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那一周的终末。他显然已经习惯了往来于自己的住所与我的房间之间。在公爵忙于办公的时候,他放心地敞开了木窗,让阳光能够尽情地挥洒在室内。在不知从哪里搬来了躺椅后,他半躺在与阳光最匹配的那个角度,用让人羡慕的慵懒神色和我聊天。有时,在我脸上嫉妒的神色开始变得浓郁时,他会让出自己舒适的躺椅。虽然之后我能够享受到片刻的暖意,但由于他一直在意着可能从哪里冒出来的公爵,所以那段时间里的故事也就稀薄了一些。
下一周即将开始课程了。我有些担心这样的时光即将终结,他却宽慰我说:“所谓上课.....其实也就与现在这样差不多。你若能保持现在这样的专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午后开始闷热得让人难以呼吸。他一边讲述着自己在王城学院里遇到的事,一边饥渴地盯着室外那些绿树下的阴凉。
在一个段落的间隙中,他突然说:“我说,我们出去转转吧?”
我犹豫了一会儿,毕竟现在出门大概率会遇上艾丽斯,我不知道老师和艾丽斯碰面后会发生什么.....大概不会风平浪静。但在他殷切目光的注视下,我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纯粹是为了避开艾丽斯,我肯定会绕开平日散步的路线,但既然要给别人带路,最好还是沿着自己熟识的道路比较好。再说了.....虽然对与艾丽斯见面一事感到有些抗拒,但刻意躲着她也未免说不过去。
作好准备后,我们出门了。
我已经预想好了各种与艾丽斯碰面的情景。老师的步伐却在催促着我走得更快一些。如果不是顾及着我的身体状况,他很有可能甩开领路人,放任自己径直冲进那些树林间的小径中。
在到达那处僻静的草丛时,我提心吊胆地窥探着可能出现在某棵树下的那缕金色。对我的鬼鬼祟祟的神色产生了兴趣,老师跟在我身后,绕到了目光难以触及的阴蔽之下。在我终于舒出一口气时,我才发现了他正兴味盎然地观察着我。
“您,是要干嘛?”
“不是说由你带路?跟在你身后很正常吧。”
“先前,我可完全没觉得您对带路的人格外看重啊。”
嘿嘿地笑着,他岔开了话题:“你像是在找某个人呢.....让我猜猜,女孩子?”
虽然瞬间心里一突,但是,在察觉到他揶揄的神色后,我也就不再紧张了。
“不关老师的事。”
“既然这么回答,又是个不会撒谎的好孩子,我已经可以肯定了。是女孩子啊。”
将他甩在身后,我从隐蔽的石径上走进了密林,老师立刻以难以想象的迅捷紧跟在身后。
他打量着周围森林一般的景致,并格外留意了那些在灌木下阴暗潮湿的苔藓与沾满水珠的蛛网。他似乎对这一切相当熟悉,在扒开挡住道路的一株有刺灌木后,他显露出了一丝欢愉,而那丝微笑在跨越过隔断道路的泥浆后更加灿烂。
虽然一开始能看出他在压抑着如同本性一样的雀跃,但在能够听到鸟鸣的树林深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尚有人同他处在同一个世界里。出于一种刻板的印象,我总认为人在度过中年后便难以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沃姆先生是个例外,他在射出每一箭后都会显露出孩童那样直白的喜悦或是恼怒),但眼前的他,却仅仅在浅薄地摄入了少许自然后就像是少年一样脱去了一切愁苦,只留下作为人最为原始的净素。
他在我之前到达了城墙。也许是对这样突兀在自然中的人造物感到畏怯,他停留在墙角处,在我跨上台阶时,他正在尝试摘下一朵生长在苔藓之上的菌类。
台阶上与城墙顶端的过道都沾满了露水。独立存在的水珠在人的踩踏下汇成了涓涓细流淌到墙缝中绿色的绒毛上。在我简短地与沃姆先生问过好,并坐在他刻意移开的位置上后,老师总算发现了那朵蘑菇由于过分潮湿的环境早已从伞柄开始腐烂,这才讪讪收回手踏上了台阶。
我和沃姆先生都在等待着他走上来。对于这刚刚出现的陌生面孔,沃姆先生只是不带偏见地和他打了声招呼,便示意他坐在了我们旁边。
“.....所以,您就是这孩子新一任的老师?”
在火焰中的木柴发出了几次哀鸣后,沃姆先生才像是回过神来这么问道。
老师点了点头,他平静地审视过沃姆先生那永远半满的箭筒,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那把破旧的弓上。
丝毫没有对老师的沉默感到不满,沃姆先生会意地将弓递给了他。老师小心接过这把从外观而言已经完全没有杀伤力的武器,用修长的手指像是演奏什么乐器一样轻轻碰了碰弓弦。他感受着那些刻痕的触感,并用指甲剐蹭过了最深的那道。
在把弓拿回手后,沃姆先生眼盯着远处枝丫上的什么东西,却突然向他解释道:“这是一个粗鲁的白甬人留下的。他用长剑砍穿了我的盾牌,在锋刃卡在木头里后,又试图用匕首割我的喉咙。所幸,这根破木头挡住了最致命的一次攻势。我用一根箭戳穿了他的心脏。”
这么说完后,他伸手去取腰间箭筒里的箭。由于老师在场,他强行压抑住了对那只过于机灵的野鸡的埋怨。而老师呢,他很显然对某个东西能够死里逃生而感到高兴。我不觉得这两人能和得来.....但这也说不准。
放下弓箭后,沃姆先生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说起来,艾丽斯,今天休假呢。她之前每一天都等着你一起散步,昨天依然没等到你,就闹着别扭回去了.....在她心情好起来——或者说觉得你总算会从房间里走出之前,恐怕都会待在家里。她之前的假日基本没有动过,真的休息一段时间也不会有人责备吧。”
由于听到谈话中出现了女性的名字,老师向我投来了好奇的视线。我撇开头,他也就无趣地将目光移向了远处升腾起水雾的森林。
·
在城墙上待了一会儿,此时天色尚早,我们决定继续走下去。与沃姆先生道别后,我们离开城墙,并沿着另一条路走向地势突起之处。
从蓄积了水分并沉积了阳光的低缓地段走出,我带着老师爬上了坡面。他在离开城墙后就喋喋不休地向我询问艾丽斯的事情,我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到达视野开阔之处,即使是他也因为那样的绝景而暂时停息了言语。
直白的阳光持续照拂着大地,但在远处带着花粉与水汽的风的吹拂下,这里的气温已经相对宜人了许多。温度难以攀爬上这样毫无遮掩的高处。
我与艾丽斯散步的终止处便是这里。但是,由于听老师说了一些关于那座塔,以及只有登到塔顶才能看到的裂缝和细流的事情,我还是带着他继续沿曾经走过一次的石板道路向上走去。
由于低温和狂风,再向上的道路旁鲜见高大的树木。仿佛生长在异国的带刺灌木狰狞地耷拉在干燥的土地上,混合砂砾与石块的泥土,硬挤出几丝人造般的细草和灌木就已经耗费完了所有水分和生命力。就连行进的蚂蚁群也像是从下方过于拥挤的湿润低地中搬迁至此的,它们除了更加瘦小以外与自己富裕的同族并无任何区别。
在这样荒芜的世界中行走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了矗立在世界终末的塔楼与残缺的墙壁。在雨水和风的侵蚀下,它们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损害。与那些干瘪的树木和甲虫相比,它们更像是从这片大地中自然生长出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建造用的石材也是取自那些裸露出的岩层。
虽然坡度陡峭得难以攀登,但过分节俭的施工者却没有在这之上加上台阶。带着弧度的石板简陋地附着在泥土上,幸亏原本光滑的平面早已被雨水啄出了坑洼,否则这段路程将会更加艰辛。
在抵达塔楼时,我们总算看见了一段阶梯——它仅仅是用来将道路与屹立塔楼的地基连接起来。处在城墙的遮蔽下,那里有着干燥的阴凉。
带着登山后特有的平静,老师和我坐在阶梯上。身后,生着锈迹的铁锁在风中敲打着木门。
风声正旺,但老师还是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他踢起一簇干燥的尘埃,在未被太阳蒸干的底下,泥土中带了一丝暗色。
“.....从这个地方,无论如何也是看不到裂缝的吧?”
自言自语着,他走到塔楼之前,门被锈迹斑斑的铁锁锁得严实。于是,他尝试着从风化得难以辨识的阶梯上登上城墙。
带着轮廓的砖块在受力后轻易地崩落,老师郁闷地看着那摊灰土,片刻后闷闷不乐地坐回了我身边。
“从城里要看到裂缝,也不是很轻易的事情.....再说了,一些沟渠将城市与裂缝连了起来,虽然这边是闻不到——但从另一边来看,裂缝也仅仅是一个大型的垃圾场而已。虽然运河已经挖通了,但他们先祖的饮用水却是取自这里,真是讽刺啊。”
“明明离得那么近.....却什么都看不到,有些遗憾呢。”
絮絮叨叨地发表了一通感想,老师将目光转向了我们来时的道路。在灰尘覆盖的风景中,一队人影恍惚地接近了。
他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在足够接近之时却仓皇地站起了身。向后退去时,他的脚跟狼狈地踢到了台阶。
在城墙包围的塔楼下,他避无可避。我讶异地看着他慌乱的行径,但他只是直直地看着来者。
我发现,人群中的某人抬起了头。
这里是无路可走的死胡同,我们终究只能等在原地。
于是,他们最终来到了我们面前。
少女在侍卫和佣人的陪伴下行走在曲折的石板路上,在无法看清相貌的距离,他就已经明白到来的人是谁了吧——这显然是因为她那种仿佛从背景中突出的存在感。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即使是那样的余光,也让在旁窥视的我感到了恶寒。
我难以想象他是怎样承受住她的目光的。
.....太多的东西混合在一起,除了极端的沉重以外,已经难以辨识其中究竟还蕴藏着怎样的色调。
在某种东西即将炸开的那一刻,他突然向前走出一步。由于之前的距离太过接近,仅仅是这样一步便让他们擦肩而过了。
我跟在老师身后离开了那里。侍从们也许有人认识我,但没有人认识这个刚刚到来的教师。在他们看来,一个单调的插曲就这样过去了——不可否认,我最初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追上他时,已经近乎到了我的住处。一开始,让我喘不上气也要奋力追赶他的理由,是他眼神中预示着厄运的神色。任何人,只要还保持着神志清醒——恐怕都会认为露出那样表情的人奔向的终点是某个悬崖。但我最终追上他时,却又不免觉得自己在小题大做。
他坐在花坛边。我想,那天,狐狸就蜷缩在他背后的花丛中。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面向我。
温和地笑着,他做作地挠着自己的脸颊说道:“抱歉.....刚才,受到了点刺激。让自己以前的学生看到自己年老后的丑态确实不太好受....是我自己想多了呢。她也许根本不记得我了吧。”
.....不记得?怎么可能?那个少女,那样的神色,摆明了是在长达自己人生一半以上的时间中寻找着某人,终于——
但我没有纠正他这一显而易见的错误。
如果说出某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某些东西即将就此终结。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与我一同回到房间,他帮我点燃了炉火。在佣人送来晚饭之前,他一直留在我房间里向我讲述着王城学院的往事。