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等到第二天白天,总觉得带着一身朝气去走一条灰溜溜的路会让我浑身不自在,趁着夜色,那些积极的声音与画面便不至于太过肆无忌惮地取笑我。
出了这个村,再顺着公路走上一会儿,确保不会被村里人看见之后,我靠着路边一块里程碑,坐在我的小拉杆箱上。
“梅菲斯托。”
我小声念叨起这个名字的瞬间,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瘦高个男子凭空出现在了我身后。
去年冬天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便像这样从空中划开了一条缝,不经你任何允许,便出现在那个叫做家的、最让人有安全感的空间。
“我叫梅菲斯托,来打个赌怎么样?”
当时他这样说着,让我想起了歌德的《浮士德》,只不过我并不是那位博士。
“我可以给你任何一种非现实的能力,只要你能描述得出来。像是点石成金、永葆青春这些都轻而易举,不过我确信你并不会想要这种过时的玩意儿。”
“我没兴趣,”我像平常拒绝别人的聚会邀请一样简单地拒绝了他,“但我还是愿意听听,像你这么有名的大恶魔,怎么想起来盯上我这样的小人物。”
“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谄媚,也不轻蔑,好像这样一个问题并不值得他使用表情。
“你真是恶魔?怎么像是中二病一样。”
听完这话他终于笑了,看上去他一直在等我的质疑似的:“这样吧,我先告诉你明天大乐透的号码,明晚开奖了我俩再见。”
这就是我和这位不速之客的第一次交流。
“老师,”说这话的时候,他像那次一样不带着什么感情,这反倒比任何嘲讽或是安慰更让我舒服。“你把五百万的彩票扔马桶里冲走那劲儿,可比现在威风多了。后悔了吗?”
我没说话,因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后悔,不过我知道他说的并不是钱的事。
天好像掉了几个雨点,梅菲斯托手腕一翻,变出一把雨伞举到我头顶。
“不用了,谢谢。”
听着偶尔雨滴打到头顶叶子的声音,他没再说什么,我也没什么想说的。我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有几分钟就是第二天,这时候除了梅菲斯托,或许我真的找不出一个可以聊聊的朋友。
越是珍重的人,就越不想在自己最失落的时候去打扰。
一切的一切,下决心一咬牙就全能摆平。
你只要在一旁看着我就好了。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今天才意识到,自己除了拼尽全力时的畅快,这么些年什么也没攒下。
为打发眼前的疲劳和寂静,我让梅菲斯托说点什么,他只是把两臂交叉在胸前架着伞,耸了耸肩说他也没什么话题。
“话说,你从浮士德的年代活到现在,这么久了,你为什么活着啊?”
“那你觉得如果哪天,朝生暮死的蜉蝣这么问你,你想好怎么回答它了吗?”梅菲斯托反问道。
“说不定,它烦恼的事在我来说根本什么都算不上,我烦恼的事它也可能根本就不理解。反过来啊,它们也许会为一些微乎其微的事而快乐,只不过也高兴不上多一会儿。”
“你又不是蜉蝣,怎么知道这么多?”
“你又不是我,怎么就知道我不知道?”
说完庄子的这句著名的辩论,我那无所适从的心就好像夜晚掉进河里的人,突然够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一样。
“生命长到我这份上,当然不可能像你们人类一样去规划一生吧?就看你靠着这块碑,写的也是多少公里,不是多少厘米。所以这压根不在一个维度上的事,任你怎么考虑也是白费。”
“也有道理。那我再问你个问题,以前是浮士德,现在是我,你是根据什么去选人跟你对赌的?”
“你也读过后来歌德写的《浮士德》吧?跟我对赌的人类没几个,你就拿自己跟浮士德比比好了。”梅菲斯托说道。
我回想着浮士德的冒险故事,或许一直醉心于学问的自己跟他还有几分相似吧,但现在的科学技术这么发达,学识比我高的人虽然身边没有,但满世界绝对多到让这恶魔数起来也会觉得累。
看来方向不在学问上,那难道是人生的态度?虽然我们学校的学生都知道我是风格最奔放的老师,但我想这也仅限于在大学校园里,出了这片以严谨为基调的学术净土,到处都是比我更会享受人生、把握当下的人,应该也不是因为这个。
“我以前一直想做出点不一样的事情来,谁都做不到的,只有我能做到的那种。当英雄这事,有过一次就可能让人上瘾,因为把奇迹握在手里的感觉简直比任何成就都让你兴奋。可我后来发现,越是伟大的奇迹越是隐藏在平凡中,我们没法去现场亲身感受,但它就那么真真切切地改变了我的生活。就像那些写在历史书上的大事件,甚至还有隐藏在它们背后的每一个细节,看上去遥远,但从过去通往现在的路却正是用它们铺出来的。我现在觉得,能把奇迹握在手里、带回到平凡之中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所以你这次选我,保不齐也只是一个随机事件。”
“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当初靠着手头那么几个家底儿,就敢把五百万的大票直接顺马桶冲走,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也看得出来你跟一般的穷秀才不一样,不光会拿道德约束自己的行动,而且真不拿钱当回事。如果心里没有比财富大上几倍的欲望,你是做不到那么平静的。”
梅菲斯托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或许更喜欢把欲望说成志向对吧?我虽然生命很长,但也并不是在无聊的时候才会漫无目的地随便找人,你志向的强大到了可以和恶魔的欲望对峙的程度,所以我才会选你作对手。”
志向。
想想我当初接受和梅菲斯托对赌,也是为了尽早完成我必须要做的事,所以才放弃了那些看起来可以让我更接近一个超级英雄的能力,而选择了一个看上去土得掉渣、但对我的目标来说却更为实用的“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