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与第一次相差不多的时候再此来到了我的房间。正是午后的慵懒之时，除去阳光，万物都昏昏欲睡。如同闲谈——正是闲谈，他依靠在窗栏上，随即开口：
“虽然住在清净些的地方也不错.....但是啊，吃完午饭后，我足足在自己住处附近转悠了几圈才找着一个人问路，就这点而言也是很不方便呢。倒是在路上看到了好多野猫.....唉，你喜欢猫吗？”
这是他的开场白。虽然我们才相识了不到一天，但那样熟络的话语似乎并无违和感。
在我告诉他，自己确实挺喜欢猫后，他便开始叙述自古国一带到圣国不同的猫种。他还告诉我，一些声明显赫的大贵族——比如布恩那一族，都很喜欢猫。
“古国那边，养猫近乎已经成为一种传统了。”
“王族里大多数人都有养猫，我年轻时曾经见过那位国王——在大臣和侍从们的注视下，他的王座旁蜷缩着猫群，但大家似乎对此一点也不感到诧异。即使在他把一只摆弄王冠的猫从肩膀上移开时，也没有人特别稀奇地盯着看.....”
“我曾经由于父亲的关系，也被他雇佣过一段时间。亲近猫的人大概总会有点猫的脾气吧。有个整天和猫粘在一起的家伙，竟然会用指甲抓挠她的私人教师喔！不管怎么说，那可是王族中的一位啊。而作为雇主的国王殿下，在看见我脸上的抓痕时，也只是叹息着拍拍我的肩，将自己额头上的疤痕指给我看——那伤口平日里被附带在王冠上的假发给遮掩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未像昨天那样观察着我的神色，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打开的木窗。他的神态与笑容让我觉得，他似乎一直留在他所谓少年的时间里.....而作为故事的叙述者，他仿佛在昨天才从自己的回忆中回到现实。
我开始学会在他需要的地方插嘴。我告诉他，城堡里并没有人特意在养猫，但是，那些猫大多都得到了女仆和卫兵们的恩赐，健壮得足以攀爬上最高的塔楼顶端晒太阳。拜此所赐，虽然生活往来着那么多的人，但城堡里却鲜见老鼠。偶尔会有猫叼着老鼠的尸体跑到某个善心的卫兵被窝中，这也就是深夜里塔楼中惨叫声的来源。
这些事情，大多是沃姆先生和艾丽斯告诉我的。这两人大概也是看见某只猫就着急着找来食物投喂的人吧。
他心满意足地听着我说话。在他半躺在阳光下回应着我时，我有种我们已经相识了很久的错觉。
在这一话题终止后，我们沉浸在一种平和的沉寂中。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虽然两人都无话可说，但那样的沉默却依然让人心情舒畅。我之前只在与艾丽斯交谈时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支撑起身体，刚想要说些什么，但走廊里却传来了脚步声。
向我比了一个眼色，他端正地坐正了身体，我也摆出了一副正在洗耳恭听的姿态。
没有敲门，叔叔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诧异地看了一眼老师，老师则以一种冷傲的态度承受了他的目光。在叔叔移动到房间中央时，他自然地站起身，侍立到椅子旁。叔叔满意地坐在了他之前的位置。
“真亏您能找得到这里。”
叔叔寒暄一般开口说道，但眼睛却疑虑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想在正式教学之前看看他学习的进度，好制定之后的方针。”
“怎样呢？”
“他的功课很扎实。依照您的计划，下星期，等他的状态好转后，就可以着手教学了。”
叔叔点了点头。他从自己的外衣中取出了一张折叠起的纸张。
“这是您要教给他的内容，教科书已经准备齐全了。您接受过指定范围的委托吧？”
“是的。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由我自己来判断学生的学习方向，但您既然已经规划周全了，我自然会按照您的方针来教他。我相信，作为他唯一的亲属，您一定悉心考虑过了。”
似乎是对这句带有其他意味的话感到不满，叔叔微微皱眉。随即，也许是想到了他已经作为教师生活了那么多年，自然是有着自己的自尊，便宽容地舒缓了眉头。
之后，叔叔调整坐姿面向我。他叮嘱道：“这位，是在国内享有崇高名声的教师，他靠自己的努力，赢得了人们的赞誉，并光复了自己的家族.....”
注意到老师突然变得森冷的视线，公爵平静地笑笑，带过了这句话。
“.....总而言之，你要好好听从他的教导，并为受到他的教育而感到荣幸。”
这么说完后，叔叔向他点了点头。如同到来时一样的突然，他从椅子上起身后径直走出了房间。老师在他走远后关上了门。
他端详着我的脸。
“.....你，不太喜欢这个人吧？”
“.....怎么会？”
“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了呢。不用颤抖，不必担忧——我更在乎你而非公爵大人的想法。”
将纸张摊开，他随意看了几眼。
“并不怎样的内容啊。我可不会让我的学生仅仅接触那么片面的东西。这个世界，可比这大得多呢。”
在我的眼前，他将纸张丢进了闪烁着红光的壁炉中。
“听我说，我的学生（孩子），不用担心，不管你曾经受到了怎样的对待.....我不是他雇佣的佣人，而是你的老师。”
“那么，现在.....表情放松些，太阳正暖和着呢。我来说说，关于这座城市起源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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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事后艾丽斯的话而言，她怀疑我在那几日已经把她忘记了。她也来房间找过我，但房门往往是锁住了的。由于听到其中传来交谈的声音，她也就自己到那处草坪等着了。她认为，我身体好些后自然会出门去找她。
.....但是，我并没有在那几日走出过房门。一方面，我确实还有些虚弱，在房间里尚且怡人的阳光在我踏出房门后便恢复了足以阻遏脚步的真实热度。另一方面.....我不太想见到艾丽斯——准确的说，我不想和她谈起狐狸的事。虽然她已经发现并顾及到我的感受而尽量不去触碰此类话题，但是，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她不自然的停顿相反会让我更加痛苦。
还有一个原因.....要是她知道很可能会更加生气：与老师聊天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在那几天，我更多地成为了倾听的一方。与他相比——他近乎漫游过世界的一半区域，我所知道的、能讲述的事情实在是少到可怜。作为诉说者，他很满意我的安静与虔诚，作为倾听者，我则完全沉浸于他所叙述的世界中。
他告诉我，位于被我称作‘后山’的位置，那座独立的塔楼，曾经关押过很多著名的人物。在古国与圣国联盟时期，‘魔女’就被关押于此——当然，她最后逃到了古国境内，天灾最终也发生在古国。在塔楼之下，位于城市中心，城堡的末端，那里的山峦中存在着一条直达地心的裂缝。最早一批人便是通过汲取从裂缝中渗出的山泉在此安居。从裂缝的另一端来看，塔楼屹立在水帘之巅，在雨季时，便是如同瀑布一般的绝景。但是，从更近的地方，也就是塔楼上看下去的话，却会发现那实际只是无数细流的总和而已。
他还说，这样的裂缝在世界范围内并不算罕见。规模上，联盟国附近的‘雾谷’是处于开发地区最庞大的裂缝了。
在我表达出对此的兴趣后，他轻笑着，点头，开始详细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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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缝下有什么.....这样的问题，恐怕没有人能够回答。目前尚未有人成功下达到任何一条裂缝的底端。也许有.....但是他终究没有回来告诉我们他的发现。
雾谷中常年弥漫着水汽，一些庞大的生物游曳在那样的雾气中，偶尔也会袭击周围的村庄。冒险者们大多聚集在那里，一些被认为灭绝的生物在雾谷里都可以找到。这个时代，还想被冠上‘屠龙者’的荣誉，恐怕也只能从那里下手了。
很有意思的是，雾谷中还会爬出一种类人生物。这些东西拥有族群的概念，它们似乎生活在裂缝的峭壁上。最开始，爬出来的那些东西还算正常，它们拥有视力，并能与人勉强进行沟通，但近几年来，也许是居住在表层的都已经完全离开了，更深处——那些完全不存在光线的黑暗中，视力完全退化，思维方式与人类更加迥异的生物上升到了地表。所幸，雾谷附近早已成为佣兵、探险家与冒险者的聚集地，这些生物往往刚见到阳光就会被着急赚取赏金的战士们砍倒。
它们面若猪猡——并非野猪，而是最为臃肿软弱的家猪。这实在是很诡异的事情.....远古的生物，为何会呈现出于家畜相同的相貌呢？也许是只是巧合吧，但对此，也有不少令人悚然的猜想。还有一个传言.....据说，那些生物身上缠绕着锁链，仿佛从牢狱中脱逃囚犯.....
关于这些生物，有人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猜想。他认为，这些生物只是作为奴隶的先遣兵。在地表之下，还存在着一个庞大的国度，这个国度由黑暗的原住民与某些掉下裂缝却侥幸生存的人共同建造，并在漫长的历程中发展出了与地表截然不同的文明。——这即是被称作‘无灯之国’的传说。在之下的资源不足以支撑这个国度时，曾经的失踪者便排出斥候来入侵资源丰富的故土了。
当然，大多数人认为，裂缝之下只有冰冷黑暗的水域以及从未见过阳光的畸形怪鱼。
无灯之国并非只是胡乱的猜想。在雪线以外，封冻之海附近，切实存在着吸血鬼们建立起的国家。他们的国土便包括了三道相互连接的裂缝。据说，在那些裂缝深处，他们凿出了市镇与城堡，用血奴的脂肪制成的蜡烛是黑暗之都中唯一的光源——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无灯之国’吧？
中心国境内，有一座在正午时分能够触及太阳的高塔。由于人为附加的视觉迷雾，我们从外面察觉这座塔的存在。但若从内部到达塔顶，却能够看到世界边缘那些冰封的**和积雪堆成的高原。有人说，拥有伟力的法师甚至能从那里看到裂缝的深处。嗯——说出这些猜想的人，大概没有一个踏入过中心国境内吧。
即使是公爵大人那样的身份，要入境也算不上是件容易的事。听说，那里留存着远古的龙族，人类的王与血族的真祖在一张餐桌上享受晚宴，能够撼动世界的大法师教授兽人使用魔法.....虽然是传闻，但也许真的有部分真相。
‘黑之勇者’——您的父亲曾经踏入过国境。是受邀前往的。这对于绝大部分人即是一辈子努力也无法到达的终点。于此定居的权利更是罕见的恩赐。虽说国境狭小，但毕竟仅仅有数千人定居。任何一个中心国的公民，所享用的资源与地位都远远高于外界的一般贵族。
居于世界的中心，权利的极点，即是中心国的议会——十宗族与他们任命的四位平定者。十个从远古有史以来即担任着世界统领的族群，他们所操心的已然并非战争与和平，而是作为整个族群的命运。平定者们即是在必要时介入，强行以力量改变世界的杠杆。这两者的存在，堪称维持当今世界的基点。
......
在他起身时，我才意识到此时已到黄昏。即使在他离去后，我也难以从他所描绘的世界中回过神来。
第一次，我知晓了那样庞大的世界，并得知了自己就生活在这样庞大的世界。这虽然是僻静的一角，却能连接到世界的任何一处——光是知道这点，就让我激动得难以入眠。
明天，他又将告诉我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