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马夫指明了马匹离开的方向后，我们离开了那里。保险起见，是沿着来时的路。
天色开始阴沉下来了，我们起床时本就已经艳阳当空，而此时已经近乎到了下午。
沿着阶梯到达广场时，艾丽斯和我又停留了一会儿。依然是那样没有起伏的铃声，港口那边已经是一片黯淡。突兀在波涛上的色块渐渐返回到我们目不所及的地方。明明才发生过那样的骚乱，渔民们刚刚放下武器就再次踏上了渔船。我想象着那些精干的壮汉尚未把粘在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就手握起鱼叉的神态，他们不会混淆两者的血腥味吧？
艾丽斯也在观看着返航的场面。我从她的侧脸上看到了一种平易的向往。
这个世界真的很奇怪。仅仅这样的少女，却拥有着撼动那么多人人生的力量。仅仅是一挥之下，将有多少人因此在壮年就失去劳作的能力？一个人的倒下，又将导致多少个家庭的终结乃至家族的崩溃？
而能够造成这一切的她，却只是这样，平静地看着余晖之景。经过她身旁的陌生人会由于她的微笑而回以笑意，在她呼吸时，细微的喘息连面前落下的尘埃都难以撼动。
而那样娇小的身躯所承载的生命却有着超脱于常人的密度与质量。仅仅她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让身处周围的人日常随之变形。
.....然而，我又想到，无论如何，受到她影响最深的人，恐怕还是我。那并非是堕落亦或是救赎——若要切实说出什么.....她本身，即是我存在的证明。
·
我们回到旅馆时，距离饭点尚有一些时间。忙碌于诸多事务的人们尚未回归，只有莫撒一人待在门口目送着一辆马车远去。
在看到我们时，他尴尬地笑了笑，“大家都有事要做.....接待贵人什么的.....虽然不符合风格，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窥看着天色，与我们一起走进了旅馆。
“刚才的，应该就是最后一位了。公主她目前还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虽然现在碰到她很危险.....但我得去把临时搬上去的椅子桌子给放回餐厅。她拿我出够了气还好，你也要小心。你也知道她的性格，今天应该是积攒了不少压力的。”
我告诉他，自己大致知道歌莉娅的脾气，即使被说了什么也不会生气。他耸耸肩，瞥了一眼楼上，愁眉苦脸地向歌莉娅的房间走去。
“那样的公主殿下，某一天也会坐上王座，不觉得很奇怪吗？”
“她就是那样的性格.....但殿下确实比较看重她，是因为那孩子也有过人之处吧。倒是说，圣王目前只有两个女儿，必有一人登上他的位置，在其他国家，光是这一点就会引发争端。但这毕竟是圣国。”
艾丽斯显然对这样的长篇大论不感兴趣。她在我之前踏上楼梯，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我们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从窗口中，我看到早前被赛瑞亚斯派遣出去的‘壮汉’扛着几个沉甸甸的口袋回到了旅馆，赛瑞亚斯在之后也从另一个方向返回，他身后跟着科斯特的几个手下，他们正共同扛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艰难地迈上阶梯。
在外出的人们陆续返回后，我与艾丽斯回到了餐厅。
角落中的圆桌上，赛瑞亚斯与‘壮汉’在小声地交谈。餐厅中央，在浑身散发着‘我不高兴’这样气氛的歌莉娅面前，科斯特和他的下属在殷勤地展示着他们今天采买的物品。
“公主大人，因为我等不知道您的喜好，所以姑且把市场中所有的食品都适量买了一部分.....新鲜度可以保证，可以填入魔力的容器已经准备好了，若您认为还缺点什么——”
“.....足够了。”
“您满意就好。您对这几日吃的饭菜还满意吗？如果合您的口味，我们已经与这里的厨师谈妥了——”
眼看着歌莉娅的脸色又一次阴沉下去，莫撒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向科斯特疯狂比划着手势，但科斯特只是瞥了一眼就继续说了下去。
“为了防止您在旅途中无聊，虽然目前还没有找到，但晚上到附近的酒馆去看看，总能想办法逮.....不是，请来一个歌手的.....”
“不要.....”
“唉？”
“不要和我说话！”
莫撒的叹息声在之后的寂静里显得太过响亮，歌莉娅在扭头离开时瞪了他一眼。
科斯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上楼后离开了餐厅，莫撒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像是没有注意到一样发着愣。
在莫撒跟在歌莉娅身后离开后，餐厅里的谈话声才又重新响起。
科斯特默默地走回芙兰身边，她踮起脚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在他总算振作过来一些后，她突然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公主殿下。”
他与恋人一同坐下。赤瞳的少女不解地盯着他看，片刻后才说：“要我那样对你吗？”
“什么？”
“.....因为你，即使这样也不生气.....明明被公主那样责备了。”
“她是尊贵的孩子，虽然被她那样排斥确实有些难受，但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能让她的发泄一下，也能算得上是种荣幸吧。”
“.....所以，是M？”
“等等，你在说什么？”
芙兰不满地鼓起了脸颊，她说：“我也是尊贵的孩子，那样对待你，也不会生气吗？”
“.....说起来，确实是这个道理。相处得久了，总会忘记一些事情呢。”
“所以！”
“所以我知道错了。但你和公主确实不一样嘛。芙兰那样和我说话，我可能会直接哭着跑出去被马车碾死哦。”
“.....以上，还是值得哥哥学习的。男性的自尊什么的，该丢就丢了吧。”
“哈？不，我没有在听。艾丽斯，偷听情侣的谈话是很恶趣的。”
虽然这么责备了艾丽斯，但她这么一说，我还是将目光转向了他们，正好与科斯特的视线相碰。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扭头和芙兰交谈了一两句，理解似的点了点头。
“嘛，归根结底还是哥哥的错呢。”
“我完全不明白呐。”
艾丽斯平静地凝视着我。
“不明白就最好了。哥哥就这样继续当根木头吧。”
·
在人们基本已经聚集在餐厅的时候，歌莉娅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莫撒不知为何牙齿有些打颤，而她的心情似乎有了一点点好转。
科斯特在她尚未落座时就凑了上去。他大概认为刚才自己的行径对公主殿下构成了一种冒犯，因此想要在吃饭前略表歉意。再一次被呵斥后，他丧气（熟练）地回到恋人身旁，对方面无表情地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
“.....怎么说呢，真是相性良好？”
“他似乎是这样玩上瘾了.....真是可怕的男人。”
我与艾丽斯在一边冷眼看着他们的互动，在感受到歌莉娅冰冷的视线后才在与上午相同的位置坐下了。
依然是那样的气氛。歌莉娅冷着脸仪式性地咽下第一口饭后，晚餐才算是正式开始。
如果她仍像上午那样令人忧心，我说不准又会忍不住提出那个很蠢的提案，但她现在却像是赌气一样大口地向自己小小的体内塞入食物。侍从忧心地看着她，在她噎住的下一秒就递上了水杯。在顺下气后，又是不吸取教训地狼吞虎咽。
虽然知道这样的姿势不太礼貌，但我还是从餐桌上凑过身子悄悄地问莫撒：“她这是怎么了？”
“因为有了要做的事情，所以心情好点了。至于吃相嘛——唔，由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需要气势，你就这样理解吧。”
“我总觉得自己今天成了文盲.....”
不顾一脸茫然的莫撒，我重新安稳地坐回了椅子上。歌莉娅在我之前清理完了自己盘子里的饭菜，我带着一点点希望认为她会向我搭话，但她只是急躁地戳了戳正在扒饭的莫撒。
她小声向侍从说了几句话，莫撒听后为难地抬起了头。
“.....明明这么近？不能自己去——”
歌莉娅使劲摇了摇头，然后甚至带了乞求的神色看着他。
“.....好吧。”
他皱着眉放下盘子，下巴上沾了一点点油脂，歌莉娅不知为何相当在意地将这一点给指了出来。
“喂喂，那么紧张吗？又不是求婚——”
“闭嘴！”
“是是。”
满不在乎地用袖口擦净脸颊，莫撒大大咧咧地站了起来。他绕过桌子，最后停在了我面前。
“.....？”
他无语地瞥了一眼明明撇开头却在偷眼看着这边的歌莉娅，俯下身来说道：“公主她，让你饭后到房间一趟。你知道的吧？她的房间，三楼，就只有一个房间。”
似乎笃定我一定会去，他没有过多地询问我，只是把话说完就立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坐在我身旁的艾丽斯很显然听到了他说的话，她刚刚揪住了我的衣角，莫撒突然又转身回来了。
“哦哦，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请您单独前来，不要带那只金毛——无意冒犯，这是她的原话。”
揪住衣角的那只手已经扭到了我的大腿。
莫撒在回到她身边后点了点头，歌莉娅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在之后立刻板起了脸，但欣喜的神色却无论如何也还是流露出来了。
.....那家伙，是要做什么呢？
回过头来，艾丽斯一脸不悦地盯着我看。虽然我是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
“哥哥，真的要去？”
“没有拒绝的理由吧。”
“那我也要——”
“你听见人家说什么了吧。”
她微微冷哼一声，但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在表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