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敲门声响起之际,内心连一丝波澜也没有泛起。
.....这是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状态。无论如何,无论怎样都好.....发生什么也不奇怪,不发生什么也不奇怪。
但这样平和的恍惚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木门突然打开。而后,高大而消瘦的男人弯着腰走进了我的房间。
他也许比叔叔还要高——但并无那样冷冽的气氛。公爵本人如同从深洋浮出一角的尖利冰山,他则像是带着淡淡的哀伤,挺立于空山的孤独的树。
他示意我不用从床上起身。在用仿佛拥抱一般的姿态将书桌旁的椅子移到我床前后,他微微一躬身,像是怜惜着椅子般轻巧地落座。
“初次见面。”
相当温和的语气。稀罕的单边眼镜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险些脱落。他慌忙地垂下头去调整,在摆弄片刻后干脆将其取了下来,收进衣袋。
他尴尬地笑了笑。在没有镜片遮挡后,那双眼睛看起来颇为对称,彼此间有一种和缓的弧度。
“我是阁下的新任私人教师,公爵聘请了我来为您授课。今日公爵不在.....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在正式开始上课之前,果然还是要互相了解一下吧。”
我没有回话。他与之前我所接触过的大多数人都不大一样。我甚至难以确定,有着那样和缓神色的人是否应该被称为‘教师’。
尽管如此,他还是神色不变地自顾自说了下去。
“关于您前任老师的事情,我很遗憾.....但学习这种事情,相当容易生疏。我们还是尽早开始比较好.....当然,我能看出您的身体欠佳,这也不用担心。我和公爵商量过,我们在下周才会开始教学,今天——以及之后的几天,我只会过来和您说说话。毕竟,就这样待在房间里似乎也挺无聊的。”
我刚想摇头否认,他就狡黠地笑道:“无聊的,指的是我呢。在工作开始之前,我在这儿完全无事可做。毕竟,就算在城堡里闲逛都有可能迷路。您就姑且将就我的任性吧。”
我想,就这样保持沉默下去,他应该会自己离开的吧。但是,似乎是习惯了自言自语一般,他依然喋喋不休地向完全不作出回应的我说着话。
“说起来,我这人的实际形象与某些传闻里不太一样呢。我从以前就不太喜欢严肃这种东西,但是,雇佣我的那些贵人们——嘛,也包括您叔叔,都希望自己雇佣的人是个风格严谨的家伙。所以,我往往会和自己的学生作个协商:在他们的父母面前,我会作出一副严厉的模样,他们在向父母汇报时,也要这么说。虽然是挺蠢的注意——但是,如您所见,那个芬恩公爵既然肯雇佣我来为他的宝贝侄子授课,就说明,我们的小小演出并没有露出马脚。”
“.....真的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呢。我说啊,就这样让我说下去,我能说到天黑喔?虽然这样也可以,但是,即使是我....在冷漠的注视下滔滔不绝也会觉得有些尴尬啊。”
我仍然只是看着他。但心里头想要让他离开的念头却莫名淡薄了一些。
“既然如此,那么,就来问答吧。毕竟,我也想好好了解一些自己的学生嘛。”
“首先,来一个最为随性的问题吧。”
他轻微地低头,单手触摸着并无胡须的下巴,摆出了思索的姿态。
“您喜欢什么颜色?”
仅仅片刻——刚好是不至于让人不耐烦,而本能的疑问与期待到达顶峰的时间,他如此问道。
只是作样子的沉思。从他果决的语气与神态来看,想必是早就想好该提出什么问题——也一定明白该如何用得到的答案继续话题吧。
.....这样谋略着进行谈话,却出乎意料地不让人反感。
是因为.....那之后,为之思索的理由是——善意吗?
不免有些好奇他在听到答案后的感想,但对于认真对待谈话的他而言,若是随意给出答案反而显得失礼。
只能开始思索。
在一段时间里,我的脑海里确实没有浮现出任何色彩。
若他的脸上出现了任何不耐烦的神色,我想必会在他开口催促之前随意给出答案吧。但他仅仅是等待着,即便嘴角都没有丝毫变动。。
在犹豫片刻后,我回答道:“金色。”
或是绿色呢?
这样的答案恐怕并不是正确的.....喜欢一种颜色,并非是我这样爱屋及乌的想法吧?
看到我终于作出回应,他微笑着点头。我认为这样的话题应该就此终结,但他继续说道:
“看得出,你犹豫了一会儿。实际上,让人突然说最喜欢什么.....大多数人都会犹豫吧。当然,也存在完全不犹豫就能够立刻回答的人。你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吗?”
“.....有没有真的非常喜欢的东西?”
“一部分,确实如此。但是,更关键的是,他是否会被问到这个问题。”
“唉?”
不太理解——他则因我露出了疑问的神色而越发显得高兴。
“你犹豫的原因,是因为,之前并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吧。当然,直白地询问别人喜好的情况确实很少见——我们现在这样的对话可谓罕见呢。但是,被关怀所包裹的人,大概都会想到存在着被直接/间接询问喜好的可能性吧.....总而言之,能够立刻回答的人,是幸福的人,他们明白有人在乎自己,并为了在那一刻到来时能立刻回答而事先想过答案。”
“.....”
“看得出,你对这样的说法有点疑问。毕竟,人是相当多变的生物。即使不依据理论.....而是以经验之谈来从某些边角判断一个人的本性,也往往会出错。长期根据学识与经验建立起的观念,一旦碰上一个超出常理范围的人,就会完全崩溃.....而处在常理之内的人相反只是少数,所以,世界才会如此庞大。以人为基点构成的——这样一个世界,是绝对无法预测的‘未知’。”
“刚才,之所以用确凿的语气和你这么说,无非是想通过不能不让你说话的方法听听你的声音而已。一般而言,听到有人隐晦地说自己并不被人所关注,大抵都会‘这种说法不对!’这样嚷起来吧?嗯.....您不属于那一般而言的情况,我是明白了。”
“.....不过,并非没有收获。首先,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但我确实听到您说话了。其次,我明白了您是善于倾听的人。这样繁琐的长篇大论也能听得进去,我对之后的教学充满了干劲呢。”
他起身,午后的艳阳被切割成方形倾泻在他身上。我突然发现,自己难以判断此人的年龄。他有皱纹——若不是太阳光让那样的沟壑格外显眼,我也许不会发现他脸色沧桑的痕迹。而那头棕褐色的头发,也已经夹杂着白色了。
.....但是,他却向着太阳伸展着高大的身体。我怀疑,那些老化的痕迹是否是种伪装。因为——他在面向阳光时的神态,只能属于一个尚未厌倦阳光、空气与新绿的少年。
他在道别前将椅子放回了书桌。若非那块遗留在书桌上的镜片反射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甚至会怀疑他的到来是一场怪诞、不留痕迹,但其实也挺不错的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