葫芦回来了。
“这个给你吃。”她左手拿着手抓饼往嘴里送，右手就把糖葫芦往我跟前递。
“我不吃女生东西，谢谢你。”
她一边嚼一边嘟囔了两声，好像是说她手不够用。我看她腮帮子鼓鼓的样，有点想笑，索性接过她的糖葫芦。
跟夕阳的颜色一样，说不定夕阳也是这种微微酸的味道。
“剩下一个你怎么不吃啊？”她吃完，看看我手上还剩一颗的糖葫芦问道。
“都吃完了剩一根签子拿手里多尴尬，桥上又没有垃圾桶，等下去了把这一颗吃了直接就扔了。”
“果然是文明好少年！跟咱们高一刚开学的时候一样。”
“高一？”都过去两年了，我想不起她说的是什么事。
“刚开学那时候，你嚼完口香糖到处找垃圾桶也找不到，最后来了一个扫马路的大爷，你还问他可不可以把口香糖扔到他的网兜里，还跟人说了声谢谢，结果人家大爷说你是全校最有素质的学生，还说应该他谢谢你。”
这事我记得，可没想到居然还有别人能把这么点小事记到现在。
“真可惜，还以为最后那一个是留给我吃的。”她开玩笑地说道。
“别闹，我吃剩下的你也不嫌脏？”
“嫌脏啊，但是你要非得给我的话，我也得给面子不是？”
学校这时放起了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每天这时候的几首歌就算是晚课前的预备铃了，为了减轻点学习的沉重气氛。
*
我顺着这铃声爬起床，洗漱过后来到每天上课的地方。村里的孩子凑一起也就十几个，昨晚出走的孩子没来，缺了一个就让课堂显得有些孤零零，可这两三天陆陆续续，来上课的孩子越来越少，到最后竟变成了一对一的小班授课。
正在疑惑的时候，傍晚村长来到了我家。看他似乎面带难色，我猜到了可能是他之前的提醒成真了。
“老师啊，实在对不住你。我也跟村里这些孩子家长沟通过，但大家无论如何也想让你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