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我如往常般来到那处草地,却发现空无一人。
“艾丽斯.....?”
即使这么呼喊,也——
“嗷呜~”
“唉?”
听到这样的声音,我折返到身后的花坛前。
在一堆不知道是什么花的覆盖下,狐狸探出了它的鼻子。
抓住它颈间的项圈,把相当不愿意离开花丛的狐狸强行拽了出来。我才发现它的项圈上还别着一张纸。
——未婚妻大人已经到了,人手实在不够,没办法偷懒了呢。哥哥带着狐狸去后山走走吧。
“那家伙去帮忙真的没问题吗?”
狐狸发出像是叹气般的‘嘘——’这样的声音。
“唉唉,你也这么认为啊。”
抚摸着狐狸顺从地挨上来的脑袋,它贴下了耳朵。
“.....所以,今天暂且只有我们两个喽。”
尽管故作开朗地这么说了,但是.....
没有艾丽斯在果然还是少了点什么呢。
狐狸似乎也有些哀伤的垂下了头。
拉起狐狸拖在花坛中沾了不少泥土的绳索,它晃动着脑袋甩下了身上的灰尘。
“那么.....走吧。”
虽然它依然相当依恋花坛中的阴凉,但在我的拖拽下还是不情愿地迈开了短小的腿。
·
城堡里的气氛很不适合散步。
即使是平日里绝不会有人接近的小径,今日也挤满了喧嚷着的佣人们。花园中也不再有那些用慵懒象征和平的人们了——他们想必都已经带着侍从聚集到城门口以及大厅中去迎接宴会的另一位主角了吧。
话说回来,我至今都还没见过那位即将订婚的表哥呢。
叔叔说过我也要参加宴会.....那时应该就能看见了吧。虽然也并非真的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对人,但果然,提到婚约这样的事情总觉得像是遥远得难以想见的东西。如同存在于童话、纸张的文字化作实体现身一样,下意识地渴求目睹,也并非奇怪的事情。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远离人群的地方。
说来奇怪,即使是今日这样人数挤满了各个厅堂的日子,后山这边也依然如同平日那样冷清。
偶有的鸟鸣与城墙上木炭倒下的清脆声响立刻就将此方化为了异界。
走上城墙时,依然是那样一堆由于水汽而弥漫出烟雾的篝火,与一个痴迷地盯着远处繁杂森林的身影。
“沃姆先生。”
他转过身来了。今天他的箭筒还是满的。
“是小少爷啊。今天艾丽斯不在吗?”
“她去帮忙了。”
“是么.....毕竟总算是到了最忙的时候啦。担心着山林这一片会不会有贵族进去打猎,我今天一天都没敢放出一箭啊。”
烦躁地挠了挠头,他从火堆旁拿出一个小小的水壶。炭火辐射开的余温已经让那单薄的铁皮变得足够滚烫。沃姆先生小心翼翼地拎着木质的把手,将其中的液体倒进了皮囊中。
“茶?”
“酒。要御寒还是这东西管用。而且现在南边出了问题,市场上的茶叶我可消受不起。”
“——要来一口吗?”
晃动着酒壶,沃姆先生如此说道。虽然知道是玩笑,但我还是仓皇地拒绝了。
“呼呼,真是严肃的孩子。艾丽斯不在挺不自在的吧。”
悠闲地饮下一口酒,他带着打趣的神色说。
“.....并没有。”
他摆出一副‘我知道、我知道’的神态,拍着我的肩膀说:
“几乎同龄的表哥要订婚了,你心里头也挺羡慕的吧!不过嘛,你这种年纪就有了对象也挺不错的啊!要知道,我在你这种时候都没和女孩子说过几句话呢!”
“.....这才一口呢。您已经醉了吗?”
“怎、怎么可能!不是说这个.....小少爷,你听我说,要好好珍惜她啊!虽然我自己在立场上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我得告诉你,你与艾丽斯之间虽然很困难,但是!”
“可是我不觉得自己能和艾丽斯发展成那样的关系啊.....话说,您果然是醉了吧!”
“什么觉不觉得,你们两个不是已经成了么!至少在感情上啊!.....刚才说的,但是!只要有爱,门第啥的都是可以克服的!艾丽斯那样好的孩子,你不好好把握住,以后后悔都来不及啊!”
“.....”
“没在听?!”
“不,.....我只是放弃与您沟通了。”
“好,既然还在听,你听我说,最好的方法!就是!——”
从沃姆先生背后走来的瘦高青年叹息着揪住了他后颈的衣领。我并不是没有注意到默默地走过来的他,不过嘛——
“你接下来的话肯定不适合对这位大人讲,混蛋大叔。那种荤腥味的东西给我留到只有大叔的酒席上再说。”
平日里壮实如牛的沃姆先生在喝醉了的情况下就像一团软绵绵的.....什么东西。他没有任何反抗就被青年拎着后领拖到了火堆的另一边。
在沃姆先生下意识地接近篝火陷入昏睡后,青年一边注意着不让他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被火焰灼烧到,一边解释似的说道:“是换班的时间了.....虽然应该让这家伙回塔楼里的,但是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就这样丢着不管了。”
隔着篝火,我默默地感激着他将我从那样的境地里解救出来。他与其他的卫兵相比要年轻得多。虽然身材瘦高,但面孔上的稚气却怎样也去不掉。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
“从那之后是我的休假,所以之后没能与您见面。真是遗憾。您和那个.....孩子,每天都会来这里的吧。今后也请多指教了。顺便一提,今天没有带番薯呢。”
“.....刚才真是谢谢了。沃姆先生他——”
“真好笑,是吧?平日里那么精干的人,结果酒量却是那个样子。哦,大家都劝他不要在值班的时候喝酒的,但他的家人却又在这种时候给他捎带来了相当分量的酒。他自己呢,今天上头已经说过不准放箭,他就抑郁得跟什么似的,不管不顾地就带着酒来值班了。还说什么‘在城墙上的篝火旁热酒是一种浪漫’.....真是不懂这个人。”
“从他平日的作风确实看不出来呢。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是啊。”
“.....”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身材瘦高的青年将目光投射向篝火,偶尔伸出手去拍灭溅到沃姆先生身上的火星。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被篝火映得通红,他的脸上略过了复杂的神色。
“那个.....”
在片刻的犹豫后,他打量着我的神色试探性的开口了。
“我刚才也稍微听到了沃姆先生说的那些话.....虽然,嗯,我可能只比你大个几岁,但是,关于那方面的事,我也有点看法.....您愿意听一听吗?”
“您请说吧。”
他在得到许可后显得更加局促不安。我觉得,也许——他更想听到的是拒绝。
但终究,他还是再度开口:
“.....在说这件事之前,我想问您一件事——您为什么要用敬称来称呼别人呢?”
“.....为什么,我也没有想过啊。不知不觉间语气就成了这样.....”
“说实话,您可能是我见过的最没有架子的贵族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父亲是那位伯爵吧。您对我们这样的人确实不应该用敬称。当然,您已经习惯了,我也没有资格让您改过来。”
他微微偏过头去,假装面向着远处的森冷呼出气来——不过是想要借此掩盖即将诉说的话语吧。
“.....这些事似乎与我现在想要与您说的事情毫不相关.....您这样的人可能意识不到,但是,您与我们之间是有区别的。”
“简而言之,您的宗族不会允许您与一个佣人结成连理。”
“那个孩子.....她现在还什么也不懂。您们两个要在一起所遇到的不仅仅是困难——再稍微大一些,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若在那个时候两人的感情已经被这些琐事消磨殆尽,那也算得上一件好事.....若即使如此,也还留有感情.....”
他有些哀伤地低下了头。
“您可能会成为自己最不耻的那类人——在爱的名义下。”
“我的母亲是一个朴实的好人。她.....虽然没能得到任何东西,但是——我至少能到城堡中来任职。”
“您是难道.....那个,叔、公爵的——”
“不是的.....至少我认为不是。我所知道的,只有母亲她确实与这里的某位大人相识这件事而已。上头的士官似乎也知道我的事.....所以我即使年龄不够也能够谋得一职。”
“我理解您的意思了。但首先,我想问问您,您到这里来,是想.....找到您的父亲吗?”
“不是我想.....母亲和我都觉得,那样的人不去管他就好了。事到如今,也不指望什么了.....但是啊,妹妹她却对这样的父亲相当在意——她是个爱读书又相当聪明的孩子,既然她坚持要查清楚,我也就带着她来到了这里。”
“妹妹——?”
“啊,之前没有说过呢。她现在在城里面的学校。母亲虽然不赞成,但是,妹妹她这样有才能的人也确实是时候找个老师了.....我在这里任职的薪水也勉强够供她上学.....”
一口气说出了信息量庞大的话语,青年似乎才留意到自己说出的内容有些不妥。
脸色苍白的他一下子停住了。
为什么就这样说出了口呢?他也不明白吧。即使是作为听众的我也有着这样的疑惑。
能看出他正在努力整理着思绪。沃姆先生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悲鸣,我和青年都没有留意。
停顿片刻后,他才又缓缓地说道:“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有与人说过这样的事情了.....今日与您说了这些话,一是因为我觉得您是可以信任的人,二则是因为.....我不想让那个孩子.....变成母亲那个样子。母亲她,如今对父亲只有愤恨了。那样丑陋的情感.....足以让一个平日里温和的好人变得凶恶。”
“当然,我没有权利约束您.....我只是想给您一个忠告:在趁早时收手吧。现在,您与她还可以止步于‘儿时美好的初恋回忆’这样的阶段。”
如此说完后,青年用他那由于映射出天空的色泽而显得格外澄澈的目光看着我。
在他的注视下,我——
“您似乎从根本上弄错了一些问题.....”
总算有机会进行解释了。
“艾丽斯她,和我并非您所想的关系。无论是她亦或是我,都仅仅是将对方视为关系亲密的朋友在相处。艾丽斯虽然有时会做出一些.....嗯,过于亲密的举动,那也仅仅是因为她并未正确地认知那样的行为代表什么。她还只是个孩子呢。”
“.....您是真心这样想的吗?”
“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坦诚地说了。”
“是这样啊.....那么,确实是我杞人忧天了呢.....”
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干笑声,青年用双手捂住了脸。
“竟然是这样的.....”
(木头么)
“您说了什么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在为自己的鲁莽和无知感到羞愧得叹息而已。”
之后只剩下两人无言的对视了。
“那个,是不是有股糊味.....?”
“沃姆大叔!”
青年和我这才注意到那头花白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闪烁着红色余烬的炭灰里。
“我说.....这要怎么办?”
“最关键的是.....他怎么还没有醒啊?!”
仓皇地把沃姆先生从火堆旁移开,他那头平日里配合上高大身躯很有威严感的头发已经凹下去了一大块。
“应该会长出来的所以没问题吧?”
“我倒是听说这种年纪头发没了以后就很难再长出来了呢.....并且头皮估计也被灼烧到了吧。”
“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你是魔鬼吗!.....这样凹下去一块儿太违和了吧!也就是说.....那个,只能把周围的头发一同剪掉了吗?”
“这样就秃了呢。”
“呜呜.....沃姆大叔也太可怜了吧!等等,我觉得您不应该用那种置身事外的淡然语气说话!”
“.....我要走了。”
“别,至少和我一起等到他醒过来好吧?”
“这点真的做不到.....你来的时候狐狸还在的吧?”
本想随手拽一拽手中的牵绳示意自己已经要离开,但是——
当留意到时,绳子的另一端只有一个挣开的锁套停留在台阶上。
“狐狸.....?是说那条狗吗?我过来的时候它还待在你身后呢。应该是在说话的时候跑掉的吧.....抱歉。我也没有留意到.....”
“现在是真的得走了.....你保重吧。”
心中的急躁与律动难以停息,我捡起似乎是艾丽斯委托沃姆先生自制的绳索,从湿滑的城墙台阶上走了下去。
“别太着急!我也会帮你在城墙四周找找的,晚饭前再到这里来一趟吧!”
匆忙地回答了他一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粗略地向四周看去,繁杂的林木与花草中并没有出现那个欢快的身影。
.....麻烦大了。艾丽斯在下午的时候应该会来接狐狸回去的吧。要在那之前——
让脚步跟上近乎凌乱了的思想,我快步奔跑在近乎已经被泥土掩盖的小径上。
不在、
不在、
把感官全部都调动了起来,但是——
在那些潮湿的阴影中,没有它的任何踪迹.....
方向,不对吗?
按理说,狐狸不会离开太远才对.....它毕竟只有三条腿能够落地,并且,它可算不上胆大,平日里,它只会待在主人附近.....
难道说——
它去找艾丽斯了?
念及此处,我立刻向城堡方向跑去。
·
.....与当前的状况比起来,之前的喧闹实在是与寂静无异。
如同往日那些节日时的盛况,镌刻着岁月的厚实石块上挂上了镶嵌金边的绸带与绘有家徽的盾牌,等待运输的麦酒被堆放在道路中央,沾了稻草碎屑与灰尘的桶盖上摆放着即将呈上餐桌的佳肴。侍者们使用着推车往来于各个厅堂与厨房之间,从城门方向不断有马夫牵着马匹避让开人群寻找马厩,那些已经前往大厅的主人在它们身上遗留下了外衣上脱落的金色丝线。
我站在花坛边缘,试图在人群中找出与艾丽斯熟识的人。油腻腻的手推车从身旁蹭过,在衣服上留下了带有异味的划痕,如果去参加宴席,我得换一身衣服——
考虑着这样无所谓的事,视野中始终没有出现我所期望的人物。
说到底.....狐狸究竟会不会如我所想那般也是一个谜。并且,恐怕即使是它也难以在如此混杂的地方找出艾丽斯吧。但狗的嗅觉究竟有多么强大.....这一点我也不知道就是了。
但转念一想,城墙附近由那个至今不知姓名但似乎已经与我熟识的瘦高青年搜寻,我如今能做的不过也只是一处处进行排除了。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那处我在平日的午后与艾丽斯会面的草坪。狐狸先前躲藏的花坛旁边正站着几个侍女。由于这边一向冷落,所以指派给她们的任务也少了吧,她们正在无所事事地聊着天。
.....去问一问吧。
虽然知道连这点事都要犹豫的自己实在是没有用,但是事到如今我才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
如果对象不是艾丽斯,我似乎很难向异性开口。
在犹豫的同时,对方也注意到了我。我能感受到她们带着好奇窥探过来的视线。这些人都是生面孔,但其中也一定会有认识艾丽斯的人吧?我在内心中如此祈愿着的同时为自己打气。
调整好语气与呼吸,我向她们搭话了。
“请问,你们有谁认识艾丽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