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我和艾丽斯无所事事地站在楼梯上望着科斯特的手下穿梭在通道间。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在庆功宴上喝过酒了,但显然相当节制。即使是在常人都觉得头晕目眩的闷热午后,他们也脚步稳健地执行着上司的命令。
他们要找出一条通往王城最为简便——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安全的道路,并为这趟旅行做好准备。淡水、干粮、干草,以及一些不太必要的东西,像是具备保温功能的法术道具以及新鲜的食材,这些都要在今日采买完毕。我甚至觉得,如果歌莉娅开口,他们说不准还会绑来一个厨师和吟游诗人。
至于她本人——在午饭后,莫撒就护卫着她回到了她在顶楼的房间。进行过严格的身份认证,并与科斯特这些值得信赖的贵族有过交往的本地要人会在公主离开前一一前来拜访。一次面见那么多的陌生人,还要与他们对话,以歌莉娅的性格来讲确实让人担心。但是作为公主而言,这也是不得不担负的职责吧,况且,莫撒也会陪着她呢。
综上所述,我和艾丽斯目前没有任何事情要做,呆站在这一片忙碌的气氛中实在是太突兀了。
率先提出要去街上看看的自然是艾丽斯。我告诉她,城里面的局势并不稳定,而我们在近几日就要离开,在这之前还是不要随意外出的好。
“就算有残兵,我也会保护哥哥的!”
结果,被她这样一句话给反驳了。
正要出门的赛瑞亚斯在一旁说道:“其实,要出去看一看,也是可以的。这些日子实在算不上舒适吧,能稍微放松一下,对接下来的行程也是有益的。”
这时候,我才模糊地想起了一件事:
“请问,巴布瑞泽先生呢?”
老人皱了皱眉,像是在斥责着自己的健忘。
“说起来,还没有告诉你。他出门了。科斯特大人似乎完全忘记了帮他留一间房间.....我也正好有事要委托他去做,他昨晚就是在外头过的夜。顺带一提——那把剑,如果你还想要,最好记着这件事,在他回来后立马让他归还。”
在发现我们都在盯着他装束后,他皱起眉,再次整理了自己的仪表,简短地解释道:“要去拜访一些故人。”便头也不回地从门口离开。
“听吧!赛瑞亚斯大人都这么说了!”
我只好被她拽着走出了旅馆。
·
离开屋顶的庇护后,才能切实感受到那些已经由于过分频繁而被我们当做背景的叫卖声是多么了不得。
艾丽斯走在我的前面,由于她的步伐相当迅捷,我下意识以为她有目的地并且知道路,但在我们已经完全远离了熟悉的景物后,我才突然意识到——
“艾丽斯,认识路吗?”
“我和哥哥一直待在一起,哥哥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啊?”
我猛然停了下来。紧紧抓着我的手的艾丽斯也不情愿地停下了脚步。
“迷路也属于观光不可缺少的一环嘛。别紧张呐。”
“你这什么歪理?好好沿着主干道走吧。”
经过我的抗议后,艾丽斯总算不再向那些如迷宫一般的岔道乱窜了。于是我们沿着被商铺与摊贩包围的大街漫无目的地继续行走。
这座城市——是畸形的复合体。它拥有宽敞的主街与规划整齐的商铺,光就这点而言,它甚至能算是合格的观光地。建造在山峦上的楼房与街道也让它多了一点点立体感。
在行进至街道顶端时,我们看见了附带喷泉的广场。从坑坑洼洼的石凳上,能越过城墙看见远处的海面与天际。艾丽斯站在更前方的阶梯上踮起脚尖,我不知道那样是否能看见更多东西。
城墙与海面的界线相当鲜明,但在午后艳阳的眩晕下,我很难分清海面与天际的区别。波涛与反光被整合为一体,浪花成为了光之**中泛起的火花,而从那样燃烧着的绝景中却传来了连续不绝、声调单一的铃声。木漆的船只漂浮在炽热的海上,若不是周围的背景太过炫目,我也许可以看清他们放下渔网。
在双目感到刺痛后,我将目光移向城墙之内。我们走过的道路暴露在阳光下,那些狭小的巷道碎裂在街道周边。
这座城市具备着历史。从大海中而来的人们在这片能够守望来时道路的山峦上建造城市,他们留下了优雅的遗迹与让人舒畅的宽敞街道,在通商时代——圣王将这里与**对面的那些城市一同划入领土后,更多的人来到这里,从街道旁逐渐扩展,毫无章法的外来者成功搭建出了一个迷宫。
艾丽斯接近我时,我依然让目光顺着一条小道漫游着城市。令人惊奇的是,看似狭小的道路却从没有终止的地方,它在迈入死路之前总会与临近的又一条小巷连接在一起。我想,久居于此的本地居民说不准能任意从一个路口前往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吧。
艾丽斯将一串不知道什么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我犹疑地看着她,她指向了广场一角冒着烟气的小摊。
“这是什么?”
“不知道,似乎是某种贝类。”
“不要随便喂别人吃自己都不认识的食物啊。”
虽然这么说,但在她殷切眼光的注视下,我还是咬下了一口。
“.....你自己尝过没有?”
“怎么可能呢!这可是艾丽斯调味的哥哥专供哦!”
在抱怨之前先蹲了下去。盯着面前的花坛中的泥土看了一分钟,总算成功将泪水憋回去了。
艾丽斯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她的温暖让我想起了——
“够了。暂且别碰我,我回去了.....”
仓促地站起身,艾丽斯立刻跟了上来。
“哥哥自己,会迷路的吧?”
“艾丽斯自己,肯定会迷路。但还是自己想办法回来吧。”
“我错了!别生气啊啊!”
“我完全没觉得你在道歉。”
“.....我一个人,很害怕,找不着回去的.....对不起.....”
“如果不是棒读,我也许就不生气了。”
“闹别扭的哥哥真的很麻烦呢。”
“既然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恶作剧呢?”
艾丽斯依然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这不是回旅馆的路啊?”
“.....”
“还在生气?”
“.....好不容易出来看看,暂且原谅你。”
·
在我们沿着阶梯下达到平缓的住宅区时,我嘴里的灼烧感才逐渐消退。而艾丽斯呢,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几分钟前自己做过的事,相当自然地拉着我走进了与街道相比异常安静的住宅区中。
昔日城邦的独立执政者最后的荣光留存在了这里。用石砖建造的美丽住宅自那时起就不再有过改变,居住于其中的人,是在那个时代建起这一切的人的后裔。特意改良过的小巧马车悄无声息地从住宅中的小道上经过,连停留在花园围栏上的鸟雀也没有惊起。在它行进而来的方向上,那些低矮的住宅深处,行政用的大厅与高塔静静地矗立着。
无人值守的高塔之上,难以辨识的纹章在红底的布面上随风泛起涟漪,海鸟与猫在凸出的平台上争夺着一条鱼,血水与毛发淋漓地撒在旗帜上,很快干涸成了深色的印记。
艾丽斯漫步在围栏旁的小径上,她与正在庭院中晾晒衣物的妇女问好,对方回复的态度如同对待一个久识多年的老邻居。——我至今尚未见过有人能对那样的笑脸冷目相对。
踩踏在石板上,少女雀跃地穿梭在居民们自己开辟的菜地与花丛之间。在叶兰的阴影下,一个老人酣睡在与花园相接的露台上。他用短暂的闷哼来表达对脚步声的抗议,但却连睁开眼睛的打算也没有。
在她停下时,我们已经来到了住宅群的深处。这是一个路口。闲置的马车停靠在一棵树下,我们没有看见缰绳另一端本该存在的东西。这棵树的根系从石板间突起,在它的怀抱里,一座字迹不明的石碑半躺在泥土中。
我们在树荫下坐下。艾丽斯靠在树上,我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一匹马优雅地踩过一片玫瑰,然后消失在拐角处。
“.....住在这里,也不错呢。”
艾丽斯的喃喃自语荡漾在寂静的午后,我看到她用怜爱的眼神抚摸着从石板间探出头的草芽,被她所倚靠的大树在风吹拂过时发出了满足的叹息,而她本人却似乎随时会消失。
被她的表情扼住了咽喉,我来不及多加思索就这样脱口而出:
“也不是不可能吧?”
她将目光转向了我,我则忍耐着从心底涌上来的羞怯继续说道:“我们.....是自由的,今后的时间还很漫长——在那样的时间里,我们能做很多很多事情,在下一分钟、在明天、在几年后、在几十年后,我们将看到怎样的景色,体会怎样的幸福,大可去想象,因为未知永远代表着可能,而我们最不缺的就是不可预知的未来。”
虽然是如此愚笨的话语,但艾丽斯却因此露出了微笑。我继续盯着地面,假装对从草茎上爬过的一队蚂蚁产生了兴趣。在空气近乎停滞的几秒后,艾丽斯说道:“最重要的事情,是——无论怎样的未来,都是由我们共同去面对,不是吗?”
无法赞同,纯粹是因为我难以像艾丽斯一样在此时还能顺利发声。但艾丽斯显然已经从我的表情上知道了答案,她笑嘻嘻地接近我,从我的头顶取下一片树叶。那片翠绿的碎片在她的指尖颤动了一下,随后便碎成尘埃一般的碎屑,落入泥土中融化了。
她背靠着我坐下,熟悉的体温即使在遥远的异地也依然让人安心得想要入睡。在一个马夫鲁莽地从住宅中冲出之前,我们就这样微醺着——在午后的柔和的暖意中度过了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