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涌起的恐慌让我站起了身。但她——胆怯的她却拉住了我的手。
与艾丽斯如同孩子那般高于常人的体温不同,她的温度稍稍有点低。那样温凉的感触,不知为何.....让我平静了下来。
而另一方面,这个孩子(虽然还没有看见脸)给我留下的印象,总觉得像是一只不亲人的猫。如今,手指所感到的她的感触,正是她希求着接触的证明——正如同被冷淡的野猫突然蹭过了小腿,如此离去,不免让人不忍。
仿佛在品尝着手掌的机理,她愣愣地注视着自己伸出的手,在我轻轻回握之时,才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对、对不起......”
飞快地缩回手臂,她带着哭腔缩回了椅子后面。注视着我们两人的——该是她侍从的那人,沉思似地轻轻耸肩。
“嗯,咳。既然我家大小姐都这么主动了,还请阁下有点耐心——看在她的面子上,最好也能稍微对我们信任一点.....被她主动拉住手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可是低到近乎为零呢。因而,为如此奇迹感动,然后好好坐下来把话说完吧。”
瞥了一眼依然缩在椅子后,但确实在向这边悄悄窥探的她,我叹出一口气,坐回了原位。
“......‘勇者’,刚才提到了这样的字眼吧。”
冷不丁的,作为侍从的男子如此发问。她焦虑地惊呼出声,我只是平复住呼吸,看向了对座的他。
对我的目光熟视无睹,他语气平淡地继续说道:
“‘勇者’——这样的称呼,在圣国.....不,在全世界范围,都只会指代那一位吧。迪利安·英忒美,击败了‘血海’,将‘极恶’收归麾下,在雇佣战争中凭一己之力便让白甬的反击停滞于边境。因其人实力、气度、品质皆高于凡人,高于英豪,‘英雄’——这样的称谓已然无法满足仰慕者的崇敬,故即便当今世界已然没有能够与之对立的‘魔王’,王依然赐予其‘勇者’的称号。”
“勇者其人,仰慕者众多,但其子裔却声明不显。在前往边境失踪后——倒也有传言称他的消失与关系恶劣的兄长芬恩公爵有关,本该没有留下后代.....”
“但是——‘勇者之子’?我家大小姐这么称呼你了吧.....而从你的反应来看,恐怕,并非虚言呢......”
一直沉默着的‘大小姐’(?)小声开口:
“......勇者切实留下了血肉,这点在数年前......某次婚礼中已经被公爵披露......”
那个时候.....呢。的确,那是我对外的初次亮相,但是.....完全不是美好的回忆啊。
她是——
“我们见过吗?”
这么问出口后,她却哀伤似地,轻轻摇头。
“如果是如今这样......面对面......的事情是没有过的......但是,在这之前,在很久以前——”
(就已经,紧紧相连了啊)
但终究,言语停歇。三人间笼罩了沉默。
摩挲着下巴,侍从被她揪住了衣角。
她小声地呢喃着。
“真的没问题吗?......不,我的工作毕竟是护您周全.....”
他从黑暗中投来审慎的视线,被斗篷所覆盖的她焦急地戳着他的肩膀。
“如果是他的话......”
“即使你这么说,我也不明所以.....算了。真有什么问题,我来担着就好。不过是弱不禁风的家伙,应该闹不起什么风浪。像小鸡一样瘦弱.....一只手就能拎起来了。”
喂喂,我其实,能听见哦?
释然一般卸下了肩膀上的力气,他最终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根据你的反应,是该可以明白阵营所属了。好好看着,别惊讶哦。”
轻拍退缩的她的后背,小小的少女凑近了。
将遮挡住全貌的兜帽略微拉开,黑暗中的——比黑暗本身还要纯质的黑发,以及......
微微发亮,红与蓝的异色瞳带着胆怯。
哑口无言地看着她重新把面貌隐藏在布面下,我回想着差点脱口而出的异名,尝试着向他们解释起了我们入城的缘由。
·
幸而,这并非是很艰难的对话。从中途开始,我实际会话的对象就从怕生的公主切换为了好歹能够流畅对话的男子。他说,他叫作莫撒,如今作为公主的护卫陪侍在身边。虽然很好奇其他护卫的去向,但提及这一点时,他只是耸了耸肩。
“其他的护卫.....不存在那种东西的。虽然不知道你们得到的情报是怎样一回事.....但是,实际上,也就是某位不提起名的伟大人物把自家女儿派遣到远处的城市,同时只是让她自己雇佣护卫。唔.....你看吧,毕竟是这样的性格,最终也就雇佣了我一人。”
“若说那位大人不知道内战爆发的消息,恐怕不太可能,对于常人而言,这算得上是场突袭,但是,顶头的那些大人物不可能没有看到前兆.....明明是‘有可能遭遇波及的城市’——但这位父亲却将她毫不犹豫地丢到了此处.....”
在他愤懑地说着这些的同时,少女轻轻揪了揪他的衣袖。在回头看见她隐藏在阴影中的神色后,莫撒停下了。
“.....嘛,不管怎么说,如今还是派来了援助者。我的担子,好歹是轻一些了。”
看着街道上的阳光,他以此为这个话题作结。
“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找到你的同伴。从我们这边的立场而言,如果由你去找到自己的同伴,再回到这里与我们汇合,是最好不过了。但是呢——”
他看了一眼不满的公主殿下,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我的脸。说实话,那样的目光,总觉得不太让人舒服。
“——无论是我的雇主,还是我本人,都不太愿意让你涉险。好不容易聚拢到一起,再分开未免增添变数。那么,目前而言,你也是我的保护对象了。你对共同行动这件事,没有异议吧?”
娇小的公主从斗篷下投来了在意的目光。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似乎,确实想要和我待在一起。
在站起身后,她立刻惊慌地从椅子后跑了出来。能看得出,她在犹豫着是否要拉住我,却又始终把两人间的距离保持在一定界限内。
......是生怕遭到拒绝吗?
不自觉地叹出了一口气,真是奇怪的孩子呢。
“走吧?一起去找到我的同伴——你的护卫。”
在我发出邀约后,她才放心地慢慢凑近到了身边。仍然坐在椅子上的莫撒不知为何赞叹地砸了砸嘴。
回到街道上的阳光下,她为了躲避刺眼的阳光躲避到了我们身后的阴影中。片刻的沉寂后,衣摆被拉住了。
向着晴空吁出一口气,莫撒拍了拍我的肩膀。移动到我们身前,侍从头也不回地说:“这样,足够遮阳了吧。那么——大小姐,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握住他的手,和他走在同一排比较好。”
身后的拉力突然增大了。她停了下来。
在我回过头时,她战战栗栗地伸出了手。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自己斗篷的领口。连嘴唇也被遮住,只能看见异色的瞳孔闪闪发亮。
“能、牵着吗?”
在我忍住羞怯,握住她的手之前,高大的佣兵平静地等待在前方的烈日之下。他魁梧的身影确实足以遮蔽下两人份的阳光。
·
.....尽管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但我却完全没有在看周围的景色。照理说,这座迷宫般曲折的城市与古老的建筑,对我这样一个眼界狭隘的人而言该有着异样的吸引力。但是,身边与我一样紧盯着地板的人也不是没有.....
像是某种小动物一样,乖巧地握着手。走在一旁的歌莉娅因为兜帽的遮蔽,完全看不到脸。但从帽檐下垂的幅度来看,大概也是在低着头吧?
在她一脚踢上台阶的棱角时及时停住了她的步伐,她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是,您不会在打瞌睡吧?”
她细微的颤抖通过手掌传达了过来。
“.....只是,那个、闭着眼睛,而已。”
“这样,很危险吧?”
稍微用了严厉些的口气。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蹭了过来。
“哎哎?”
之前只是牵着手.....这样。其实和拉着一个小孩子走路没什么差,多余的想法只是我自己的心理因素.....但现在.....
这不是直接抱上来了吗!
“.....公主殿下?”
“这样、不会摔倒了。”
但我很难走路.....这种话,不太能说得出口。
求助地看向走在前面的莫撒,他只是淡然地哼着曲调奇怪的小曲,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后面的情况。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姿势,实在太过羞耻了。
她倒是把头埋在阴影下面,完美地避开了路人的视线,但我却要面对那样带着笑意的注视。
折中一下,至少不要是这样奇怪的姿势.....
“这样吧,公主殿下,您先把手松开。”
顺从地松开了手,但指头依然揪着衣角。
姑且把她的手移开,然后蹲下来。
“上来吧.....”
在犹豫片刻后,她以相当生硬的姿势爬上了后背。
这样的话,就如同背负着自己的妹妹一样,我想。而目睹这样情景的人,大概也会这么认为吧?
她将脸颊埋向了我的后背。我向前走了几步,并不觉得自己担上了额外的负担。
体温相互交融着。虽然处在烈日下的世界,身体却如同浸泡在温水里一样舒适。
我对自己的感受产生了疑惑:
明明是不曾见过面的人,为什么,她会这么亲近我?
明明是不曾见过面的人,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地.....怀念?
如同与之前某个柔和的世界中邂逅的某人再度相遇,那是早于母胎,在降生之前的——
在跟随着莫撒前进了一段时间后,背后的她,已经发出了平和、细小的鼾声。
·
“艾丽斯?怎么了吗?”
因身后的少女停下了脚步,赛瑞亚斯不得不离开护卫们,等候在她身旁。
轻轻揪扯着自己的金发,她烦躁地说:“总觉得,在哥哥身上发生了什么讨厌的事情.....”
“和夜大人.....看来,得快点找到呢。你也不要太慌张,他毕竟不是个显眼的人,也有着一定的警惕心.....如今城里叛军的势力薄弱,该是没有问题的。”
悄悄抬眼望去,周围的护卫们并未在意,于是他继续说道:“巴布瑞泽对这附近很熟悉。虽然可能违背了我们协约的内容,但我还是让他自己去做事了——首要的,还是找到和夜大人。反正,只要科斯特大人不过问这件事,也就代表默许了。”
从那位领队对其的畏惧来看,恐怕巴不得不与‘壮汉’同行吧。
注意到队伍的一部分停滞了下来,与领队走在最前方的芙兰默默地折返了回来。她轻轻握住少女的手,在犹豫片刻后,还是摸了摸艾丽斯的头。那样的动作,当然是模仿着某人的。
被她赤色的瞳孔安慰似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艾丽斯回握住她的手,继续跟随队伍前进。
保持着一段距离,年老的骑士在最后动身。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队伍末尾的少女们。
关于‘明焰’——很危险。科斯特的年龄应该早就从学院毕业了,即使还在使用学院的资源,也不大可能见到计划中的另一人。
但是,目前仍然就读着的公爵之女,却很有可能已经与那人接触过了。
如果那样.....她难道对这样的违和没有任何感触吗?
除去与领队以外的事情,一直保持漠然神色的她,实在是难以揣摩心思。
完美无缺的计划出现了一丝微小的裂缝。他稍稍也些不安。
但他们并非处于同一个世界的人物.....无论看似如何接近,也无法互相触及。
只能但愿,下次相遇时,所有事情已经结束了。
那时,真正的,有关友谊,有关笑意,有关善意的萌芽,才能够萌发。
而她们微笑着前进的背影.....毕竟只是插曲。
背后背负着的剑刃在他心意的动摇下微微蠕动。锯齿状的锋刃刺穿兽皮,嵌入衣服,触碰到了疤痕。
呼,他自己的事情,也要想办法处理掉才是。
·
他们一行人就着地图,在细如羊肠的小道中行走着。这些阴暗的所在,在几十年来第一次迎来了守卫的光临。踏着残破的石砖和涌出的油污,他们叩响了每一道门。那些破败油腻的寓所中,很可能隐藏着叛军的据点。
依照上级下达的文书指示,守卫们自觉无视了这样一行人。科斯特他们到达此处的目的与守卫们截然不同——作为城市中的隐蔽处,公主很有可能正藏身于此。
老实说,在这么庞大的城市中搜寻一人,未免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公主毕竟是王所看重的下一位继承人,不可能会独自前往此处。随身应当配备了相当人数的卫队才是。足以收纳如此队伍的旅馆已经一一打听过了,剩下的,即是民居。
公主身处此处的情报,确乎只有王室那边掌握。实在是很神奇的情况。明明她访问了这座城市,但在科斯特拐弯抹角地向那几位议会里头的人物打听后,那些大人物竟都对公主的到来一无所知。
拉住最近的守卫,科斯特欣慰地看到对方脸上并无嫌弃的神色。想必这些地方,也由之前交涉的贵族打点好了。他和缓地问:
“这附近,有从军的家族在居住吗?”
年轻的守卫打量着周围墙壁上几乎已经不可见的标识,最后指向了巷道深处。
“这附近.....说句不好听的话:是贫民区呢。住的人形形色色,杂乱无章......若不是今日可能会成为叛军窝藏的地点,平日里巡逻队都不会过来。但是,虽然是人渣的聚集地,却也有例外——在那里头,最深处,有一户正直清白的好人家。是在独立城邦纳入版图时期,从王城过来的治安官。他家一直与军队有联系,说是世代从军也没问题。不过,很可惜的,如今门庭冷落,唯一的儿子终身待在军队里面,并无配偶子女。偶尔才会回到城市里来......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这位老人,如今在——?”
“前线。估计是退役前的最后关头了。却刚好赶上叛军.....我这种人啊,会直白地说‘真倒霉’——但是呢,他本人,那样高风亮节,终身献于圣国的人物,恐怕会觉得,这才是最好的退役方式.....谁知道。据说,他在离去前向议会提出了领养孩子的请求,如果能够回来,想必该会如愿吧。”
向提供信息的守卫表达了谢意,科斯特向前几步,停留在了狭道之前。
虽然被告知了目前无人居住,但他在观望片刻后还是独自从狭窄的墙壁间挤入,来到了黑暗中。
巷道上方被充当雨棚的木片所遮盖。留存着暖意的灶台与锅盆放置在相对的台阶上。在两侧台阶中间的凹陷处,碳灰漂浮在厨余污水中,流淌进更深处。
沿着在污水中踮起的砖块,他小心着不要一脚踏进污秽,慢慢来到了污水交汇成的湖泊——本该是这样。
一时间,铺面而来的风与阳光让他停下了。
在这样拥挤、脏乱的尽头,是附带着花园的寓所。
被建筑的棱角切割为圆形的天空,向这里输送着自然的气息。污水顺着挖出的沟渠流淌进泥土中,养育出绿得油亮的草地。在包围着这一切的墙壁上,只有一面墙上开凿出了木门。古旧的门牌倾斜在之上。它由一条淌过草地的路径连接,两旁甚至附带着一排木质的栅栏。
观赏着如此景色的不止他一个人。虽然包围着的墙上只有一扇门,却凿出了无数扇窗。窗户都大大地开着,以便迎进这样恶劣的居住环境中所稀缺的一切。
注意到其中几个窗口后的视线,他友好地点了点头。随后掉头走回了同伴身边。
那个守卫依然待在那里。他带着一种自豪的神色等待着,想必是知道了那之后的景色。
“真是,很有情调的老爷子呢。”
这么和他搭话后,青年笑了。
“是吧?我小时候只觉得是个严肃得让人害怕的大叔,但现在,却很高兴自己的城市里居住着这样一个人呢.....希望他能回来,继续打理啊。那个时候,想必将承载了荣誉,并陪伴着‘家人’吧。”
在为这个素不相识之人的安危作了一番祈祷后,他们告别了守卫,回到了亮堂得刺眼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